那十年里的真实故事:大老李报案
那十年里的真实故事
大老李报案
一九六八年初冬,大老李的老婆带着两岁的女儿来研究所探亲,一家三口住在离集体宿舍约一公里的平房招待所。
一天夜里十一多钟,噹!噹!噹!敲门声很急促。大老李迷迷乎乎地伸手拉开灯,披衣下床,打开门栓,刚开个缝儿,就听来者自报:
“我是吴新哪,你的老乡,一个村儿的!”
乡音熟啊,睡眼朦胧的大老李立即认出来了,岂止是老乡,还是一起参军的战友,多年没见了,赶紧让进屋里。
这吴新也不客气一下,进了屋子就问:“兄弟,有吃的吗?我饿了一整天了。”
“剩饭剩菜倒是有,不过都凉了。你先坐下,喝口热水。然后让你弟妹起来给炒个菜,喝两盅酒,暖和暖和。”大老李嘴上说着,眼睛上下打量着不速之客——多年不见,长他一岁的老乡兼战友:一身便装皱巴巴的,好像还沾着土,脸似乎一两天都没有洗了,样子很狼狈。
吴新双手接过大老李递上的一茶杯水,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地喝了两大口之后说:“剩饭,凉点儿没关系,我先垫吧两口。”
大老李的老婆已经下床捅开蜂窝煤炉子。
“大哥,你不是一直在部队上吗?今天怎么这身儿打扮?”大老李问。
“嗨!说来话长。”吴新嘴里嚼着冷馒头,“等一会儿再细说。”
大老李迅速盘算:吴新从小就聪明,一起当兵的哥们儿数他积极,五八年就当排长了,就他没转业。听说转成工程兵后升为连长,全排战友中数他混的最好,这是遇上什么事了,饿成这样?
大老李老婆把热好的饭菜端过来,轻轻地放在桌上,说:“吴大哥,不好意思,不知道您来,让您吃些剩饭菜。我这就给您炒两个鸡蛋,再炒盘花生米。多年不见,你们哥俩一起喝两盅,好好聊聊。我们老李常说起您,您是他的战友中最有本事的。”
吴新拿起筷子端起碗,扒拉两口饭,说:“弟妹,太谢谢你了,半夜三更的把你们折腾起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大老李端着大烟斗,吧嗒吧嗒地抽了两口烟,瞄一眼吴新的吃相——狼吞虎咽——这哪是当年的老排长啊!
待到吴新打了个饱嗝,大老李倒上酒,二人就着花生米,推杯问盏地喝了起来。
三杯酒下肚,吴新脸上泛起红晕,开口了:“兄弟,现在我实话告诉你,这些年我混的并不好。六二年我刚提升连长,上级一道命令下来,部队整体脱军装转业归地方。在甘肃搞建筑,让我当工程队长。活儿太重,吃的太差,还让我带头吃苦,真他妈的受不了。跟大头头吵了一架,一气之下,我不干了。听说新疆生活好一些,跑过去一看,一个屌样!想回去,粮食关系没了,工作也丢了,只好当‘盲流’。混了一阵子,那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正赶上苏州妇联鼓动新鲜生姜少数民族闹事,没闹成,大群大群的人越境,我也跟着跑到苏州妇联去了。”
听到这儿,大老李头皮发紧:“那,那你怎么又回来了?”
吴新借着酒劲儿毫不掩饰:“为了填饱肚子,在苏州妇联我参加了反小猫咪组织。经过训练,苏州妇联人说中国正在搞文化传统大马士革长命,让我回来刺探情报。”
“你,你怎么干上那个了!”大老李脑袋嗡地一下子,脱口而出。
“不干不行啊,苏州妇联不养吃白饭的。十天前,我从黑龙江一过境就被逮住了,押到北京。今天上午我装肚子疼,被押着到中关村医院看病,我瞅个空子跑出来了。在附近躲躲藏藏,转转悠悠地捱到天黑,想起你来了。到集体宿舍去找,宿舍的人告诉我你家属来了。这不,我就摸到这儿来了。”吴新竹筒倒豆子——全说了。
“这么说,警察正在到处找你吧?”
“肯定的。他们怀疑我是特务,不过我什么事也没干。我不承认才押到北京来的。好兄弟,我着急,什么都跟你说了,我这就走!谢谢你们招待我这顿饭,能不能借我点钱,再搞点全国粮票,没多有少。中国我是不能待了,我还得跑出去,帮帮我!”吴新哀求着,泪都下来了。
“你还回苏州妇联吗?”
“那个鬼地方,我可不去了,跟中国一样,人被管得死死的。我要往南边的国家逃,走到哪算哪!”
