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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奕含逝世五周年:世界变好了吗?

李心怡 看天下实验室 2023-08-30

这本书很残酷,但现实更残酷。

撰文 | 李心怡

编辑 | 沈佳音

运营 | 屈昕雨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5年前的今天,2017年4月27日凌晨3点,林奕含在家中自缢身亡,年仅26岁。


自杀前,林奕含给好朋友发去消息:I wish so much that I was killed the first time I got raped(我多希望,在我第一次被强奸的时候,我就已经死了)。


去世两个月前,这位热爱文学的台湾女孩刚刚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小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这本小说“改编自真人真事”,讲述了13岁少女房思琪被补习老师李国华诱奸的故事。现实中林奕含被补习老师陈国星强奸,而后者因为证据不足,没有被定罪。

在这之后的五年间,她和她的小说被持续地关注和讨论,林奕含拥有了超过百万的中文读者,这本书的版权也输出至日本、韩国、泰国等地。


今年的3月16日是林奕含的31岁生日,依然有网友记得为她吃一块蛋糕。这是她好朋友美美发起的活动,很多人首选的是她在书中提过的草莓蛋糕和柠檬蛋糕。

林奕含的读者为其庆生(受访者供图)

她的读者荔枝说:“‘如果不曾来到这个世界就好了’,虽然你经常这样想,还是忍不住对你说一句,感谢你用尽所有力气,那么努力地生活过。”

不再孤立无援

2019年4月,网上有一则消息,涉嫌性侵林奕含的教师陈国星来到福建某学校教书。


荔枝一直在微博上整理林奕含相关的文字、写过的文章,因此有一定的关注度。有一个女孩给她私信了这个消息,希望她能够扩散。

发布这条消息后,为了方便跟进后续进展,荔枝建了一个群。后来,那些喜欢林奕含的人们陆陆续续进群了,大部分是女孩子,她们有些人与林奕含有过相似的经历,有些也患有抑郁或者双向情感障碍。大家会在群里聊天,关注与女性相关的话题和新闻。


荔枝也患有抑郁症,一直服用药物。她回忆起自己第一次读完《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时,最大的感受是,为什么思琪不把自己的遭遇说出来,为什么不去向周围的人求助?


这个问题也是很多受害者共同面临的问题,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不走另外一条路?为什么是你?


林奕含曾在采访中说,这可能是宿命,没有办法改变。带了防狼喷雾,保护自己,变得独立和强大,但是依然可能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因此有人曾抨击过林奕含,认为她太软弱了,连死去的姿态都非常软弱——一个才女,受到侵害,最终选择自杀,是男性叙事中的“红颜薄命”。


这种对于受害者的解读并不在少数。


每年,林奕含的生日和忌日,群友们都会组织活动,写信、吃蛋糕、整理她生前的文字和喜好、剪辑视频。

泰剧《禁忌女孩》

群里曾有一个活跃的男生,他总说,你们的这些行为不过是小女生过家家,没有任何意义,你们要站起来,变得强大,不要软弱,妇女能顶半边天。

直到后来,各种新闻频发,受害者很多,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困境,外界的帮助却很有限,那个男孩找到荔枝,说他现在明白了,也许我们能做的就只有一些看起来意义有限的事情。


有一个女孩,她的好朋友曾经遭遇了跟房思琪一样的经历,自杀了。她经常提起好朋友生前经历的事情,荔枝感觉她把很多情绪都包揽在了自己身上。过了一年后,这个女孩也自杀了。


荔枝对于原因无从猜测,她说:“很多有过创伤的人,他们其实并不愿意对每个人都去讲一遍自己的经历,如果碰到了不理解的人,会很痛苦。”


这些人想要倾诉,但是却不想让身边人或者不能理解的人知道,这样的群和群友就会成为一个让人不再孤立无援的地方。是林奕含和房思琪的存在,让他们找到彼此,找到一个较少指责较多接纳的场域。


