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丹青:绘本是一面镜子,里面的丧文化也是社会中的“丧”
在微博上,毛丹青的身份认证是“旅日华人作家”,在作家之外,毛丹青也有许多身份。在日本三十多年的生活里,他做过鱼虾生意,现在在大学教书,在教书的闲暇时刻也会进行一些创作和翻译。
因为疫情的影响,毛丹青最近的生活作息变成了上午做案头工作,下午和家人出门远足。他也是一位很慷慨的博主,喜欢在社交媒体上分享自己的生活。
前几年,毛丹青也开始了做起了绘本翻译,吉竹伸介的许多绘本都是他的译作。对他来说,翻译既是一种了解日本社会的方式,也是一种享受。
“翻译学术书籍就像享受法国大餐,翻译小说就像居酒屋,而绘本翻译就像吃甜点,翻译是有层次的。”
Professions for Ki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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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日作家 毛丹青
采访现场
我开始接触绘本和喜欢画画是有直接联系的,小的时候我在北京市少年宫学过画画,后来就荒废了,没怎么画过,移居日本以后也没有太多时间去创作。
我自己常年研究日本文化,大概在10年前,我发现日本绘本里的一些思想和现在国内童书创作的很不一样。我是60后,是看小人书和连环画长大的,这些书还是以实攻实,像《水浒传》、《三国演义》,都是白描的故事,脑洞比较大的大概也就是《西游记》了,这种类型的创作在当时的创作很少。
日本绘本跟国内绘本的一个根本区别在于,日本绘本都在做减法,而我们是在做加法。国内的童书有些非常张扬,非常阳光,好像孩子读了之后,就会变得朝气蓬勃一样。
但日本的绘本不是,作者不会把绘本中的意象展开长篇大论,而是尽量往短里说。绘本会在你得意的时候给你一个警告,你觉得过得很幸福的时候,它就告诉你马上要来地震了,马上要来洪水了,完全不一样。
绘本中的“丧文化”
其实就是社会里的“丧”
日本绘本的发展,实际上为中国的绘本和童书的发展提供了一面镜子。它的历史不长,大概也就100年左右,一开始也是受到了外国的影响。最初,日本绘本有一个标杆式的杂志,叫《赤鸟》,在1918年创刊的,这本杂志里面的内容和现在中国绘本想要表达的信息很像,都是要战胜苦难,要追求美好,要有远大的理想。
后来从大正进入了昭和,中途又因为战争绘本荒废了一阵,在战后大概50年代前后才又有了发展,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日本的婴儿潮。教育孩子需要一些方式和载体,绘本是最直接、最深入的。
当时绘本像雨后春笋一样,最有名的是岩波书店,有个系列叫岩波童书,引进了很多外国的绘本。另一个比较有名的是福音社,其中有一套《儿童之友》也是为孩子而做的。
《儿童之友》旧刊
进入60年代后,日本出现了高度经济发展时期,70年代的时候举办大阪世博会,日本GDP开始猛增,一直到80年代前期,日本社会速度飞快,所有人都跟打了鸡血一样,对孩子的要求也是,要上最好的学校,以后到大公司上班,当时的社会趋势跟现在的中国很像。
绘本创作趋势和社会发展趋势是丝丝入扣的,当时的绘本充满了鸡血和所谓的“正能量”,这也是因为绘本创作的语言是来源于成人。尽管孩子有自己的想法,他们的世界和成人也不一样,但绘本创作者表现出的这种趋势,是可以影响甚至管控孩子的思想的。
到了80年代末期一直到90年代初期开始,日本经历了泡沫经济崩溃,在国际舞台上的地位一落千丈,包括中国的崛起,整个日本社会都变得失落,也是那个时候,“丧文化”出现了,绘本里开始出现了人的死亡,开始描述人的不安。
其实现在国内和90年代后期的日本还是不一样的,最主要的就是技术的发展,现在网络的速度之快,视频技术的发展,都让世界的墙壁变得越来越薄,大家的视野很容易打开,会接收到各种各样的信息。在需要正能量的同时,也需要负面东西去中和,这也是一种心理上的调配,一个人打鸡血太久了是会爆炸的。
日本的丧文化在经过20年的打磨之后,已经做得非常精致了,在日本的“丧”中,有老人的丧,中年人的丧,幼儿的丧,少女的丧,都不一样。但在吉竹伸介的绘本里,他把孩子和大人的丧结合在一起。
在目前这段时期,国内读者还是需要做一点减法。但这也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以后对丧的需求可能会逐渐淡化,变成另一种思想需求,这种需求是变化的,像流水一样。
日本的艺术是在
不断筛选和不断重复
吉竹伸介的绘本是为我打开进入绘本中文翻译的第一道门。