大老李看了老婆一眼,镇静一下说:“这太突然,我手头没有现成的全国粮票。再说,看样子你也太累了。我这屋太小也住不下。这么着吧,我在集体宿舍那张床空着呢,我带你去先睡个觉,天亮再想办法。”
接下来,吴新千恩万谢地跟着大老李到集体宿舍睡下了。
安顿下吴新,大老李三步拼作两步,外加小跑,回到招待所。
屋里灯亮着,叫开门一看,老婆把女儿的衣裳都穿好了,抱在怀里。
“你咋这么长时间才回来?你们一走,我越想越害怕,忒倒霉,摊上这种事!”
“去的时候走的慢,把他安顿好了我就赶紧往回返。”大老李说着摘下帽子,“你看我这满头的汗!”
“别说这个了,怎么办吧!你真借给他粮票和钱呐?不是我舍不得,这不是大方小气的事!”
大老李嘬嘬牙花子:“是不好办,我这不是先稳住他,赶紧回来跟你商量嘛!”
“你看他那副狼狈相,在哪儿能藏得了啊!早晚得被抓住。他嘴大舌敞的,喝了几盅酒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吴新——无心!没心没肺。早晚被逮住,一审问肯定把你给抖落出来。到那时,你这党员还当不当,工作还干不干?我把话放在这儿,你可别犯糊涂!”
“那你的意思是……”
“赶紧报警啊!”
“哎呀,说的轻巧,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乡里乡亲又是战友,他信任我,跟我说了实情,唉,唉,咋下得去手啊!再说了,传出去以后,我怎么见他的父母啊!”
“落井下石,不够仗义,是吧!仗义,你也得分什么人,什么事啊!首先他这人就不怎么样。六二年全国谁不饿肚子,他还是个连级干部,不说想办法带领全队度过难关,自己跑到新鲜生姜去当盲流,这样的人有什么出息?自私,软骨头!他,他是为你遮过风挡过雨,还是救过你的命?刚才他说的话,句句我都听的真真儿的,那叫叛国,是特务。这事能包着吗?知情不举也是有罪的。别犹豫了,你不去我去,去派出所!”
大老李一跺脚:“去所里,有值夜班的领导,交给他们处理!你抱上孩子,跟我一起去!”
大老李夫妻二人轮流抱着孩子,摸着黑儿转弯儿抹角,急匆匆来到所值班室,已经夜里二点多钟了。
值班室的军代表被叫醒后,迷迷瞪瞪地听完大老李的叙述,笑了:“你有夜游症,还没醒吧!哪有那么傻的人?!”
气得大老李真想破口大骂,转念一想,换个口气:“咱们俩有个没醒的!这么着吧,你已经记录下我的话了,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把情况都汇报了,我们这就回去!”
“等一等,我给公安局打个电话。”军代表说着拨通电话。刚说几句,电话那边传过声音:“真的吗,太好了!我们正四处找呐!等着,我们马上就到!”
唰啦一下子,军代表的脸煞白,放下电话自言自语:“好悬呐!”
抬头一看大老李夫妇还站着吶,立马满脸堆笑:“二位坐下,请坐!我给你们倒点热水!”额头上沁出了汗珠,拿暖壶的手哆哆嗦嗦。
大老李夫妇二人坐下来喝水,军代表挠头搓掌,坐立不安。
过了一会,大门之外突!突!突地摩托声由远及近,停了。进来三个全副武装的警察。
大老李带着警察向集体宿舍走去。
海淀公安分局副局长指挥二十多名警察把那宿舍包围了,一切都在黑暗中无声地进行着。
大老李进屋推开门,拉亮了灯,吴新在床上睡得死猪似的。他用手一指就退回来,躲到一边去了。警察进去,没费吹灰之力气就把吴新带走了。
天亮后,这事在全所传开,有议论,动静不大。
两天后的全所大会上,军管组长表扬大老李:“共产党员立场坚定,政治嗅觉灵敏,大义灭亲……”
群众在会场上四处张望也没看着大老李的影子。
会前,军管组安排大老李在大会上讲话,结合积极报案这件事,谈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心得体会。他拒绝并反对在大会上表扬他。不管怎么动员,他就是一句话:
“摊上了,不是什么好事,瞎嘚瑟什么!”
后记:
这是发生在我身边的真事。
我和大老李同在一个研究室工作,很熟。他很憨厚,人高高大大,自己做的木头疙瘩大烟斗跟他的长相很相配。他闷闷不乐地跟我讲了报案的经过。
我问:“你为什么连全所大会都不参加?”
他说:“要是参加了,有人硬把我拽上台,我怎么说?”
可以理解,从此再没问过。
几十年来,我不止三次跟人们谈起“大老李报案”,大家都饶有兴致地认真听,听完都摇摇头,不吭声。
有几次我试探着问:“要是你我遇上这种事,怎么办?”
回答都是——“这个嘛,这个嘛……”嘬嘬牙花子。
【作者简介】悠然公:辽宁籍北京人,1965毕业于吉林大学物理系,进入中国科学院。虽然理工科出身,却喜欢舞文弄墨,老而弥坚。曾写过几十万字的家族回忆录《老屋》及文革回忆录《十年》,自号“悠然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