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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讨回顾 | 《2044年春节旧事》:总把新桃换旧符

老吕 in UK 科幻研究在伦敦 2021-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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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44年春节旧事》的后记中,作者夏笳毫不掩饰著名影视作品《黑镜》对这个故事的影响。在她看来:
“《黑镜》的成功之处,不仅仅在于抓住当下一个一个真实可感的诡异瞬间,抓住日常生活平滑表面下的缝隙,将它们敷衍成精巧而凝练的小故事,更是在技术变革的背景下,对西方市民生活中那些至关重要的议题(正义、伦理、道德、价值、幸福、信仰),进行了深入而尖锐的探讨。”

《黑镜》如今早已超越其剧集本身,演变成一种文化现象

于是,夏笳围绕着“春节”这一主题,用《抓周》、《大年夜》、《相亲》、《情人节》、《同学会》和《祝寿》六个小故事,刻画了普通百姓的六个生活瞬间,并将它们拼接成了一幅社会全景,以此探讨当技术润物无声般渗透到了每个人的生活中时,个体的生活方式以及个体之间的关系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新桃与旧符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每到过年的时候,“辞旧迎新”这四个字大概是我们每个人都能率先想到的几个词之一,但虽说如此,一大波像“春联”、“拜年”这样的习俗还是能让年轻的朋友们感受到传统民俗的惯性和力量。在这其中,每个个体都能够感受到一种文化上归于同一的“总体性”(totality),自上而下地对每个社会单元施加着无法抗拒的影响。

2017年彩虹室内合唱团的《春节自救指南》,为人们揭露了所谓传统文化与当代生活节奏的冲突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生活慢慢被打碎了。碎片化阅读、碎片化消费、碎片化传播,甚至“春晚”这一不能更正统的春节庆典都难逃总体性的逐渐消解,原先完整连贯的节目安排中,近些年穿插着各种分会场直播、红包大战和微博互动。如此一来,每个连结在互联网上的个体以一种数字化的形式各抒己见,这些七零八落的、“异质化”的(heterogeneous)言论和价值碎片在由0和1构成的虚拟空间内重新聚合,汇集成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强大民意,自下而上地反作用着我们生活的当代社会。于是,这种“新桃”般的异质性与“旧符”般的总体性之间的矛盾,恰恰象征了当下中国社会中愈演愈烈的代际冲突,也预示了即将或正在发生的社会话语的剧烈震荡。
社交媒体在当代人的生活中早已成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大年夜》这个故事就很有意思。彼时的春晚已经发展至“全民参与”的高度,每个人多多少少都在那个喜气洋洋的舞台上抛过头露过面。但老王却没有,在这个高度碎片化的社会当中,老王似乎是特立独行的存在。他独立于连接不同个体的社交网络,从不参与网络上的群体狂欢,但由此一来,在“电视一关,找地方一躲”的同时,在规避碎片化的生活方式和信息媒介对传统总体性的入侵的同时,他也被迫将自己隔离在了整个社会之外,在最后不得不化身为“有一柱金光扶摇直上,遁入云霄,从头到尾不知有几千里……回到天上躲清静去了。”由此这般,老王变成了当代“神话”的一部分,彻底宣誓同科技介入的碎片化生活格格不入。但遗憾的是,老王所秉承的传统总体性在当代社会中备受冲击,节节败退,而更多的普通人也越来越习惯于互联网加持下的个体性和异质性。过去自上而下的那种传统习俗和文化,也便演变成了某种渴望而不可及的神话故事,在当下的时代背景中显得尤其“特立独行”。于是,这种“已经完全多元的、抛弃了某种单一规范的放任社会”,便是詹明信所总结的“晚期资本主义社会”。

詹明信在自己的代表作中详细论证了晚期资本主义同后现代主义之间的关系

但是,替代“旧符”的“新桃”却也并不总是完美无缺,《情人节》这个故事便体现了碎片化的内容生产过程对个体生活全方位的入侵。和“全民参与”的春晚相类似,《情人节》刻画了一个“全民直播”的社会,即便是和对象出门约会的短短几小时里,就有几万人观看了他们的直播,并将两位主人公淹没在了海量的评论当中。这些评论的威力甚至能够溢出网络这一虚拟的空间,对内容生产者造成切身的影响,从而反噬掉作者自身的主体性。在这样一个充斥着消费文化的市场体系中,社交媒体来势汹汹,为每个人都打造了一个独一无二的,自下而上创造并生产内容的平台,并早已成为每个人生活在不可或缺的部分。只不过,由此一来每个个体也便成为了这个体系中资本和金钱的附庸,自身的创造力受到消费市场以及网络评论的牵制,自身的主体性也因此总是受到污染。既然商品的消费逻辑无所不在,既然由虚拟符号承载的碎片化内容支配着整个文化和人际关系,那么鲍德里亚笔下的那种极端的“拟象世界”离我们也就不远了。