最初知道他是因为日本的电视节目《情热大陆》,里面有一集是关于吉竹伸介,介绍他的生活,包括他画绘本的方式,当时我就看到他创作的小本子,像袖珍本一样,当时我就觉得这个人怎么这么逗。
吉竹伸介的手账本
我也画手帐,画画的时候也喜欢画小的,“人往大里想,笔往小里画”,这个状态跟我很契合。恰好国内的出版社当时引进了一批吉竹伸介的绘本,问我能不能做翻译,如果是其他人我可能还会犹豫,但因为吉竹伸介这个人太有意思了,我就接了下来。
在翻译的时候我和吉竹伸介见过面,他在神奈川,我在神户,我坐新干线去见他,在工作室附近的一个咖啡店里见了面。
那天他背了一个特别小的包,但是他个子很高,而且手也大,脚也大,看上去特别不平衡,这种不平衡感在他的绘本里也可以找到,比如像小孩子一生下来就开始埋怨,这也是他绘本的有趣之处。
他的绘本另一个有趣的地方也是重复性,一个苹果不断重复,翻译的时候难得我直挠墙。这也和日本艺术整个气质都很相似。
就是这本《这是苹果吗 也许是吧》难倒了毛丹青
日本的艺术,包括绘本、小说、电影在内,都是繁琐化的,艺术家不断把他个人的体验进行筛选,筛选的层次特别多,这样的筛选会把艺术家思维和时间的长度拉长。在这种长度中,艺术家会进行不断地重复,然后再次进行筛选,在这个过程中,会使得原来并不富足的素材变得膨胀起来。
草间弥生的作品就非常典型,她的网纹和波点都是在不断地重复,不断地筛选,这也是日本文化的底流。
“不断重复”也可以说是日本文化的怪圈了,和日本的文化有关。中文有一个词叫“回旋”,回旋可以往远处走,一件事我和你谈不成,可以和你的家人、朋友谈。而日文里有个很相似的词,叫“旋回”,它跟“回旋”的意思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旋回”的意思是原地打转,画地为牢,走不出这个圈子。
这两个词也代表了一种空间感,在中国,和尚在深山里念经,念到了一定程度他就会离开这个地方,往远处走,中国也有足够的地方让他走。但在日本不行,在京都有一座比睿山,这是日本佛教的母山,苦行僧在那里修行的方式叫“千日回峰行”,就是在1000天里每天都要拜一遍比睿山和京都府里的圣迹,一遍又一遍地绕着这座山走。
艺术创作其实和地理环境都有关系,比如说日本,空间有限制,作品也不可能这么大气,就变成了这种不断筛选、不断重复的状态。
在翻译中感受到
不同的世界
我并不是为了翻译而翻译,我是为了磨练自己的日语表达水平。翻译特别有意思,翻译学术书籍就像享受法国大餐,翻译小说就像居酒屋,特别轻松,翻译绘本就像吃甜点,翻译是有很多层次的。
翻译也是了解日本社会的一种途径,但无论如何,通过文艺作品了解的日本社会,和实际身处其中的日本社会,肯定是有区别的。作品是一种二次消费,都是作者经过个人筛选创作出来的,吉竹伸介的绘本就是个典型的例子。
吉竹伸介有两个儿子,他就天天看着两个儿子,在他们的玩闹中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就画了下来。每个人读他作品的感受也不一样,男人读和女人读不一样,母亲读和父亲读又不一样,读者在消费他的作品的时候就会出现差别,这也是艺术的一种来源。
绘本在日本现在也成为了一种综合媒体,好的绘本可以拍成动漫,甚至改编成真人电影,而很多真实的事件也会成为绘本创作的题材。
由同名漫画原著改编的《100天后会死的鳄鱼》动画电影即将上映,漫画原作的中文版由毛丹青翻译
最近在土耳其有一个故事,有一只狗,它很喜欢自己的主人,主人生病了需要住院,狗就天天在医院门口等主人回家,就算被带回家了它也会跑回医院。主人出院的那天,狗疯狂地抱上去迎接主人,从那之后它就再也不到医院去了。很感人,像现代版的忠犬八公。
之前看新闻,已经有日本作家准备把这个故事画成绘本了,这个故事马上就具有了世界性。而且当一个社会事件被不同的艺术形式消费的时候,这个事件的意义就会被多枝化,也会有更多更深层次的意义被挖掘出来。
我翻译的时候也会尽量抓住各行各业的顶点,因为人站得高了,可以俯视的场景就比较大。我选择翻译的人物传记也是,比如说三浦友和,他在日本演艺界里就是一个山峰一样的存在,阅读他的传记也会更有说服力。
作为长期生活在日本的学者,我始终有一个原则:了解别人的意义大于表现自己。了解的真正意义,实际上是为了丰富我们的智慧,包括我翻译绘本,也是因为绘本会提供我们一种参考的可能性。
我自己是用日语写作的,20年作为日语作家出道,我日语写作最大的特点就是我不写中国,只写日本。我用别人的语言,触摸别人的灵魂,在这个过程中把自己剔除出去,因为没有必要把自己的东西给别人看。
一个暴躁的人,往往是喧嚣着表现自己的人,而一个看透世界的人,是愿意了解别人的人。
自己真正好的地方是不应该特意拿出来给别人看的,我们的慈悲,我们的宽容,只要做就好了,别人会看到的,这也是我们做文化一个很重要的道理。
采访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