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培根说:知识就是力量。
培根所指的“知识”,大多是那些能够帮助人类征服和利用自然的自然科学知识。“知识”也就被赋予了这么一层自然科学的色彩。
今天,即使是搞人文社科,也多半逃不开统计、数据处理、数学建模。一切都变成了“铁的自然规律”,供我们去认识和利用。
然而,这样高度理论化的知识,真能成为我们的力量,帮助我们理解和对抗现实世界的不安定和阻力吗?大概未必。
下不能对接实践、上不能对话争鸣的所谓“知识”,只是当代学术工业制造出的“理论”而已。这些“理论”生活在高处的象牙塔里,失去了实践的生机和活力,叫它一声战五渣大概不为过。
只有在实践和对话中产生出来的、活生生的知识,才能在这不安定的世界里给我们以力量。
在今天的很多人那里,“知识”已等同于书本知识,“良好教育”已等同于完整学历,“知识就是力量”无异于文凭就是身价和话语权。
这一论调无疑是一种短视之见,不过也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知识如何成为力量?在诸多学科纷纷“科学化”,书本逐渐与现实脱节,全球现代化问题复杂而迫切的今天,我们需要什么样的知识与行动?相信本文会给你启示。
电影《心灵捕手》(1997)剧照
在社会人文领域,经济学看上去已最像“科学”,至少最接近“科学”。这一学科在逻辑化、数理化、实证化等方面都努力向理科看齐,且走得最远,表现最为突出,动不动就有统计、民调、量化、实验的硬数据支撑,各种数学建模相当酷炫,不懂高等数学的人根本没法在圈子里混,一般文科生也读不懂他们的文献。但可惜的是,对2008年始于美国华尔街的全球金融海啸和经济地震,这个学科一直麻木不仁,发出预警的吹哨人极为罕见。差一点就囊括了本世纪所有诺贝尔经济学奖的美国大神们,尽管团购批发一般摘金累累,各有骄人建树,从总体上看,却也从未拿出有效对策,来标本兼治产业空心化、不平等加剧、气候变化等危急趋势。两位诺奖得主受聘到华尔街操盘,甚至在汇市、股市里炒得自己大栽跟头。这不仅仅是哪一国的现状,全世界似乎都程度不同、特点不同地面临同样的窘境,面临同样的精英危机。也许,衮衮诸公的研究并非一无是处。蚊子也是肉,钢镚儿也是钱,众多局部的发现和创见,积累于人类文明的长河,均可望助益新文明的成长。只是从总体上说,从实效上看,这些学科的“科学化”,即向理科的靠拢和模仿,离预期目标还十分遥远,至少尚未出现经济学、政治学、心理学等领域里划时代的牛顿和爱因斯坦,并未在人类重大的困难和挑战面前,有效履行科学家“整理事实、找出规律,并做出结论”(达尔文语)的职责。他们是在哪里偏离、远离甚至背离了“科学”?或者,我们是否一开始就误解了“科学”本身?如不少前人所指出,科学是近代以来的特定产物,并不等同于“知识”(否则传统艺人、哲人的所有知识都可算作“科学”,中医理论更是如此);也不等同于“正确”(托勒密的地心说,哥白尼的日心说,在后人看来都不算“正确”;热力学、活力学等在将来肯定也这样)。科学只意味着一种并非万能、不会完结的新型知识生产机制及其过程。不过,这已够激动人心的了。作为欧洲启蒙运动的核心,这种科学,即数理与经验(演绎与归纳)的双引擎发力,缘聚则生,修成正果,贡献了一轮空前的全球性知识爆炸,带来了生产方式与生活形态的翻天覆地——特别是物质层面的巨变,把人类送入现代文明。以至当今太多人,会情不自禁地把“科学”等同于“知识”,再等同于“正确”,一个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无限越位,无限升格,视之为可解决一切问题的神器。——即便这已类似神学家的态度,即很多科学家强烈反对过的态度:以为上(ke)帝(xue)可搞定一切的妄自尊大。