鲍德里亚的“拟象”概念暗示了消费文化和大众传媒的极度膨胀

虚幻与现实

有一个观点说,虽然人们对于新的技术有时仍然抱着审慎和担忧的心态,但更多时候人们则寄希望于这些或许尚不成熟的技术,试图消除其他那些让我们更为担忧的东西,比如说疾病、暴力,甚至死亡本身。所有的这些忧虑,所有这些人们尚不能掌控的事情,在笼罩在所谓“现代性”之下的当代社会中激发了一种无所不在的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不仅会使个体感到焦虑、坐立不安,而且使每个个体都暴露在某种程度的危机情景中,感受到各种各样的压力和紧张,乃至生活的空虚和无意义。在这种如吉登斯所说的“充满错位和不确定的”世界里,我们不论如何选择都会面临着巨大的风险。不管是小到选专业、选导师、买房子这样鸡毛蒜皮的个人琐事,还是大到像《三体》里章北海干预工质与无工质飞船的研发进展,我们似乎总是受到潜在更好选项的掣肘,而这恰恰是由于“人类知识的不确定性以及由此带来的社会发展的不可预测性”,因此人类活动并不遵循命定的进程,都有偶然性的影响。

与吉登斯不谋而合,乌尔里希·贝克同样也探讨了风险社会这个概念

在第一个故事《抓周》里,在老张为他一岁的儿子举行的盛大抓周仪式上,“还不认得几个字”的儿子“只管伸出小手挥舞”,便不仅选出了他将要喝的奶粉和要去的托儿所,还有“学前班,小学,小学补习班,初中,初中补习班,高中,高中补习班”以及未来一生当中他要做的所有选择。而所有的这些选项似乎都没有回头路可走,都要付出很大的成本(就像老吕学了这么久的文学,虽然并没有研究出什么东西,自然就不可能再花同样的时间研究物理)。如此看来,我们的人生无非也是一场游戏。我们会付出成本为我们自己或子女点上各种各样的技能点,做出各种各样的选择,而我们为此所舍弃的东西,那些老张儿子挑剩下的图标,“兀自安静一阵,逐渐黯淡下去,像满天星辰一颗一颗熄灭了。”虽然表面上看,在这个过程中个体总是能够为自身做出一系列的选择,但在很多时候,我们其实并不比老张儿子抓周的时候知道的更多。在这样一个金钱说话的资本世界中,所有这些的选项都需要门票和敲门砖。面对着这些浩如烟海的选择,我们往往会感到深深的无力感,而在詹明信看来,后现代的“超级空间”超越了个人所能为自身定位的能力,自我主体也因而为之吞没、消失。

要是我的话,我大概只能抓到那个鸡腿🍗

所以,现实中的人们总是寄希望于自己在虚拟空间内的数字化身,祈祷着这些根据自身通过海量数据复制而来的虚幻“幽灵”能够帮我们在无数选项中寻觅到“最正确”的那个。《相亲》中的姑娘小李便是这样相信的。她将自己的信息输入了婚介所的终端,于是她的虚拟替身变得以在婚介所庞大的数据库同其他600多万会员进行模拟的相亲,因此平日里一年的“工作量”在一天之内便可以得到结果。小李不仅用她的替身完成了相亲,甚至还继续完成着她的“虚拟人生”,“模拟度蜜月,蜜月之后又模拟怀孕,模拟生小孩,模拟产后陪坐月子……又模拟养小孩,模拟第三者插足,模拟更年期之后感情能否持续稳定,又模拟各种人生重大挫折,车祸、瘫痪、丧子、父母重病……终于两个人相互扶持进了养老院,和谐美满过完一生”。这种方式听上去固然让人放心,通过穷举所有的选项来寻找其中得分最高的,但这种“数据为大”的思考方式也反映出我们当下社会中愈演愈烈的“量化”倾向。当“祛魅化”(Disenchantment)进程发展到一种“凡事皆可回归”的地步,这种极致化的分析哲学是不是也同时在“魔法化”(Enchant)数据本身?

自启蒙时代开始的祛魅运动为我们构建了以数字为基础的“现代”社会

其实《相亲》这个故事老吕个人还是蛮喜欢的,尤其是那种“和伴侣相思相守度过一生,突然发现对方就坐在对面”的感觉。另外的两个小故事《同学会》和《祝寿》也都有着非常有趣而深刻的含义,但很遗憾限于篇幅无法多讲。当我们看完整篇《2044年春节旧事》,我们不妨再来重新审视一些夏笳在结尾引用的王安石著名作品《元日》: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在这个辞旧迎新的日子里,在这个公元历新十年与十二生肖新轮回的伊始,我们真的准备好“新桃换旧符”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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