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cus｜你愿意为“不完美”的纯素皮革买单吗？
在前段时间播出的Netflix新剧 《维京传奇：英灵神殿》中，扮演Leif Erikson的演员Sam Corlett 身着一件质感形似麂皮的外套出场，是服装负责人Susan O'Connor Cave考虑到演员的素食信仰，为其特别定制的纯素皮革戏服。
Sam Corlett 身着的服装由仙人掌皮革制成，质感表现上形似麂皮
这看来是个案，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纯素皮革作为新型材料已经有了普及的趋势：它早已不是概念性产物，而是真实地步入我们的生活之中。我们看到，各大品牌已经敏锐地将这种相对新兴的材质运用在产品中：2021年，快销连锁品牌H&M可持续时尚项目Innovation Stories的首个系列中使用了仙人掌皮革，高奢品牌代表Hermès也发布了一款由菌丝皮革制成的维多利亚旅行包，汽车品牌Mercedes-Benz则将仙人掌皮革引入座椅。
此外我们还看到，Gucci、Stella McCartney、Karl Lagerfeld、Adidas、lululemon等众多品牌品牌皆以推出胶囊品牌或系列的方式涉足纯素皮革领域，部分品牌更是不止于合作方的身份，直接晋升成为了纯素皮革公司的投资方。
由纯素皮革制作的Gucci New Ace 小白鞋（上）、Karl Lagerfeld K /KUSHION手提包（中）、H&M 凉鞋（下）。推出胶囊单品或系列是当下时尚品牌涉足纯素皮革领域的主要方式
什么是纯素皮革？广泛认同的定义是指，以生产过程中不直接利用动物为原则、由各种非动物原料制成的类似皮革的材料。
纯素皮革最初的意义在于“动物皮革替代品”。动物皮革虽然被广泛使用，但有关动物福利、相关的碳排放问题讨论经久不息。在《如何避免气候灾难——已有的解决方案和尚需的技术突破》一书中，作者指出，如果将全球的牛视为一个国家，那么这个国家的碳排放水平接近于一整个美国。
供应链评估工具Higg Index于去年披露各类服装面料对环境造成的负面影响，数据显示牛皮皮革位居第三名
纯素皮革有其天然优势：它以生物基作为主要原料，对环境更为友好，同时还兼顾了素食主义和动物福利。但是，纯素皮革的发展是否真的可以完美避开动物皮革对环境带来的问题？它是否真的可以承载环保主义者的希望，成为替代合成皮革和动物皮革的最优解？
这些问题或许还没有确定的答案，我们不妨以纯素皮革在中国的发展为参照，看看这种材质的发展走向。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皮革生产国，也是皮革和皮革产品最大消费国，canU采访了以植物皮革为研究对象的Vegatex公司以及以菌丝皮革为重点产品的Veshin公司，希望从他们真实的经历中寻到纯素皮革兴起的一些前因后果。
合成皮革是纯素皮革的前身，它满足“纯素皮革”的释义，但对环境并不友好，如今已经淡出了关于纯素皮革的讨论。合成皮革以PVC聚氯乙烯和PU聚氨酯为代表，主要成分是塑胶和石油。其成本低廉、可大批量生产，在质地上也非常接近于动物皮革，最先成为被时尚行业广泛采用的非动物皮革。
生产单件产品，牛皮质地和合成皮革碳排量的数据对比（该图数据来源于Leather Panel，由Collective Fashion Justice计算及绘制）
合成皮革的缺点也很明显，即在生产过程中会产生对人体有害的致癌化学物质或是破坏环境的有害毒素。国际上很早就表明了对合成皮革的抵制，非政府环保组织Greenpeace在2003年便将PVC描述为“对环境破坏最严重的塑料之一”。在环保方面长期走在行业前沿的英国时装设计师Stella McCartney亦公开承认，合成皮革并不是替代动物皮革的最优选择。