不过,真正懂一点科学,真正学来科学的精神和方法,并且在运用中增强而不是削弱文科自身的所长,克服而不是包装文科自身的所短,并不那么容易。比如,不太好的消息是,文科生所热烈追求的科学——特别是基础科学,在20世纪却不幸陷入停滞。有心人已发现:1970年,第一架波音747飞机从纽约飞往伦敦用了八小时,而五十年后,类似飞行的时间未见任何缩短。1969年载人航天器着陆月球,但接下来的半个多世纪里,人类足迹未能延展得更远,太空探测器也无质的更新,如火箭仍依赖化石燃料。爽约不胜枚举,也令人困惑。回望1915年(广义相对论提出)、1927年(量子力学完成)、1928年(《基因论》发表),现代科学最重要的几大基石,竟在短短的近二十年间相约而至,高峰迭起,砍瓜切菜一般——那是多么辉煌的狂飙时代呵,后来的人类怎么啦?学制越来越长,经费越来越多,队伍越来越大,论文越来越厚,但悠悠百年过去,科学界仍活在前辈巨人的阴影之下,即便在一些枝枝叶叶的项目那里,很多人也不过是为赛道上毫米级的胜出而毕生呕心沥血。1969年7月20日,美国宇航员阿姆斯特朗与奥尔德林,乘坐阿波罗11号,成为首次踏上月球的人类。图为奥尔德林,阿姆斯特朗摄。
这是新科学临盆前一时的屏息宁静,还是科学在微观和宏观两大铁板之间已脱困无望?没有人知道。当然,基础科学的大体封盘,并不妨碍近几十年来应用科学、应用技术的长足发展,甚至日新月异,遍地开花。人们毕竟迎来了抗生素、电视机、计算机、互联网、核动力、太空望远镜、人工智能……这一切在媒体上眼花缭乱热浪滚滚,正在全面定义新的业态与生活——不过,称之为“科学革命”让人犹豫,换上“技术革命”“技术繁荣”之类用词显然更合适。不是吗?技术受惠于科学——特别是其基础与核心的原理,总是比后者慢一拍,不过是科学的传导、应用、衍生、物态化以及潜能释放,是科学这棵大树上晚来的开花结果。人们享受果实时,希望确保果树根系的强旺活力,确保下一轮种苗的萌发,大概不会是一份多余的关切。古希腊学者虽不排斥实践,但不觉得实践是多大的事——也许那些宗教精英、贵族精英们成天翻着羊皮书,对出门干活流汗一类本就不大擅长。在他们眼里,“真理”(true)高于“真实”(fact),是世界固有的内在性逻辑,是以数学为范本的抽象体系。人类不是靠观察,而是靠洞见才能一步步进入那个普遍、绝对、神圣的公理化秘境——为此,你哪怕成天闭门造车,也没什么关系。一旦与发端于英国的经验主义思潮两相汇合,互为依托,便如虎添翼,牛顿时代的喷薄而出就只是迟早问题。人们或是靠实验采集知识,然后用数理加以组织;或是靠数理预测知识,然后用实验加以印证,似乎怎么走都顺,哪一条腿迈在前面都行。以至从某一个节点孤立地看,有时知识还可以跳过实践,把实践落在后面,在学者密室里以先知预言的方式“先验”地发生——上帝就是这样干的吧?海王星的故事就是这样:先是有人推算出它的空间位置,当天文学家后来架起望远镜,对准夜空中的那个位置时,果然发现了一个小小白点,与预估点位竟相差无几。正因此,爱因斯坦在晚年《自述》一书中谈及真理的标准,除了“外部的证实”,即经验派所拥戴的实践检验,还加上了另一条“内在的完备”,包括逻辑的简洁和美(比如他爱不释手的E=mc2)——这其实是延续唯理派一脉遗风,深切怀念演绎法永远要求的严密与纯净。爱因斯坦认为,“逻辑的简单性”在选择和评价各种理论时起着重大的作用,但是确切地把它表达出来却有很大的困难。“上帝不会掷骰子。”他的另一句名言,显示出他对因果律笃信不疑,相信世界就是笛卡儿心目中那种精密运行的钟表。提到这一点,是因为唯理派在牛顿时代的好运气,并未延续太久。一旦遭遇现代科学的冲击,“钟表”之喻渐渐不合时宜。不妨耐心回顾一下。源自古希腊的理性主义,一种普遍、绝对、神圣的世界因果秩序,首先在黑格尔等人那里撞上辩证法,陷入正题、反题、合题的迷阵,形式逻辑让位于辩证逻辑,“自相矛盾”从此有了合法性。