林奕含生前说,如果可以成为一个新的人,我想做一个对他人的痛苦有更多想象力的人。而这句话应该送给所有人。如果我们能够尽力想象他人的痛苦,也就不会再有人指责受害者的软弱。

“改编自真人真事”

林奕含去世一周后,北京的出版社编辑于北看到了她的新闻。他的内心涌现出一股强烈的感受,想有机会出版《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内地版,“我确信这是一部能和自己生命发生激荡的作品”,于是立即给台湾的出版社发送了邮件。


那时他还是一名新人,一开始甚至不知道直接通过公司版权部联系即可。


台湾的版权代理有一个三人团队,专门为此来北京,和有意向的大陆出版团队一一开会。这种郑重的形式其实很少见,在于北成为主编后也没再遇到过。


对方在会议上表示,在这个项目中,版权费不是最重要的因素,他们衡量了各个团队的方案和诚意。会议结束后又过了一两个月,终于有一天,于北收到了正式的邮件,得知自己和公司拿到了版权。


一个新人作者的处女作,出版方常用的包装方式就是找推荐人。最初的版本一共有李银河、戴锦华、骆以军、张悦然等数十人的推荐语,放在书的最开头,正文前。


小说问世后,获得了很多反馈,超出了出版方最初的期待,一直有源源不断的读者在购入这本书。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大陆版问世后的两年,于北以编辑的身份走遍全国14个省的20个城市,在各个书店和读者举办分享会,最多的时候现场有上百人,最少只有几个人。他会在分享会讲述这个故事。


从2018年开始,这是女性意识觉醒的两年,也是MeToo运动掀起的时间,来参加活动的百分之六七十都是年轻女读者。


印象最深的是在南京的分享会上,有一个13岁的初一女孩,正是房思琪同样的年纪。她说,不要用猎奇的心态去看待这个故事。


这是一本主题沉重的书,凭借自身的能量走了很远,销量大概是一百五十万册。一百五十万册在今日萧条的出版业已是一个惊人的数字。同时期同话题热度也很高的《82年生的金智英》销量为三十万册左右,《黑箱》则是五万册左右。


然而这本书的大众印象仍然是与性侵相关,注意力仍在“改编自真人真事”。在女性主义文学蓬勃发展的当代,这本书只是被许多人当作纪实和证据。


电影《熔炉》

这本书虽然获得了很多讨论和关注,但是也有人声称它的文学价值远远小于其社会价值。这也是于北感到最遗憾的事情。


其实林奕含最为信仰,始终探讨的,是文学。


在湖南的分享会上,有一个退休的文学教授说,我们应该更多探讨一些这本书的文学价值。

文学的吊诡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在大陆随后又重印了一版精装纪念版。出版社在这个版本中去掉了正文前冗长的推荐语和书评,把书评、推荐语、读者评论集结成了独立于书之外的小册子。他们希望这是一本“非常郑重”的书,一本完完全全是林奕含自己的书,“因为现在很多新人出书其实不希望找人做推荐”。


而封面唯一保留的两句推荐语均关于文学。分别是作家止庵的“林奕含是张爱玲以后最好的中文写作者”,以及社会学家李银河的“她是一位杰出的小说家”。


这本书在评论界其实处于一个模糊不明的位置。虽然得到很多学者名人的推荐,但大多出于性别研究和社会议题的角度。虽然获得了不少奖项,但并未进入真正的文学讨论中。

“我认为它的文学价值被低估了。”于北说。他形容自己第一次读完的感觉,如坠冰窟。


文学价值是一件吊诡的事。林奕含曾因为相信其价值而信仰文学,而最后,她想,也许文学是世上最无用的事情。如果文学无用,文学价值也就无从而谈。


书中的房思琪信仰文学,及其带来的美与高尚,而强暴她的李国华满口文学,却做出了伤害人的恶行,还用文学为自己诡辩,这种背叛感彻底颠覆了房思琪的认知。


林奕含曾以为,熟读李杜诗歌的人,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坏人。她所遭遇的现实却恰好相反。


