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女神Cura过河时看到一抔土,就用土造了个东西,她请求朱庇特神赐予泥土精灵。然而究竟用谁的名字命名泥土,两人就此产生了纠纷(都认为应该以自己名字),争执之中,土地神也来了,说应该以她名字命名,因为从她身上取的原料。三人争论不休。后来,请农神过来裁决。农神很公正(总算来一个不推销自己名字的了),说朱庇特提供了精灵,那它死时将得到它的精灵;土地提供了身躯,就应该得到它的身体;而女神Cura创造了它,只要它活着,Cura就可以占有它。最后,他的名称,就叫homo「人」,因为它是humus「泥」做的。“只要人活着,就被Cura所占有。”海德格尔从《浮士德》中挖出这个神话可不是为了装学问,他想借以表明,人生在世,无所不“烦”(Sorge),而“烦”的词源就是Cura。“人生在世,总是很烦呐”
——每个人都是海德格尔主义者
(烦学代表人孙大圣)
这或许是挂在很多人,尤其是中国人嘴边的一句话。如果你也常常觉察到“烦”,并且认为“烦”是与生俱来,相伴终生的情态,无论是处理具体事务的“烦忙”,还是与人打交道的“烦神”,那么恭喜你,你是一个实质的“海德格尔主义者”。海德格尔用“此在”来描述人类的基本生存状况,以此和世界中其他事物的存在区分开来。如果说其他事物仅仅是存在而已,那么独属于人类的“此在”就不仅仅是存在着,还能在存在之中领会和把握自己的存在。而我们对自身存在的领会和把握,也就被海德格尔称之为“烦”(Sorge,也译为操心/牵挂)。在海德格尔那里,“烦”不是诸如焦虑、忧心这样的简单情绪,而是一种恒久的状态,伴随着我们的一生:从具体世俗的意义上,我们此时此刻总牵挂着眼前的事业、黄金周的天气或爱人的心情;从价值和意义的角度,我们也总是关注着自我价值的实现、人生境界的圆满。可以说,烦是此在的基本规定,它让我们回忆过往、紧握当下、徐图未来,我们在烦忙和烦神中逐渐认识自己、展开自己、实现自己。(Martin Heidegger 1889年9月26日-1976年5月26日)
因此,如何应对“烦”也就成了一个重要课题。或许在当代社会,日益高压的生活环境的确是个问题,但也请不要相信广告、成功学或鸡汤所允诺的那种“毫无牵挂”的、一点儿都不烦的快乐生活,因为失去了“烦”,我们也就失去了与自我对话的能力,失去了在任何航行中调整航线、启航或返航的能力,成为了无聊的动物。更好的做法或许是试着与“烦”共处,倾听我们内心深处的嘈杂:这真是我想要的生活吗?这真是我需要的事物吗?这真是我期待的未来吗?从而在一种及物的生活中,生成并实现我们的此在。那么,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呢?我们还得从“时间”入手——“烦”在时间中展开
正是此在之“烦”催生了时间,以及对公共时间的要求。这听起来或许违反常识,因为在我们的一般语境中,总是先有了客观存在、不停流逝的钟表时间,才有了人们对于时间早晚、快慢、缓急的主观认知。但海德格尔则一反常理,单刀直入地提问:“我们为什么需要公共时间?”《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以太阳为例:日出只有在当我们说出“太阳升起来了,到了干活的时候了”这句话时才有意义,才从一个单纯外在于我们存在的自然现象被捕获进一条由人类之烦所编织的价值之流中。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时间永远是透过“烦”自我绽出的、充满个性的集合,而不是刻板或均质的秒针滴答。请试想一下,假设我们试着去还原一天内的全部时间,便会发现我们压根集不齐“完整的”24小时,各时间段内部的密度和色彩也迥然不同,有些似乎特别漫长,而有些则显得过分短暂,这些现象都体现出,作为人生基本规定性的时间、以及我们对于公共时间的需求,全来自于“烦”,来自我们反复劳神的、疲于关注的那些事物。为此,要想更好地应对“存在之烦”,我们就必须从“时间”这一要素入手,不再沉湎于机械流逝的、沉沦了的自然时间,而是在客观时间的基础上,用我们自身操心与操持的比例尺衡量出独属于自己的、新的时间:不再是由社会时间定义我们,而是由我们去定义时间。 面向死亡的决断
人是被抛在这个世界上的。只要活着,“烦”便如影随形。烦不只是烦恼,是“此在”的完整状态,是日常生活中存在状态和时间性结构,日常生活是「生-死」“之间”的存在。如果不从死亡出发,是看不见完整的、本真的存在,也就突破不了“烦”。后疫情时代,我们比以往更加能感受到“烦”,感受到人与世界打交道的烦忙(Besorge),感受到人与他人打交道的烦神(Fürsorge)。985硕士送外卖,79元眉笔嫌贵被讥讽,预制菜进校园,核污染水流大海。我们生活在喧嚣的世界里,交通工具的机械声响,工地的轰鸣装修声,直播间的带货口号,网络言论的沸沸扬扬,人群的唠唠叨叨……不少朋友感叹“生活不易,精神空虚,想要远离这纷纷扰扰”,我们渴望寻找一种安静的存在方式,却不得不每天上下班,上下学,日复一日地吃饭、睡觉、做家务、谈恋爱……烦是我们的本质,但不是我们的宿命。仅仅是感受到烦,认识到烦是不够的。只有回归到本真的状态,勇于面向死亡的决断(Entschlossenheit),才能真正应对时代的焦虑与人生的难题。
海德格尔说,死亡的生存论阐释先于一切生物学和生命存在论。如果看不到岸边,划船则毫无意义。未知死,焉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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