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cus｜“消失”的女装口袋

“为什么女生的夏装是没有口袋的？”这是双胞胎演员颜怡颜悦在今年《脱口秀大会》上的一则发问。

她们找到了一些“原因”：口袋会破坏女性的身体曲线；口袋显胖。这对话锋犀利的姐妹以成语“锦囊妙计”的故事引人思考：如果男人也认为衣服上有口袋以及在口袋中装东西的行为会让身体形态看起来“不美”，如果显得苗条这件事对“刘关张”那么重要，那千古流传 “锦囊妙计”也早就付之东流了吧。

节目引发的讨论在网络上迅速发酵，并引起了众多女性的共鸣——女装的口袋少、口袋小确是不争的事实。2018年，美国的一项研究测量了20个知名牛仔裤品牌的80条牛仔裤，

发现女性的牛仔裤口袋比男性的短了近一半，且只有40%的女性牛仔裤前口袋能完全装下iPhoneX。

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一个专注于女性的行业长久以来忽视其市场目标人群的需求？

尤其在今天，当“可持续时尚”的讨论离不开性别平等与女性赋能的大主题，我们能从口袋的方寸之间延展出哪些思考？

早在1905年，美国作家、女性主义先锋Charlotte P. Gilman就在《纽约时报》撰文“声讨”女装没有口袋这件事儿。她写道：

“男士服装中有个至高无上的东西……那就是口袋。而女人总是要带着个包——它有时候被缝在里面，有时候挂在衣服表面，有时候被拿在手里。但是，手袋并不是口袋。”

随后，她以文字具体展示了带包出门的不便利之处:“如果这个包太小了就装不了太多东西，实用性不强；如果这个包很大，你的确可以装很多东西进去，但是找东西的时候就很麻烦……而男装上的口袋就不那么令人困扰，它们修长、平坦，拥有恰当的形状和位置，让人们可以习惯性地给手找个合适的位置。”

1908年，《Femina》杂志刊登的一篇文章中强调女性之所以用上手袋，是为了防止丢东西，但是“裙子缺乏贴身的口袋实在令人气愤”。

到了上世纪30年代，后来被誉为传奇时尚编辑Diana Vreeland在《Harper’s Bazaar》开启职业生涯。她决定大展拳脚，而各种各样的手袋被她“盯”上了。

“口红、梳子、胭脂、钱……这些东西就应该放进兜儿里去。真正的兜儿啊，就像男人那样。”

Vreeland想做一期“展示口袋能为你做些什么，身材是如何被改善了以及诸如此类”的选题，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主编Carmel Snow否决了。理由现实又无可辩驳：杂志每年能从手袋客户那里拿到几百万美金的广告收入。实实在在的钱。

事实上，面对女装口袋又少又小的现实，我们也不禁怀疑：不给女装安上口袋，就是资本主义的“预谋”，为的就是能卖包，从而能从女性群体那里获得更多的钱。

时装史学家Farid Chenoune《带着走：关于包袋的一切》（Carried Away：All About Bags）一书中将现代手袋的大规模普及与20世纪女性的参政联系到一起。他认为，手袋象征着新兴独立，意味着随心所欲地自由来去，离开家也无需告诉任何人。

可这样的解读实在是令人无法苟同。毕竟，还有时尚作家Dana Thomas在《奢侈的》（How Luxury Lost Its Luster）中对手袋的判断：“20世纪后期以来，手袋和其他小型皮具如香水一般成为奢侈品的’敲门砖’。”因为，一只手袋可以与很多衣服想搭配，你可以天天换衣服，但并不需要每天换一个新手袋。而且，它与身体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因此并不与人体工学直接相挂钩，购买者不需要试穿就可以购买，甚至与年龄、高矮胖瘦的关系也不大。包袋商和媒体告诉人们：只要你是个女人，你就需要手袋。