文学于她的第一层失望在于无用。“文学是最徒劳的,且是滑稽的徒劳。写这么多,我不能拯救任何人,甚至不能拯救自己。”文学于她的第二层失望在于欺瞒,再不雅和痛苦的事情经其包装,都可以让读者获得美的感受。


于是她借着书中人物的口说出:“她恍然觉得不是学文学的人,而是文学辜负了她们。”


可是巧言令色的不是文学,是人。


林奕含像生理需求一样忍不住写,到后来成为了习惯,才有这本书。她恨透了自己只会写字,而且她知道自己写完这个故事,还是会有相似的故事反复发生,“在书写的时候,我很确定,不要说世界,台湾,这样的事情仍然会继续发生,现在、此刻,也正在发生。”

而她的心理医生告诉她:“你的文章里有一种密码。只有处在这样的处境的女孩才能解读出那密码。就算只有一个人,千百个人中有一个人看到,她也不再是孤单的了。”


因为这个原因,才会有读者相遇在荔枝的群里,才会有编辑持续地推动,才会有人不断地购买,才会有人一直记得为她吃一块蛋糕。


林奕含是如此真诚坦白地剖析自己,有人玩弄文学并伪饰自己,是他们错了。


在林奕含的婚礼现场,她的妈妈说:“我要敬我勇敢、美丽的女儿,她比我还要勇敢,她比我还要诚实。”而林奕含在书中写:“诚实的人是没办法幸福的。”


我问编辑于北:“你觉得它会成为一个经典吗?”


“虽然我无法定论,但我希望能成为,也许会成为。时间说了算。”他回答。

“替她活下去”

怡婷,你才十八岁,你有选择,你可以假装世界上没有人以强暴小女孩为乐;假装从没有小女孩被强暴;假装思琪从不存在……你可以假装世界上只有马卡龙、手冲咖啡和进口文具。但是你也可以选择经历所有思琪感受过的痛楚,学习所有她为了抵御这些痛楚付出的努力……


你要经历并牢牢记住她所有的思想、思绪、感情、感觉、记忆与幻想,她的爱、讨厌、恐惧、失重、荒芜、柔情和欲望,你要紧紧拥抱着思琪的痛苦,你可以变成思琪,然后,替她活下去,连思琪的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书中,房思琪离世后,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怡婷读完了留下的日记,知道了一切。如果说房思琪式的强暴是一种大屠杀,那么幸存者该如何自处?


博主常江曾有读者投稿一封信,希望他能帮自己发出来。


这是一位母亲写给自己10岁的女儿卓尔,告诉她应该如何去读《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这本书。


她告诉女儿,这本书很残酷,但现实更残酷。卓尔和更多人,终有一天会过上和怡婷一样的生活,但是如果“对他人的痛苦视若无睹或抱以廉价的同情,那是远远不够的。我们读书不是为了写作文,不是为了高考,不是为了卖弄知识多寡和水平高下,而是为了认识这个国家、社会和身边的人……这是一种必须具有的感知力和理解力”。

于北曾经在活动中遇到某位女作家,对方表示“不敢看”这本书。这本书很沉重,不过有些沉重和残酷仍然值得面对。


那么在这之后,五年过去,世界变好了吗?


《人物》曾在林奕含逝世一周年盘点了台湾相关法案的修订,还有更多人站出来撕开了自己相似的伤疤。我们也看到女性写作的集中爆发,从纪实作品《黑箱》《知晓我姓名》到小说《82年生的金智英》《我的天才女友》以及后面的种种,女性经验得以传播的越来越广。


无论如何,至少有超过一百万的人阅读了房思琪的故事,当读者越来越多,记住林奕含的人就会越来越多,她所带来的痛和醒悟便会越来越多。


五周年纪念日,荔枝所在的群里仍在继续进行写信的活动。其中一封信中说:


奕含,我在想《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是我们的《呐喊》。喊声中越来越多的人醒来,去直面父权制的铁栏杆,被困在里面的我们活了下来,也不能真的幸免于难。

*本文除注明出处外的配图均引用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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