接着,它在贝叶斯等人那里撞上概率论,必然逻辑让位于或然逻辑,等号几乎都成了略等号,“差不多”和“大概是”从此有了正当权。再后来,它在哥德尔等人那里撞上“不完全性定律”,发现公理的一致性与完全性不可兼得,数学的自洽和相应证明不可兼得,看似完美的逻辑体系原来一直处于带病的状态,不能不让人惊醒和沮丧。到最后,它被欧氏几何与非欧几何的分裂炸了个半晕,发现在高斯、黎曼等人那里,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此真理和彼真理居然互不通约,统一逻辑变体为多重逻辑。它还在普朗克、海森堡、玻尔、薛定谔等人那里,被量子力学拖入一片泥沼,发现在亚原子层面的微观世界,与常规世界不同,几乎一切都“测不准”。A也是B,有也是无,到底是什么,其随机结论只是取决于人们采用何种观察方法和观察工具,因此因果认知的客观性被釜底抽薪。换句话说,作为科学远航的双引擎之一,唯理论看上去已透支和冷却,数理工具的有限边界日显,对实验工具引领和支撑的作用远不如昨,即便——如前所述——数理革命的余热还热在应用技术的另一头,包括成为某些文科研究领域的新时尚,包括“数字经济”启爆革新大潮,“大数据”“云计算”风起云涌,算法工程师和独角兽企业拿走了业界最丰厚的年薪或利润。实践确实是真理之母,哪怕在爱因斯坦那里,也是检验真理的“唯二”标准之一,响当当的。只是作为科学远航中的另一台引擎,进入现代以来,实践也面临新的故障。这么说吧,前人的观察和实验都较为简易,便于操作,花费不大,也比较个人化。阿基米德靠一盆洗澡水,就可以发现浮力原理。牛顿靠一个枝头掉下的苹果,就可以构想重力学说。伽桑狄在一条航行的船上,从桅顶落下一块石头,就能检验地心说的真伪……那时的科学家都像草根“民科”,多是单枪独马,小打小闹就做出大学问,在知识的荒原上到处开疆拓土。相比之下,随着日常环境和常规层面的科学发现接近饱和,易啃的骨头已啃完,科研就不再以米为单元、以克为单元、以秒为单元,而是一头指向亚原子层面的微观,另一头指向深空星际的宏观。这时候,观察和实验的成本急剧升高,“民科”风格就行不通了,绝大多数聪明的人和机构被排拒在机会之外。大型球面射电“天眼”,只有一两个国家可做。一台高能粒子对撞机,动不动就数百亿甚至上千亿的投入,连美国、日本都供不起,谁还能玩?故杨振宁建议中国根本不要去搞。在高预算、高设备、高薪酬、高技术产业、高质量教育等配套条件缺位时,发展中国家的很多创新也无从谈起,几乎“被贫穷限制了想象”。很多国家的理科大学近乎奢侈品,于是重文轻理,甚至弃文从戎,实属学子们的无奈之选,诺贝尔奖这事不必想得太早。进入一个市场经济时代,若无公权力的大手笔合理调控,很多实践总是缺乏后援。投资商以赢利为目的,只会青睐那些周期短、见效快、有购买力的应用科学和应用技术,宁可对奇巧淫技砸下重金,也不会对荒漠化、农田土质修复、非洲地方病等投入情怀;宁可“山寨”“接汤”“做下游”,到处捡一些边边角角的业务,也不会对基础科学长期的冷板凳和可能的投资黑洞,多看上一眼。长此以往,知识与利益捆绑,知识生产中的一部分,即零收益或收益不确定,却可能是人类迫切需要,乃至整个知识生态中至关重要的那部分,倒可能受到市场挤压,退出人们的视野。一个前辈观察当下的生活,也许也会觉得现代人太无能,在越分越细的现代分工体制下,只能打拼在生产链的一个小小节点,只能是偏才,只能是人形零件,放在相邻工序就是废才,比如医院里的胃博士不可代班肠大夫,管结肠的与管直肠的也各管一段相互袖手。这远不如从前:医生多是全科医生,教师多是“全科”教师,连一个农民也可能是“全科”农民,如此等等。现代人回到家里也许就更笨了,即便是高学历的白领,也可能煮不好一碗面,洗不好一件衣,更不懂如何修桌子或出门挖草药。他们被“傻瓜化”的各种家用自动设备,被发达的电商配送服务,宠成了一个个“巨婴”,屁股常在沙发里生根,不时靠旅游、八卦、表情包来打发闲暇,还以为自己操弄傻瓜相机就懂得了摄影。