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file | Yooyo Keong Ming:点“凡”成金
去年Yooyo去了好几次景德镇,学做陶瓷。把一坨不起眼的泥土揉、拉、转成漂亮的器皿,这其中蕴含着莫大的成就感。他发现上釉和化妆中上粉底的过程相似,“可以把那些原本不完美的地方遮盖掉。”
化妆师的工作是创造美、放大美、甚至颠覆曾经被定义的美,而创作本身并不应该受到任何限制。“化妆”是否只能局限于笔刷、色彩,“脸”是否是它的唯一阵地?
Yooyo的“变美中”
去年10月,在上海时装周2022春夏的“有料”展上,Yooyo与canU可持续时尚内容平台创意总监Monica Mong合作了一组作品,用废弃的塑料包装袋等材质在人台上构建出立体的“脸”。在canU即将举行的可持续时尚美学展上,Yooyo又用他做失败的瓷器和从摄影棚里回收来的丝袜做了一个小小的装置,命名为《不卸妆的女人》。
Yooyo所定义的化妆空间,横跨平面与立体,穿越真实和虚拟。在拍摄创意彩妆大片的时候,他常常会加入一些手工元素:他会把羽毛、花瓣、食物、铁丝网、假发、珠宝等等物品贴在模特的脸上,成为妆容的点睛之笔,也会用图案拼贴、色彩投影、立体剪纸等方法,增加脸部的块面和维度。这让他的作品有一种横越现实与想象的艺术感,似梦又非梦。
Yooyo常常会加入一些手工元素:他会把羽毛、花瓣、食物、铁丝网、假发、珠宝等等物品贴在模特的脸上,成为妆容的点睛之笔
在除去模特脸部这一载体后,Yooyo的创作过程变得更抽象、更轻盈、也更随心所欲。生活里一切随手可及的材料都是他的创作素材,有时是剩余的果皮菜叶,有时是化妆盒和笔刷,有时是耳机绕出的线条,有时是咖啡泡沫的形状。上海封控期间,抗原检测的废弃物和保供物资也成了Yooyo的创作素材。
在上海疫情期间的“la la face”,剩余的果皮菜叶、抗原检测的废弃物都是创作素材
“我想做的是很生活化的感觉,用到的东西也都很简单,所以不需要花俏的灯光之类的加持。”他想从“无用”中凿取出趣味,从简单里交织出一点意味深长。
Yooyo一直记得2010年5月Dior在上海举办的2011早春度假系列大秀。品牌在外滩一隅凭空搭建起玻璃箱式的巨型秀场,80套时装展示完毕后,John Galliano上台谢幕一分钟,然后after party开始,幕布骤然落下,外滩的璀璨的夜景无遮无际地展现在所有人眼前。那一刻,他忍不住想,真的谢谢上海,给我这样的机会。
Yooyo在Louis Vuitton、Prada、Dior等品牌大秀的工作后台
2005年,Yooyo从马来西亚正式搬到上海。之前他受国内著名造型公司Andy Creation的邀请参加过几次路演,去过大陆不少城市,但始终往返于中马两地之间。“那一次我想好了,出发前就带上了我所有的化妆箱和衣服,想留下来看看。”
那时的中国大陆正逐渐成为奢侈品牌的必争之地,许多重要的展览、发布会都在北京、上海举行,不少品牌开设了规模不同以往的旗舰店,同时将总部从香港、新加坡等地内迁。而随着康泰纳仕集团将Vogue、GQ两本顶级男女刊杂志引入大陆,国内的时尚杂志也出现新的格局,与立足已久的Harper’s BAZAAR、ELLE、Esquire等杂志分庭抗礼。世界级的明星、设计师、艺术家频繁到访国内,与他们面对面的机会已是家常便饭。
