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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体书店已经死了,正如我的丈夫”

李心怡 看天下实验室 2022-06-10

为书店殉道,值得吗?

撰文 | 李心怡

编辑 | 沈佳音

运营 | 屈昕雨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三年前的今天,世界读书日当天,全国唯一一家开在教堂的书店——模范书局诗空间——开业了。

在教堂深邃的尽头,高耸的穹顶下,光线从彩色的玻璃窗射入。通顶的书架上,整齐的书籍摆出了十字架。这里曾是圣坛。


而曾经的洗礼池被铺成了木质舞台,读者坐在这里安静地阅读。两侧的书架静静站立着,有精心挑选的书、文创,还有各种藏品——有1920年初版初印的胡适的《尝试集》,有闻一多为徐志摩设计的《猛虎集》,还有世界各地的古董印刷机和各式雕版刻板……


漫步其中,不由得想起博尔赫斯的那句话“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


这里是建于1907年的中华圣公会教堂。第一眼看到它,模范书局创始人姜寻就想:“如果真有书天堂存在,那么就是这里了。”


姜寻2019年将它改造成“模范书局+诗空间”,这是他的第四家书店。从开业之初,“模范书局+诗空间”就被誉为“最美的书店”,成为很多人的打卡地。

“不做标准化的书店是我对模范书局的要求,‘模范书局+诗空间’作为开在教堂里的书店,我们期望做⼀个与诗歌相关的阅读空间,以雕版和诗歌为特色,它们就放在这个十字形的两翼的位置。你还可以在这里找到很多罕见的孤本,也会有很多诗人会不定期造访这里。”姜寻曾在采访中说。


2022年1月15日,姜寻像往常一样,在诗空间的中央舞台上直播到深夜——直播已是书店收入的主要来源之一了。此前,他已经因为书店负债累累,卖掉了北京二环里的房子也不足以填补亏空。


夜里十二点,妻子邢娜发消息提醒他别太累了。姜寻回家休息几个小时,16日早晨七八点又出门了,开始每日例行的巡店。他先去模范书局的友谊书坊店,随后开车去通州库房。


整个上午,邢娜的心脏莫名狂跳,中午十二点左右,她接到一位店员的电话:“姜寻老师从库房二楼摔下来了。”


姜寻从二楼一脚踏空,头着地,离世了。


姜寻。

紧接着,邢娜发现他们二人租住的三居室这个月底就要到期。来不及细想,她找到一套月租5000元的一居室,在除夕夜三天前,仓促搬进去。


等她回过神来,发现丈夫欠债两千万元,还有四家需要苦苦维持的书店——这些都是姜寻的事业和理想。

死去的明日之光

2014年,中国实体书店零售市场一改前两年负增长的态势,实现了3.26%的正增长。(《出版人杂志》)


这一年的9月26日,姜寻的模范书局首店杨梅竹斜街店开业。“模”是字模,“范”是盛放字模的器皿,这是印刷行业的术语。


模范书局杨梅竹斜街店。

出生于1970年的姜寻来自沈阳,是画家、诗人、设计师,还是雕版古籍收藏家。他曾经在《诗刊》工作,后来自己成立了煮雨山房工作坊,合作出版“煮雨文丛”系列丛书,也会做一些图书装帧设计,曾获得过两次“最美图书”的奖项。


对美和古典很执着的他迷上了雕版古籍,他大量搜集古籍雕版,和邢娜结婚后,他们常常到全国各地去寻找各种雕版藏品,以至于成为了全中国拥有雕版数量最大的私人藏家。


印刷行业资深人士邢立认为姜寻的雕版收藏相当专业,从印刷史的角度都是节点性的代表。“姜寻其实是个印刷史学者。”


姜寻曾在2009年与国家图书馆合作开设“文津雕版博物馆”,对方提供场馆,姜寻提供藏品,只是三年租约到期后,对方不再续约,这些雕版藏品进入了暗无天日的库房。


希望藏品可以被更多人看到,他们萌生了开一间与雕版印刷相关的独立书店的念头,名字叫模范书局。


模范书局杨梅竹斜街店一出世因其独特的民国气质而备受称赞。2017年7月,模范书局天桥店开业,在天桥艺术中心旁,店里的书偏向亲子、戏剧和电影。2018年4月,金融界购物中心店开业,主打艺术设计和文创,这也是到后来最赚钱的一家店。2019年4月,世界读书日,模范书局诗空间开业,主打雕版和诗歌。