专业细分是知识增长的势所必然,有利于提高劳动效率,不就得这样吗?何况日子过好了,有钱人无须什么事都自己干,很多过时的知识和能力,要丢那就丢了吧。不过,如果他们的实践面过分收窄,“零件化”的职业状态叠加“原子化”的心理状态——某种个人主义的自恋和自闭,就很可能失去走出自我的能力,失去对父母、亲戚、邻居、朋友、服务者、合作者、庶民大众的兴趣和了解,失去在困苦、焦虑、情义、背叛、绝望、斗争、虚伪、牺牲中的历练,欠缺作为一个群居生命不可或缺的社会阅历。经验蕴积不够,必有感受机能的退化失敏,一如赤道居民对“冰雪”一词无感,即便翻字典读懂了,但肌肤、神经、情绪上还是无感。到这一步,任何优秀的文化和思想都不易与他们的心智接轨,更谈不上共振。“奶头乐”的亚文化潮流便会应运而生,取而代之,找到最合适的生长土壤,找到兴风作浪的资本吸金神器。娱乐为王,刺激为王,搞笑搞怪就是一切。因一味迁就受众轻浅的理解力,各种“神剧”都能成为热剧,“狗血”与“鸡汤”最容易成为头条。即便偶尔涉及历史和政治话题,有几枚流行标签就够了。他们一通嘴炮打下来,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记得的恒记,不愿记的恒不记。碰到不顺耳的看法,有条件时要踩,没条件时创造条件也要踩——事情就这么简单!奶头乐(tittytainment),泛指令人沉迷的消遣娱乐和充满感官刺激的产品,目的是令人沉浸在“快乐”中,不知不觉丧失对现实问题的思考能力。这一社会麻醉剂将会带来“马太效应”,沉迷的人继续沉迷,清醒的人保持清醒,人与人的差距,甚至阶层间的差距也就拉大了。图为日剧《女王的教室》截图。
最日常的现象是,一些大学生居然被小无赖忽悠,一些硕士或博士被校园贷、高消费、假网恋、出国梦、成功学、邪教组织无谓吞噬生命,悲剧时见报端。他们的学业高分,他们的超长网龄,都不足以摆脱“利令智昏”的古老魔咒,不足以换来连古人也不缺乏的基本判断力,无法健全自己成熟和正常的人格。延续前面的话题,这是指现代人特别容易重知轻行,以知代行,使自己的实践日益虚浮,知识生产“脱实向虚”。这也就是说,牛顿和爱因斯坦那个时代尚属正常,资本主义拉动生产力,知识多服务于实业;然而自后工业时代以来,正如金融玩起了体内循环,知识也开始服务自己。金融(投机)与知识(自肥)两大产业,已构成新资本主义的双“虚”。读书当然是一件好事。特别是在古代,交通和通信工具不发达,人们的活动半径小,知识多是亲历性的直接知识,所谓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亲自吃上一口。由此产生的知识量显然不够,非常不够,人们急需用书本补充间接知识,不能不羡慕“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变化的拐点很快到来。中国的文盲率已从七十年前的80%降至4%,高校毛入学率接近五成,这意味着印刷机、网络服务器开始热得发烫,谓之“信息”的间接知识出现疯长和爆炸,反过来大规模挤压和取代直接知识。在很多人那里,“知识”已等同于书本知识,“良好教育”已等同于完整学历,“知识就是力量”无异于文凭就是身价和话语权。书本有什么不好吗?能因此见多识广、旁征博引、集思广益,充分吸收前人和他人的成果,不正是人类智商提升和文明兴旺的最大优势?这话没错。不过,美国电影《心灵捕手》(1997年)里,一个禀赋过人的学霸,一位叛逆的天之骄子,曾被老师的一段话震击:你从未离开过波士顿,是吧?所以你说到艺术,只有一些艺术书籍里的粗浅论调,关于米开朗基罗,关于他的政治抱负,关于他与教皇的故事,关于他的性取向和他所有的作品,你知道得很多,对吗?但你不知道西斯廷教堂的气味,你也从未站在那里久久凝视美丽的天花板。