时尚拍摄从人选到质量都有了更高的标准,但大家仍有足够多的机会试错,也有足够疯狂的空间去实践。对许多年轻从业者来说,那都是可遇不可求的黄金时代:只要够勤奋够好学,机会俯首即是。回想起来,Yooyo觉得当时的自己并没有准备好,“也因为现在的要求高了,意识到(当年面对这些机会时)完完全全不够,但一切就正好遇上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Yooyo与超模杜鹃为Numero杂志创作的封面造型是他的得意之作
2009年12月,他与公司的其他几位签约化妆师一起入选了Chanel巴黎-上海高级手工坊系列发布会的化妆团队,在后台见到许多心仪已久的世界超模外,也看到了举办这一规格活动的程序和要求,“法国总部派人来给我们培训,比如上妆前的按摩方法、为多个模特化妆的流程等等。”后来他为Chanel、Louis Vuitton、Prada等众多奢侈品牌的重要发布会担任过化妆师,“每一次都是很难得、很难得的机会。”
他在工作中遇上过不少行业内大师级前辈的指导,比如Peter Philips和Pat McGrath,他也为一些曾经仰望的偶像化妆,比如Tilda Swinton和Kate Moss。“真的有得偿所愿的感觉。我其实很容易紧张,即使到今天有了一些经验,开始一些重要的工作前我还是需要深吸一口气。”
Yooyo为超模雎晓雯、刘雯设计的妆容
所以每一次拍摄前,Yooyo都会事无巨细地准备妥当,所有工具他都尽可能携带周全。一次在巴黎拍摄外景,他到了现场才意识到忘记带电源转换插头,看起来并不怎么重要的小东西,却差点带来麻烦。“我很介意这种情况,因为自己没有准备好而给团队带去意料外的情况。”
每一次拍摄前,Yooyo都会事无巨细地准备妥当,确认所有工具他都尽可能携带周全
他始终笃信团队的力量:化妆师不可能独自成功,只有摄影、灯光乃至后期的设计等等环节都达到审美达成一致,所有人的力量才有可能被集结成最佳的效果。“包括在沟通的阶段,我一个人是不够的。如果第一次为某个艺人化妆,我需要团队一起沟通想法,其实就是互相尊重的问题,只有被拍、被化的人感到舒服,互相建立起信任,结果才会是美的。”
沟通也能帮助他“一气呵成”地完成妆容,“后期可以加一点或者减一点,但改来改去的结果不会美。”他也坚持“因人而异”的准则,“我不会在别人的脸上练习某一种妆容。即使我相信这个妆面是美的,但它在不对的人脸上不会是那样的状态。我不会随意尝试,而是要等待合适的机会。”
色彩可以大胆甚至狂野,但都在Yooyo的美学体系中
Yooyo会做详尽的参考资料准备,但并非只是临时抱佛脚的收集整理,而是十几年如一日的积累。在妈妈的影响下,他从小就有阅读杂志、收集剪报的习惯,“小时候我会买台湾版的Vogue杂志和香港的《明报》这些,不只是看图片,而是真的会读文章的内容。”他自认不是读书的料,但对于时尚相关的内容却有特别敏锐的洞察力和强悍的记忆力,“可能因为这才是我真正喜欢的东西。”
看得多,他就愈发渴望拥有真正称得上“创作”的空间。刚出道时他曾在影楼工作过几个月,每天的工作几乎是格式化的大同小异,流程式上妆,对每一个人说“你是我见过最美的新娘”。“我不是对新娘妆有偏见,但我知道那不是我想要的工作环境。我想要更大的创作空间,让创作者有彼此启发的动力。”
Yooyo当时的理想目标是香港造型师Zing,他在上世纪90年代为王菲、郑秀文等歌手打造的演唱会和唱片封面造型每每让Yooyo感到惊艳,“Zing把‘化妆师’的整体水准拉高了。”后来他看到Galliano和McQueen的发布会,更是向往不已,“那些妆容是颠覆性、革命性的。它们与音乐、置景融为一体,让时装更为完整性,而整体的效果和意义远不止一场秀。”