模范书局以一年一间的增速前进着,姜寻的野心也越来越大,他想把“模范”的品牌做上市,希望模范书局可以遍布世界各地。然而疫情的到来,扭转了欣欣向荣的趋势。


2020年初,疫情刚爆发不久时,单向街书店就发起了众筹自救,因为当时的门店客流量锐减到十分之一,2月份收入较往年直线下滑超80%。


《2020-2021中国实体书店产业报告》显示,2020年全国有1573家书店关闭,存活下来的书店也不再只是卖书,而是依靠咖啡、文创等复合业态进行经营。


在这一年,模范书局金融街店因为无力承担高昂房租而关店,天桥店则因为线下演出的萧条客流量大大减少,也关店了。


但是姜寻的脚步没有停下,反而在2021年新增了两家店。分别是源书坊和友谊书坊。他在《2020-2021中国实体书店产业报告》中说:“实体书店不会消亡,书店前景则像是明日之光一般。”


实际上,他们曾有一套位于国子监附近230平方米的房产,为了填补书店房租和员工成本,2020年疫情最严重的时候他们卖掉了这套房子,改为租房住。


而模范书局四家店一天的总收入可能只有几百块,运营和房租投入远远大于营收。三年过去,仅仅是诗空间一家店就已经赔了1200万。


经常有人来诗空间取景拍照,这里已经成为网红打卡点。邢娜曾亲眼见到一个漂亮的女孩在店里拍了四个小时,每个角度拍几百张。他们走的时候并不会购买任何书。

“最美书店”的名声并没有带来真正的消费。


姜寻去世后,邢娜曾在文章中写道:如果大家只是拍照片发朋友圈的话,那书店会真的存活不下去的。我希望更多人慕名而来,从此开始真正爱上阅读。我想,这也是姜寻的遗愿吧。


邢娜说:“八年前我们参与到这个事业时,它已经呈现出颓势。书店已经死了,正如我的丈夫。”

“一种强烈的愿望”

姜寻的设计事业非常成功。他设计的书曾参与了2011年“世界最美的书”评选。



怀念姜寻的花束堆满诗空间。

他在2014年收到诺贝尔博物馆的邀请,为莫言的小说《大风》进行雕版印刷。这套线装宣纸本小说从创意到完工用时将近一年,字体全部选用南宋木刻本《草窗韵雨》,全球只有274部。他和工坊还刻印过北岛、西川、翟永明等人的诗集。


如果姜寻继续当一个设计师,做装帧设计、收藏雕版、刻书,他的生活会过得很顺利。或者,他只开一家模范书局杨梅竹斜街店,那么也不会太困难。


然而这不是他。


杨梅竹斜街店开业前,装修预算大概在50万元,而姜寻最后花了200万元,仅仅是一个看似普通的黑色吧台,他愿意为其支付6万元。他对于店内所有的细节都有设想,大到整体风格,小到桌面上的台灯放在哪个位置。


为了呼应整间店的民国氛围,姜寻甚至专门用木头和砖复原了民国时期的人字形尖顶,门、窗、等都是民国时期的。“你眼前所能看到的一切,都是那个时代的。”邢娜说。

诗空间店也是如此。姜寻花了两年时间去谈判,又花了一年,亲自设计,挑选家具和地板,连书架的的木质也精心选择了带树皮的老松木。走进诗空间,连时间都会慢下来。


模范书局里几乎都是小众书,是姜寻亲手挑选出来的,有古籍、签名本、毛边本、线装书等各类藏书,市面上的畅销书或爆款书在这里很少见。


一直到后面扩张到6家店,姜寻都坚持亲力亲为。书店选品、日常运营、盘点库房、进货、事无巨细,全都是姜寻一手操办,所有的店员都直接向他汇报,甚至连店里的咖啡粉用完了,咖啡师都会向他请示。


在模范书局还有6家店的时候,姜寻的一天是这样度过的:他早上七点半起来,来到杨梅竹斜街店,然后去附近的天桥店看一会,大概两三点钟时他开始吃第一顿饭,随后再去诗空间待两到三小时。然后他会再去海淀区的源书坊和友谊书坊,大概晚上七八点的时候,他就守在金融街店。平均每天走一圈,有时甚至是一圈半。