Vegatex创始人康健就以合成皮革起家，他很早就意识到了这种材质在国际上无法有长足的发展，“合成皮革在很多欧美国家都不达标，很难出口。”逐步增大的环保争议及出口困境，促使像他这样的制造商老板开始往更天然的材料领域寻求解决方式。
2014年，康健据朋友介绍来到意大利北部的一座榨汁厂，这里每天都会烧毁大量的水果废渣，对环境造成了很大危害。康健意识到这是个机会：或许可以用自己的专业来帮忙解决这些废料，同时也为自己苦苦寻觅的原料问题找到新的出路。
康健和团队试着用这些苹果废渣进行皮革研发。他知道，以水果一类含糖量高的原材料开发纯素皮革，最大难点在于萃取。在未“去糖”的状态下，原料的黏性会影响皮革成形，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们辗转欧洲，遍寻四年无果。直到18年，团队意外发现通过传统的中医手法可以实现“萃取”，这一突破让他们实现了素皮的开发。
Vegatex研发的苹果皮革在色彩上呈现出多样性
Vegatex研发的纯素皮革质感非常接近于动物皮革，他们还可以根据企业的不同需求进行纯素皮革的定制服务，将其运用到不同类型的产品中。宝马、现代汽车、无印良品皆先后与Vegatex达成了合作关系。此外，Vegatex还将“变废渣为皮革”的经验举一反三，先后与啤酒品牌百威、燕麦奶品牌Otaly进行跨界合作，将二者酿造饮料所产生的废弃物再利用制成皮革，打造出另一种商业模式。
Vegatex与百威合作的麦芽皮革需要萃取酒糟里的食品级植物蛋白，而后将剩余残渣作为原材料进行皮革制作
与康健同在意大利进行素皮研发的同僚中，有一对来自墨西哥的兄弟——Adrián López Velarde 和 Marte Cázarez。2019年，兄弟两回国创办创新材料公司Desserto，成功推出首个以仙人掌纤维制成的纯素皮革Desserto®，并投入实践运用，如今也是从纯素皮革领域的代表之一。
其他有机材料和生物基材料也成为了植物纤维皮革的主力，将大量的农业废弃物“废物利用”：海带藻类、菠萝叶、橙皮和废弃芒果等一系列植物纤维制作而成的纯素皮革陆续面世，由椰子、废弃软木、大麻和植物油等复合材质构成的创新性植物皮革MIRUM®还可以使用无害的矿物颜料及植物染料着色，且不会涉及到潜在的危险化学品。
以仙人掌纤维制成的Desserto®和以葡萄酒酒渣制成的Vegea®，市面上的植物皮革产品已呈现出多样化
菌丝皮革是纯素皮革的另一大分支。Veshin合伙人余宏亮之前从事的主要业务是制作真皮箱包和配饰，大部分都出口国外。他的客户之一Joey有着可持续设计、开发和供应的多年经验。在合作过程中，余宏亮意识到到纯素皮革或许会成为皮革领域的下一个突破口，而此前制作箱包的经验也是他的优势，可以帮助他们规划不同皮革材料的运用走向。两人一拍即合，开始一同研发纯素皮革产品。
刚开始研究时，市面上最多的纯素皮革还是水果皮革。他们此前也相继尝试过以菠萝叶、苹果果渣、芒果果渣等多种水果纤维制作纯素皮革，但很快两人就意识到了水果皮革的局限——耐用性越好的水果皮革，所含的水果纤维就越少，以保证成品质量为前提，能实际添加的水果纤维非常有限。
那什么原料既能保证质量又能尽可能提升生物基比例呢？行业内兴起不久的“菌丝皮革”风潮让他们看到了突破的方向。
除了研发及提供环保材料，Veshin的主要业务仍是提供由环保材料制成的箱包及配饰产品，其先后与多个国际品牌达成合作
与植物皮革将农业废弃物再利用的思路不同，菌丝皮革的做法是“基因培育”，其原料是蘑菇根部的菌丝体。比起植物，菌丝在基因排序上更接近动物，可以在添加更少其他材料的情况下，开发出更像动物皮革的皮革产品。两人立马拍板，将下一步的研究重点放在了菌丝皮革上。