归根结底,那是审美高度的胜利:它应该成为唯一的标准,其它的一切都为之服务,没有“应该”和“必须”,只有“不如”和“或者”。
Yooyo为Tilda Swinton设计的妆容
在试验过各种妆容,与不同艺人、模特合作过后,相比那些夺目的效果,Yooyo更欣赏“收敛”和“减法”。他给Swinton设计的妆容十分简单,“她本身就是一个超级明星,展现她本身的五官就很好,一点点妆,她就是女王。”
他始终偏爱“淡淡的脸”,“浓烈的色彩或轮廓有时会显得俗气,淡淡的妆容给整张脸带去的变化会更出乎人的意料。我喜欢皮肤通透白净的质感,加一点点颜色,哇,太美了。”
这和他欣赏的宋画质感一致,淡雅简约,又逸出无穷的意味。来中国后,他借这里的摄影师认识了一种新的美,“以前我欣赏各种厉害的模特,只想给他们化妆,但在这里我意识到普通人的美,这突破了我原本的视野,这很重要。”
淡妆有时会给整张脸带去出人意料的变化
化妆师的工作在无意间遂了Yooyo一个心愿:小时候他喜欢看三毛的书,天涯海角仿佛都在召唤他身体里流浪的冲动。他工作的便利之一,就是可以随拍摄去各地旅行,“我们往往去的都是特别厉害的地方,自己一般去不到,还有人帮你安排好一切。工作能赚到钱也重要,但大开眼界才是真正的收获。”
借工作的机会Yooyo去了许多特别的地方,这是他在青海的留影
Yooyo印象中最特别的一次旅行是在一周的时间里环游了世界:“我先是从上海飞去了北京,然后飞去台北,接着去日内瓦,再飞到洛杉矶,最后返回上海。”高密度的飞行只让他感到兴奋,“我很喜欢坐飞机,因为这代表又可以去远方。一上飞机我就吃助眠的药物,保证休息充分,到哪里都可以有充沛的精力工作。”
北极圈是Yooyo去过最特别的地方之一,天南海北,他也实现了曾经的“流浪梦”
他去过北极圈,住过超豪华的酒店,也睡过山洞。2015年他随周迅拍摄真人秀节目《西游奇遇记》,走访了不少原生态的自然山林。“为了方便,大家决定晚上就在山里凑合一晚,不过就一晚,我不会介意环境脏乱这些问题,而且回忆起来还挺特别的。”
以前去到新鲜的地方,他总喜欢收集些当地的古董或是特别的工艺品,但时间久了,他发现那些首饰、灯罩、盒子等等美丽的东西,带回家往往只能成为鸡肋。“特别近几年搬家的时候,就会不断提醒自己不要乱买。喜欢的东西我也不一定要拥有,有时候看看就好了。”
无意中得来的黄色M型的装饰灯,被Yooyo带回了马来西亚家里
但有些无意中得来的东西却跟他走了许多地方。Tilda Swinton的拍摄结束后,他坐在餐厅里吃东西,可能是麦当劳的什么庆祝活动刚结束,他恰好看到工人在拆沿街树上的装饰灯。“当时自己整个还处于梦幻般的亢奋里,就觉得那些黄色M型的装饰灯特别美,很想带一盏回家。”出门时他发现地上有两盏遗落在地上,立刻喜滋滋捡了回去,“后来还带回了马来西亚的家里。”
情感和经历赋予物品的价值,才让它们变得无可替代。他至今都会感叹三毛在撒哈拉沙漠里捡轮胎回去做沙发的故事,这也让他养成了用双手变废为宝的习惯。小时候Yooyo就喜欢给娃娃做衣服,总是跟妈妈去裁缝店里要剩余的布料,拼拼剪剪就是一套新造型:袜子剪去底部再剪两个洞就是泳装,纸上画出样式可以直接剪下拼贴成理想中的样子。那是他的时尚启蒙,若不是考虑到时装设计有资金投入的问题,他或许不会退而求其次,选择成为“和时尚比较接近”的化妆师。
上海时装周2022春夏的canU“有料”可持续时尚美学展览,Yooyo与canU可持续时尚内容平台创意总监Monica Mong合作了一组作品,用废弃的塑料包装袋等材质在人台上构建出立体的“脸”。