面对这样的质疑，独立设计师们却没把“女装无口袋”的理由归结到资本市场上去。我与三位从事女装设计的设计师聊了聊，希望从这些“制造者”身上发现更为丰富的答案。从他们的角度来看，女装总体上口袋少、口袋小，是因为实际的生活中女性大多有背包的习惯，对衣服口袋的需求没那么强，因此他们在成衣设计上可以更加强调造型感。

女装品牌Zhong Zixin的创始人、设计师钟梓欣告诉我，她自己其实是很希望能够为连衣裙加上口袋的。

一方面，目前市场上带有口袋的连衣裙总体比较少，如果哪条连衣裙是有口袋的，就会觉得比较惊喜。另外一方面，是她作为一位有着遛狗需求的女性，对衣服上的口袋有着实际的需求。

她养着一只名叫“博伊斯”的阿富汗猎犬，因此每天早晚出门遛狗成了生活的必然。

“秋冬季节其实对口袋的需求体验不那么强，因为出门都会穿外套，而外套大多数都是有外口袋的。但是夏装的口袋很少，这就很不方便。一方面，我已经有一只手必须要牵狗，再带一个包出门就会给自己增加负担；从另一方面来说，遛狗并不是一个很正式的场合，并没有用包完成整体造型的必要和需求。”钟梓欣说，她有时候出门会忘记带包，或者忘记带用来装宠物粪便的塑料袋，“后来，我一个做宠物品牌的朋友送了我一个挂在遛狗绳上的包，就很实用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是的，就像挂在遛狗绳上的小包一样，历史上人们也选择把包袋安置在与自己身体最为接近地方——中世纪的欧洲，无论男女，都会在腰间挂一个小袋子装东西，然后用外面的衣服将其盖住。

Chelsea G. Summers在一篇名为《口袋政治：口袋的历史不仅是性别的，更是政治的》（The Politics of Pockets: The history of pockets isn’t just Sexist, it’s political）的文章中回顾了口袋的演变。她写道：“直到17世纪末，口袋才开始成为男性服装的一部分，被永久地缝在大衣、马甲和裤子上；然而，女性的口袋却未能实现同样的迁移。”

针线包、食物、钥匙、眼镜、手表、香水瓶、梳子、鼻烟壶、写作材料、钱……种种生活的琐碎之物依旧被装在那个外置的袋子里，隐藏在女性的衬裙、腰带和半身裙下，集中且沉重。到了18世纪中叶，洛可可风盛行导致腰间没有了放口袋的空间，于是，带手袋出门成了女性的必然。

对话间，钟梓欣提及不久前去世的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这位全世界文明的优雅女士，每次出现在公共场合，身边总是有一只来自英国本土手工品牌Launer的精巧手袋。“按理来说，她出门是什么都不需要带的。但她跨越那么久的历史，又是严格遵循皇室教养和举止的人，那她带包一定有她的讲究。”

是的，有时候女性带包是为了应对礼仪需求。Christian Dior信奉女装口袋的装饰论，他说：“男人要口袋是为了装东西，女装要口袋是为了装饰。”尽管我们不能粗暴地将装饰性与实用性之争归结到孰高孰低的话题讨论，但又不得不承认：装饰，在某种程度上，是具有阶级性的。也许只有有闲阶级，才可以仅考虑把仪态叫做功能性的装饰性。

可是，以手袋代替口袋显然是不足以体现如今的时代精神的。

毋庸置疑，对于一些廓形修身的衣服而言，如果特意增加口袋，会难以避免地破坏造型的美感。那么，实用性与审美性之间的取舍，就成了女装设计师们永恒面对的问题。

钟梓欣说：“总体上来说，如果能加口袋，我都会尽量加。但由于我们品牌是比较“女性化”的，裙装占到很大的比重，所以从材质和剪裁工艺上考虑，如果开口袋会破坏效果，或者会让原本的设计无法实现的话，那我也只能放弃。”

自创了一套“规则算法的模块化系统”（Algorithmic Mofular System 简称AMS ）的J. E. Cai品牌创始人、设计师蔡佳恩表示，自己其实也思考过女装口袋的功能性为什么没有男装强的问题。但到了实际操作层面，他的态度是一样的：“必须要做取舍。”