这是对一个人精力的巨大考验。


而这几年,疫情的冲击一波接一波,原本就脆弱的实体书店更是如巨浪中的小舟一再倾覆。


2021年8月,在关掉两家店后,邢娜提出尝试直播,姜寻主讲。不同于其他直播间中每个产品有一定的备货量,模范书局的直播中都是单品,在原价基础上设置一个折扣作为起价,观众来拍卖。


直播不仅身体累,精神压力也很大,如果连着5件商品卖不出去,直播间就会弥漫着一股低迷的氛围,这个时候,主播的热情和信心就非常重要。邢娜有时都无法坚持看完全程。


姜寻总是能坚持讲下去,而且拿起喜欢的单品,他整个人的充满奇妙的魅力,直播间有观众留言说很喜欢看,即使没有买到东西,也可以学到很多知识。


直播渐渐走上正轨,平均每场直播的销售额都可以稳定在五万左右。这也成为模范书局最大的盈利来源。


每周有三天直播,从晚上七点半播到深夜,凌晨到家后姜寻还会做一些设计的工作。第二天,他依然早上七点半起来,去每个书店巡一遍。


邢娜在看姜寻的画作。

去世前,姜寻已经在洽谈成都和福建的分店项目,他带着设计师和施工团队去外地看了很多次。店面越来越多,甚至蔓延到外地,姜寻怎么能再做到事无巨细亲力亲为?


邢娜说:“他就是能做到。”


姜寻的好友顾晓光曾建议他聘请职业经理人来打理书店,这样可以让姜寻身上的担子轻很多。但是姜寻没有采纳,他觉得自己更可靠。他永远是精力充沛的样子,似乎什么都不会击垮他。


意外发生后,警察曾经问邢娜,姜寻是否有吃抗抑郁或其他药物。不会的,邢娜看到的姜寻充满了生命力,即使每天只睡几个小时,一睁眼有无数电话打进来,他似乎依然积极向上,并不会烦躁或焦虑,好像永远打了鸡血。


书店经营困难,现金流随时可能断掉。接受采访时,邢娜谈到下个月的房租还没有着落。怎么能在这个月赚到200万还是个未知数,这对她来说是个焦头烂额的问题,但绝不会击垮姜寻。


过去几年来,为了模范书局,姜寻向周围人借钱,还卖掉了房子,每天都有各种问题找上门来,但他似乎从未真正感到受挫,邢娜对此的评价是“敢想敢做”。看到一个美丽的建筑后,姜寻会说“我一定要在这里开店”,他对美的追求没有极限。


他毕生都在追寻,脚步从未停歇。这让人想到了《月亮与六便士》里的一句话:“我承认这种生活的社会价值,我也看到了它的井然有序的幸福,我的血液里却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渴望一种更狂放不羁的旅途。”

殉道者的妻子

我被家庭和我先生保护了将近40年。当你40岁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一无所有,负债2000万,孩子不在身边,老公下不了葬。一个烂摊子,一堆一堆的烂账,我找谁去哭,我找谁去闹?


我坚信不是我的错,我信用卡都会按时还,没有任何的违章记录,唯一一次违法是在雍和宫逆行骑自行车,警察说第一次只批评,不用罚款,我把身份证交过去。这是我唯一的违法记录。


“你想拥有一座教堂书店吗?那我送给你。”邢娜对我说,一脸惨笑。


姜寻离世的那天,刚好是邢娜来到北京第十九周年。20岁时,邢娜从老家天津来到北京。到北京的第三天,她在一个诗歌朗诵会认识了姜寻。她生命中最蓬勃的十九年是和姜寻一起度过的,这些岁月也符合她对美好爱情的幻想。然后这个浪漫故事却走向了这样的结局。


姜寻愿意一直活在古人的优雅里,邢娜则不太一样,她年轻时听摇滚、参加音乐节、当时尚杂志的执行主编、染一头粉发。


年轻时的姜寻和邢娜合照。

她说姜寻生命力顽强,而自己非常悲观。“我没有野心。我只要有能打车和吃饭的钱就能活下去。”


邢娜信任姜寻所做的一切,从不过多干预。每天,她早上起床送孩子上学,上午健身,中午出去吃饭,下午吃下午茶,然后接孩子放学,做饭,等孩子睡下。其余时间则是在家自由撰稿。这样的生活她过了将近10年。