菌丝皮革的难点和重点是在对菌丝基因进行分析后的处理方式上，这一步直接决定了成品的质感。虽然不方便透露技术手段，但余宏亮透露，之前研发植物皮革的经验有对此起到作用。菌丝皮革如今被视为最具有发展潜力的纯素皮革材料，就展现出的功能特性来看，其或许会成为市面上最耐用并且最接近动物皮革的纯素皮革。不过，放眼整个行业，已经攻克技术难关，成功研制出菌丝皮革的公司仍是寥寥可数。
成功研发的菌丝皮革则已呈现出不同的属性——Veshin参与研发的菌丝皮革较为硬挺，耐磨性强，具备超过真牛皮革的撕拉力；美国生物材料公司MycoWorks培育的皮革在视觉和触觉上和小牛皮或羊皮极为相似。
Mycoworks的菌丝皮革Sylvania，不同公司研发的产品在质感上也不尽相同
MycoWorks也是菌丝皮革领域的前行者之一，其研制的精品菌丝体（Fine Mycelium）利用科技工程手段，可以实现对菌丝体细胞进行“编程”，创造出一种紧密缠绕、因而更加坚韧的三维结构。2021年3月，法国奢侈品牌Hermès宣布与MycoWorks展开合作，发布了一款由菌丝皮革制成的维多利亚旅行包，率先为MycoWorks打响名号。以珍稀动物皮革著名的Hermès的入局，也让时尚行业更加真切地意识到纯素皮革的重要性及发展潜力。
基于蘑菇菌丝 Sylvania 研发的 Hermès 维多利亚旅行包
被视为MycoWorks最大对手的材料公司Bolt Threads则有另一批拥趸。2018年，Stella McCartney率先与Bolt Threads达成合作，推出以Mylo™菌丝皮革制成的Falabella手袋，是全球首款菌丝皮革制品，当时并未售卖。四年后，Stella McCartney推出同样以Mylo™制成的Frayme手袋，将于今年下半年发售，届时将会接受大众的直接检验。
Frayme包袋Mylo™特别款是全球首款采用此材料制成的商业化奢侈品手袋
近两年来，与纯素皮革相关的产品已经表现出可观的市场潜力。就投资表现来看，植物皮革和菌丝皮革都是新兴的宠儿：MycoWorks在今年1月完成了1.87亿美元C轮融资，拥有超过30年奢侈品经验的Hermès前首席执行官Parick Thomas还加入MycoWorks，成为了董事会独立成员；Bolt Threads也得到了来自Adidas、Stella McCartney、lululemon、开云集团等合作方的投资支持。
植物皮革方面，研发Piñatex® 菠萝皮革的Ananas Anam、Leap™ 苹果皮革的Beyond Leap Materials，以及拥有MIRUM® 专利的Natural Fiber Welding先后得到融资，其中又以4月刚刚完成850万美元融资的Natural Fiber Welding最为突出。
Bolt Threads与投资方Adidas、Stella McCartney、lululemon分别合作的菌丝皮革产品。如今研发菌丝皮革的公司多处于初创阶段，很多品牌和集团既是他们的合作方也是投资方
在概念的普及上，全球时尚搜索平台Lyst发布的《年度时尚报告》显示，2021年消费者对“纯素皮革”的搜索次数增加了178%。战略服务公司Infinitum Global的分析师预测指出，纯素皮革的全球需求将以每年49.9%的速度保持增长，预计2025年将达到896亿美元，亚洲市场将成为该行业的主导。
中国当然是这一汹涌浪潮中的中坚力量。在第七十五届联合国大会上，中国作出碳中和碳达峰承诺，从政策上和行业趋势上都为企业的发展指明了新方向，Vegatex和Veshin显然都是把握先机的入局者。
据康健介绍，Vegatex官网订单数在承诺过后的两年内得到了显著的增长；而Veshin合伙人余宏亮也表示，近年来他接触的大部分客户都表示出优先选择环保材料的意识，即使他们意识到，这种选择要承担比普通材料更多倍的成本。