就化妆的工作而言,“脸”是Yooyo最熟悉的创作空间,但在工作的各种要求和限制之外,他总想试试其他可能。六年前的某天,Yooyo和朋友在纽约机场的商务舱休息室候机。距起飞还有些时候,饥肠辘辘的他们却发现休息室里提供的食物寥寥,只有些麦片和水果,品种极其有限,“有点凄凉。”出于失望也出于无聊,Yooyo随手摆放那些水果,发现它们形成了一张脸的形状,于是拍了张照。
“la la face”系列的第一张作品
那成了“la la face”系列的第一个作品。在之后的一年多里,Yooyo每天都创作一张“脸”,到今天,他在Instagram上设置的“la_laface”账号中已经发布了一千多张照片。他最初想把这个项目命名为“la face”,“因为我很喜欢法国,这个名字好像会带一点法国风味。”发现这个名字已经被注册后他灵机一动,改成了“la la face”——朗朗上口,又有种俏皮的诙谐感,“当时电影《La La Land》还没上映,我纯粹只是觉得它简短又好记。”
如今,这个系列已经是Yooyo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平平无奇的材料被组合成一张张生动的脸,它们在照片中短暂地存在一下,然后又各归其用。
Yooyo在Instagram上设置的“la_laface”账号中已经发布了一千多张照片
他只有一个宗旨,“它们可以奇怪,但一定要有美感。”这些“脸”共同记录下一本生活视觉日记,虽然它们彼此之间没有关系,但Yooyo觉得它们都代表着自己,是他的另一面。
用双手去触摸和改变材质,“有用”和“无用”就能向彼此流动、交互。来到中国、去景德镇学艺也是Yooyo圆梦的一种,“我以前很喜欢一个香港小姐叫郑文雅,她会做陶瓷。十几岁的时候,我有个邻居也做陶瓷,我常常跑去他家看,虽然没有自己动手,但一直很感兴趣。”化妆多少会受限于化妆对象的具体情况和团队的要求,陶瓷的制作可以由他全权掌控。他一样偏爱素雅的颜色,不需要过多的花纹来喧宾夺主,“我喜欢做斗笠型的碗,细细小小的碗脚,很斯文。”
去年,Yooyo去了好几次景德镇,学做陶瓷
Yooyo制作的斗笠型的碗,细细小小的碗脚
碗成了型,他就拿来用,“放在那里它只能是个静物,盛了东西,它才会活起来。”他也会把这些自制的器皿送给朋友,不求完美,但大家都觉得开心好玩。“包装我也用循环的回收材料。我不喜欢浪费东西,时尚行业本来就会产生很多浪费,随意丢弃会让我有罪恶感。不管是吃的还是别的,它们的存在都应该被珍惜。”一次他受杂志的邀请拍摄大片,用到的蔬果在结束后被工作人员如数分回了家,“对我来说,这也是‘可持续’的一种实践方式。”
左图:canU可持续时尚美学展拍摄现场,周学明 vs Yooyo
右图:Yooyo正在为展品《不卸妆的女人》做最后的调整
Yooyo觉得自己这一路走得顺利,二十五岁才正式入行,可一直都能遇到对的人,得到各种提携,几乎没遇上过什么挫折,“所以我会更加专注(在自己的专业上),不会抱随便玩一下的心态。”他一直视Alexander McQueen、John Galliano、Martin Margiela、川久保玲等设计师为偶像,他们创作出了一些革命性的东西,前所未见,超越了时装原本的定义界限。
“他们把很多原本普通的东西变得很厉害,这也启发了很多人。我一直想做的事情,也是把普通的事情变得有意思。”
采访、撰文:李冰清
编辑:Mal
设计:zzc
照片由受访者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