而如今,一切都被打破了,她失去了爱人,同时还面临两千万的债务和爱人岌岌可危的遗志。


如果一个人不想获得,自然就不用承受代价,邢娜自认为毫无野心和理想,只想相夫教子,为什么还要承受这样巨大的代价。


讲述这一切时,诗空间的教堂屋顶,簌簌地落下灰尘,阳光透过彩色玻璃。“这是岁月的尘埃。”邢娜喃喃自语道。


为了度过一个人难熬的日子,邢娜一直在看书。她讲到自己正在看《第二性》,其中描写了女人的一生,从婴儿、少女、已婚女人、母亲……结尾是独立的女人。看到其中两章时,她觉得每一句都是自己,于是一边看一边哭。


只要有一点不公就足以让女人重新发现世界的敌视和命运的不公;于是,她投入最可靠的庇护所:自身;她脸上的热泪,她哭红的眼眶,是她痛苦的心灵的感性在场。


邢娜明白,姜寻已经成为了书店的殉道者,再让她来为其买单是不公的。朋友也劝说她应该有自己的人生,不要把余生拴在模范书局上。


姜寻女儿的画作。

然而她还是觉得依依不舍。“我说过实体书店已经死了,正是因为你的献身才让我心灰意冷。但痛定思痛,我依然坚信着你相信的一切。”她在姜寻离世后的47天写下了这样的话。

书店的意义

邢娜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来运营模范书局。她称之为“更加80后的方式”。


姜寻的方式是她眼中的“70后”气质,敢想敢做,理想主义,强大的执行力。而邢娜做不到这样,她更希望由专业的人来做专业的事。


她聘请了职业经理人来管理书店,要求每家店店长定期向她汇报,而非随时沟通。因为姜寻离世而中断的直播未来也会有专业团队接手。邢娜想要帮助模范书局摆脱房租的困扰——这也是实体书店面临的最大困境。


她同时在推进姜寻生前谈下来的福州项目。那是一个一千平方米的老宅,免付租金。在邢娜的构思中,那里将会成为一个灵活的文化场域,在书店的场地之外,留出酒店区域,可以邀请作家、艺术家、诗人等去居住,感受当地的文化。

目前已有的店面中,她希望诗空间可以举办更多的文化活动,例如定期的讲座、对谈、分享会等。小而美的杨梅竹斜街店可以尝试预约制的读书分享,例如10名互相陌生读者各自带着不同的书,进行观点的碰撞。位于友谊宾馆的友谊书坊有可能成为一家真正的红色主题书店,因为姜寻收藏了很多红色文献,以及新潮的红色画作,这些都将打破人们对于红色主题的刻板印象。


在一个00后已经成年的世界里,谈论70后和80后的方式好像有些过时。然而8天前,崔健举办了线上演唱会,3天前,北岛进行了朗读会直播。这一切都让邢娜觉得旧时光回潮了。


这些曾经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风靡一时的面孔接连出现在一个崭新的时代,竟让邢娜有些心潮澎湃。她回忆起自己年轻时读过的王小波、垮掉派文学等等。文艺青年在书店聚会,在咖啡馆朗读诗歌,在北京,好像每个人都是作家,所有人都在阅读。


这已是逝去的风尚,一切都改变了。曾经具有重要意义的书店也被移动互联网、电商和直播挤压得毫无生存空间。因此邢娜一遍遍地发问,书店能给人带来什么?


70后的姜寻一直以来坚守的是一项过时且终将被淘汰的事业吗?


崔健的演唱会有超过4000万人观看,北岛的诗歌朗诵会当晚也有50万人在线上围观,即使人们总说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人读诗了。


朗读会上,诗人蓝蓝说,朋友罗羽头一天晚上打电话说,“我不想活了,我非常难受”。蓝蓝告诉罗羽,想想三十多年前你是怎么念北岛的诗的?“我们还有诗歌,好好活着。”


诗⼈芒克留⾔。

邢娜曾闪现过自杀念头,也陷入重度抑郁的状态,听完这段话,她那天晚上特别开心。


如果诗歌还能治愈人心,那么书店同样有存活的价值。


书店不仅仅是一个选购图书的地方,而是当你走进这个空间,这里的每一本书,每一件家具,店主的气质全都融合为真空的文化环境,读者会获得一种沉浸式体验,和一个消费场景。


邢娜曾在诗空间看见一个六七岁的小朋友读海子的诗,她很惊讶,但这也让她相信我们可以将希望寄托给下一代。她相信人们永远会需要书店,只是书店如何良性运营,这是全社会需要共同思考的问题。


当一切困境都解除的那天到来,邢娜想要如同来时那样,一个人拉着拉杆箱离开北京,再也不回来。

* 本文配图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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