他将男士西装有胸部内袋而女士西装没有的原因归结为“男女身体的差异”：

“如果要在胸部的位置切口袋，版型上就没办法太fit，宽松廓形就比较无所谓；但如果要突出女性曲线，这个地方就不能做得像男装一样。真的要加内口袋，就要在版型上重新考量，找到恰当的位置。”

Haizhen Wang的创始人、设计总监王海震向来偏爱口袋。他说，男装为他的女装设计提供了很多借鉴。面对口袋会破坏造型的现实情况，他决定反其道而行。“我希望能够把所谓的劣势变成一种优势。面对口袋的话，我就要思考如何利用它来达到自己想要的版型。如果我想让穿着者看起来腰细，但不能把腰掐得很死，那就要靠把臀围加大来制造出视觉上腰细的感觉，这个时候其实也能凸显女性线条。”

至于女装更强调功能性，还是审美性的话题，王海震认为这些讨论和时代性有着一定的关联。

如果说传统意义上，女性带包是为了total look，那么当男性也讲究total look的时候，他们在穿搭需求上也许也会弱化衣服上的口袋，而强调外带的包。“包是那个时代特点的体现。手拿包、斜挎包、单肩包……它都是时代trend的体现。现在大家都更加注重生活方式了，加上户外的东西比较流行，那与功能性直接挂钩的口袋元素的重要性也就更突出了。”他如是说道。

我与这位独立设计领域的前辈提及自己很喜欢他为礼服裙加口袋的设计，他转而解释道，

这样的做法并非仅仅是口袋功能性和他个人设计喜好的体现，也是为了能够给女性多一个选择。

“我很在意人把手放进口袋里之后手的状态，所以希望口袋所处的位置和它的状态是适合女性习惯的，这个是设计的一部分。在穿礼服这样的重大场合里，人一般都会紧张，手足无措。如果身边没有手袋的话，把手放进衣服上的兜儿里，她也能更加放松一点儿。”王海震说，“她在意这个口袋也好，不在意也好，无论这个口袋是明的还是暗的，我都希望能够提供给她这样一个选择。”

说到底，口袋的功能性并非只是装东西。它的确是实用的，但也是与精神、与礼仪密切相关的。

也许，是时候开创一个新的女装体系了。

时尚史学家Anne Hollander认为，相较于女装，男装是一种更为完善的着装体系。透过《性别与西装：现代着装变革》（Sex and Suits: The Evolution of Modern Dress）一书，她将男士西装的某些特征描述为“刺激性的完美”（Irritating Perfections）和“持续性”（Continuity）。

在与蔡佳恩的访谈中，我有一瞬间恍惚以为J.E.Cai是既有男装又有女装的品牌。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告诉这位女装设计师。他解释道：

“我会把一些男装的细节用到女装设计里面，而且我想做的是比较反叛的Gentle Woman的形象，所以一眼望过去会给人一种中性、或者男女装兼有的感觉。”

他在此前接受《周末画报》采访时表示：“用‘AMS’的思维模式去做男装是顺理成章的，但我们想要打造一种摆脱了男性凝视的女性形象，她们拥有千万种可能性。

从贴身系带到融入服装的口袋和外沿的手袋，“口袋”从历史源头而来的可拆解性似乎无可避免地让它打上了“可持续”的烙印。可蔡佳恩想要做的和正在做的，是更为宏大的体系性改变。“这个理念的确是可持续性的，但我们并不会要强调自己是个环保品牌。我做的是系统化的拆解以及可拆解在高级时装里的运用，而不是像机能服装或运动装一样，拆解和替换口袋、袖口、领口……这些具体的元素。”

也许，围绕口袋的争议只是一个开始。是时候展开新的讨论了。

如何更加可持续地创造出符合当代女性需求、摆脱“男性凝视”的女装体系是我们面临的新问题。

这是一片几乎不曾有人涉足的疆土，正在等人发现、耕耘。

撰文：邢韵

编辑：yidan ([e-mail])

设计：zzc

图片：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