不明书本之短,便有上述电影中的书本学霸,便有“知识最大的敌人——不是无知而是知识的幻觉”(霍金语)。这些大量冒出的“知道分子”,与真正的知识分子的最大差别,在于前者缺少现场性的感受和经验,缺少实践的重力与活性。采访、座谈、参观、视察、实习……当然也是实践,聊胜于无,但如果不足够和深度地去做,便不足以激活、消化、修正、补充间接知识——更不要说发展了。永动机式的空头理论,看似环环缜密,甚至合得上能量守恒定律,做起来根本没戏,就是这样来的。文科里的“口舌之学”而非“心身之学”(王阳明语),也是这样来的。笔者曾在一篇文章里说过:一位从未做过任何生意的在教经济学,一位从未参加过任何实战的在教战役学,一位从未当过记者或编辑的居然开讲新闻学,一位既未当过官也未造过反的居然把持政治学,而一位个人品行很糟糕的家伙则可能一再发表伦理学论文……你就那么相信?把他们的学问不断学舌和复制下去,人们就那么放心?这样,很多企业和事业机构常感到无人可用,而越来越多的大学生却对社会感到畏惧,不愿毕业离开安全的校园,也不愿结束“宅男”“宅女”的日子。教育与社会的裂痕日渐扩大,知识的信用度一路下滑。“我喜欢没受过什么教育的人!”特朗普这一口白,迎合了相当一部分底层人对精英阶层的戒心和愤怒,竟助其收割了史上选票第二高的政治人物光环。美国学者尼古拉斯·卡恩斯对全球228个国家和地区进行统计和比对,发现政治家中,平均学历高的反而比学历低的治理成绩更糟。连麦肯锡这个全球最大的人力资源咨询管理公司,其老板的用人标准,也是一要hungry(饥饿),即绝不要富二代、官二代;二是要street smart(街头聪明):即灰头土脸摸爬滚打一路拼上来的,切不可是高学历的书呆子。一个中国女孩穿条花裙子被指责为资产阶级的遗毒,与一位西方老妇戴口罩被指责为对自由主义信仰的背叛,实为异曲同工。中国当年并无贫富分化,也没外来移民群体,不存在具体利益冲突,也闹得那么凶,似乎不好理解。当这种失控出现在经济、教育高度发达的地方,出现于“山巅之国”和“上帝选民”,也是一种不好理解。可见,不论东方还是西方,不论在穷国还是富国,人类的理性启蒙成果都不宜过于高估。意识形态教条化、极端化的失控,可随时击溃人的智商和温良,集体犯晕是一个持久的隐患。事情看来是这样,人们只要深入实际,来到现场,面对具体问题,由于各方都熟悉问题的来龙去脉和上下左右,有信息的充分沟通与分享,达成共识是大概率事件。要排涝就排涝,要修车就修车,要包产就包产,要反腐就反腐……谁会同自己的眼睛和钱过不去?除非白痴,很少人不通情理。因此,常见的情况是,越是到工人、农民、商人、基层官员、科技人员那里去,就越少听到意识形态化的口水仗。相反,一旦远离具体现场,一脑子事实换成一脑子理论,人们活得高雅和高深起来,闪耀着这种或那种“政治正确”的神圣光环,事情才会陷入危险,连“花裙子”和“口罩”也能通过“上纲上线”顷刻间变得易燃易爆。到那时,书本左派对抗书本右派,书本激进对抗书本保守,书本效率对抗书本公平……在书本知识的混战危机中,再好的道理都没法说了。这并不是说“读书越多越反动”,不是说大老粗具有天然优势。事实上,无论学历高低,人们谈“主义”时都容易崩,谈“问题”时都不难磨合,与穿不穿草鞋没关系。这也不是说书本一定会惹祸,而是说这世界上,所有知识最终都需要落地。唯实践能清醒所有“永动机”式的理论空想,唯实践能给神主知识退烧、脱敏、活血、解毒,是知识重获解释力和引领性的前提,是一切伟大理论活的灵魂。如果说神主知识不可取,碎片知识同样让人头痛,是时下求知者们的另一大灾情。这样说的背景,是当代的知识产能实在太强了,未来的知识更可能多得令人望而生畏。严格地说,对每一块石头都可考古,给每一个人都可写传记,而天上每一颗星星都值得成立N个研究院去探索……但我们需要那么多知识吗?太多信息让电脑死机,太多知识让人不堪其累,会不会反有多方丧生之虞,让人们不是更善于行动,而是更难于行动?