素皮领域的生产技术及规模化生产都将迎来新一轮的高歌猛进，但它的发展是否真的可以势如破竹？
三家得到融资公司的植物皮革产品。从上到下分别是：Piñatex® 菠萝皮革、Leap™ 苹果皮革以及由多种生物基成分构成的MIRUM®
纯素皮革是否真正环保，这是在可持续领域普遍存在的争议。可持续材料和可持续产品并不是简单的等号关系，制作环节所用的原料、能源，生产产生的废物和有害物质，产品的耐用度和吸引力，以及对产品生命周期终止（end-of-life）的解决方案……从上源到下源，每个环节所付出的代价和所关联的要素都需要被考虑。
就如今生产纯素皮革公司的现状来看，“产品的耐用度和吸引力”以及“生命周期终止的解决方案”是两个最受瞩目的问题。
大部分的纯素皮革还处于使用场景有限的状态，在诸如硬度、厚度、质感、垂感、柔性、延展性、形状等特性的拓展上，仍有较大的进步空间。Veshin研发的菌丝皮革所适用的产品就因手感较硬受到了一定程度的运用限制。长期来看，时尚行业需要的不是仅仅在性能上取代传统动物皮革的替代品，而是在时装设计上也能提供更多想象空间和发挥空间的环保材料。
产品生命周期终止（end-of-life）解决方案则与纯素皮革所用原料的化学结构有关。如今，市面上的绝大多数纯素皮革都不能被完全生物降解，早先MycoWorks 曾拒绝就如何为合作伙伴解决产品生命周期终止问题作出回应，只表示公司尚在研究最佳的使用方法，以及帮助合作伙伴来理解材料的生命周期。
关于纯素皮革所用原料，还有一点质疑是纯素皮革所含的真实生物基含量——其决定了材料背后的实际环保价值。市面上现存的绝大多数纯素皮革都需要通过加入其他材料（比如塑料）来达成皮革的质感。Vegatex研发的水果皮革经美国农业部USDA认证，植物基含量最高可达66%，康健表示，这个数据已经领先了市面上的多数植物皮革产品。
技术限制是客观存在的现实。此前康健曾尝试制作过100%生物基的纯素皮革，但成品遇高温会融化，完全不具备皮革质感以及运用可能。对于“100%生物基皮革在技术层面上能否达成”的问题，康健和余宏亮都表示，现阶段要实现非常困难。
但就提升生产端其他环节的可持续性来说，Vegatex和Veshin都有不同的部署。Veshin位于江西的工厂与当地政府达成协商，以营业额对应的碳排放为基准种植等量的树木，以达到“碳中和”。Vegatex则在积极接洽发电厂，想将发电所产生的蒸汽再利用，完成烘干皮革的生产动作。
Bolt Threads在自己的实验室内培育菌丝，两周即可完成从种植到制皮的全部过程
近两年内，国内对纯素皮革呈现出了更大的需求，但其主要阵地依然在国外。Veshin和Vegatex这样走在前面的中国企业所面临的现状，就是国外用户占比更高，且更多会获得他们背书的境况。要进一步打开国内市场，还需要持续培养客户的认知意识。
此外，国际上相关技术的运用会先走向相对成熟和知名的品牌，技术在种种运用中也会不断迭代完善。而本土技术所建立起的行业标准，是否能与国际通行标准接轨、获得更顺畅的市场准许资格，也还有一段路要走。中国企业所做的素皮研究成果，同样也需要更多本土品牌端去做联动和运用，才能让这一新型材料有更成熟的呈现。
或许我们离“完美的纯素皮革”还有距离，但进步永远基于问题的发现，新循环的成立也基于技术的革新、意识的普及。诚如美国原皮皮革委员会总裁Steve Sothmann所言：“我们从来没有完美的解决方案，但是进行诚实明智的讨论，并找到最佳的前进方向是我们共同的责任。”
采访：刘如意
撰文：刘如意、Irina Li
编辑：刘如意
设计：aust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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