物理学家霍金称:“21世纪是复杂科学的世纪。”他是指理科。如果以物为认知对象的理科尚且如此,那么文科(还有医科)以千差万别和千变万化的人为认知对象,当然更是复杂加倍——虚无主义也许不失为一面应时的破镜。由于识字率越来越高,由于知识产能马力全开,由于各领域、各层级、各门派、各分支、各种方法和风格、各种利益背景和实践细节,无一不在盛产知识,再建“大叙事”确已困难重重。于是人们习惯于各说各话,自说自话,头痛医头(甚至只医头发),脚痛医脚(甚至只医脚皮)。不是要百家争鸣吗?争一争也许不错。既然都有理有据,那么任何人都有权发声。但如果人们都是用高音喇叭拼命发声,都希望别人张大耳朵听好,却缺少耐心、兴趣、时间听别人发声,失去了理解和包容他者的能力,大概不是一种正常。长此以往,众声喧哗,谁也听不清谁。没有统领小真理的大真理,真理便让位于形形色色“我”的真理。换句话说,“大叙事”溃散,其意外代价是大“三观”(世界观、价值观、认知观)随之缺位或暖昧,碎化了浮躁而低效的心智,使碎片知识无法得到一种知识方法、知识伦理的黏结与组织,离可操作性已越来越远;这一情形离争夺资源的难看吃相,倒可能越来越近。作为知识失能的正常反应,民粹主义和反智主义的入场便不可避免。很多人无奈之余,最容易把解决乱局难题的希望寄托于一些强人,那些根本不要知识、不讲道理、作风粗鲁而强悍的可疑救星——比如指望一两个政治枭雄来痛击疑点重重、劣迹斑斑的“全球化”。“刘项原来不读书”(毛泽东诗句),那意味着历史再一次把知识搁置和冷藏,大棒再一次成为最有效语言,知识分子目瞪口呆暂时退局旁观。反智主义(anti-intellectualism),又称作知识无用论,是一种存在于文化或思想中的态度。可分为两大类:一是对于智性、知识的反对或怀疑,认为智性或知识对于人生有害而无益。另一种则是对于知识分子的怀疑和鄙视。反智主义常常伴随民粹主义政治出现。科学史家库恩说过,“在公认的危机时期,科学家常常转向哲学分析……为新传统提供基础的一条有效途径”,包括借助“直觉”“意会”“无意识”,以革命的方式共约和共建新的“知识范式”,打造一个新的思维共惠平台。这差不多是说,在不同专业之间,靠嗅也能嗅出一种有关知识的知识,向上升维,分中求合,以结束各自的画地为牢,结束各自专业可能的死局和不安全感。这种哲学高瞻,需要对人类实践实现大规模的修复,需要来自实践前沿的睿智,既贯穿于各自的专业自信,也体现于及时的专业自疑,永葆自疑这一求实求新者的必备能力之一,以促成新思维的蓄势待发。这种哲学高瞻也需要人格与胸怀。康德是一个兼职数学家,终身蛰居偏僻小城,过着清贫的日子,其墓碑上却刻有这样一句:“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越来越历久弥新,一个是我们头顶浩瀚灿烂的星空,另一个就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法则。”这一墓志铭体现了一个伟大时代众多求知者的风貌,也蕴积了当年知识之所以成为力量的磅礴心志。那时候的人们并非说话句句在理,但天地和心灵是多么广阔!人们握有经验方法与数理方法两大工具,差不多就是握有理科版的“接地”“接天”之道,就能把整个天下真正揣在胸中。前人已远,后人接薪。时值全球现代化面临新的十字路口,各种知识小格局碎了又碎,我们能否重建“三观”,重建形而上,打通知识的任督二脉,找到各种知识既能相互博弈和碰撞,又能相互通约、消化、滋养、激发的成长机制?我们能否跨过前人的许多见解,但找回前人的志向,谋术有别,为学相济,做事有別,为道相通,让全人类文明成果再次汇聚成共同前行的力量?
点击阅读原文,与最好的思想同行!
读了好文,点个“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