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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点三胎政策六年,黑河家庭愿意生了吗?

曹颖 李彤 看天下实验室 2022-09-25

中国人口逼近“零增长”。

撰文 | 曹颖 李彤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照片里的苏雨彤穿着白色针织衫,微胖,一张圆圆的娃娃脸,让人无法相信1994年出生的她,已经是四个女孩的妈妈。


第三胎的降临在苏雨彤意料之外。怀孕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她常常恶心难受,当验孕试纸的颜色发生变化时,她确认,自己又怀了。


苏雨彤的第一想法是不生。对她的家庭而言,养育孩子是一件经济压力不小的事。2010年毕业后,学护理的苏雨彤成为黑河当地医院的一名护士,期间因生二孩曾中断过工作。丈夫在工地上打零工。如果生下三胎,意味着苏雨彤将成为全职妈妈,家庭重担全部落在丈夫一人身上。


直到去医院做检查后,苏雨彤的想法动摇了。医生告诉她:是双胞胎。


选择生三孩的家庭在黑河这座东北边陲小城并不多,即便三孩政策在这里已经实施六年。黑河是中国最早实行三孩政策的试点地区之一。2016年,黑龙江地方性人口与计划生育条例明确了除少数民族和特殊家庭之外,边境城市人口也可以生育三胎。


2021年5月31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召开会议指出,为进一步优化生育政策,实施一对夫妻可以生育三个子女政策及配套支持措施。这标志着中国生育政策迈入“三孩时代”。2022年5月1日,广东省明确生育子女无须再审批,实行全口径生育登记制度,意味着在广东生育孩子的数量、婚姻状态均不受限制。


如今,全国开放三孩政策已满一年。


根据2022年一季度部分省份公布的新生儿出生数据来看,安徽、山东、河南等地出生人口数量同比下降。


以安徽省池州市为例,2022年一季度出生登记人口为2436人,与去年的2966人相比,下降了17.9%。


2022年1月17日,国家统计局发布数据显示,中国2021年人口出生率为7.52‰,人口自然增长率为0.34‰,逼近“零增长时代”。


《亲爱的小孩》剧照

普通老百姓很少要三胎

“担心,焦虑,不舍。”苏雨彤得知怀了三胎的那段时间,各种复杂的情绪每天在她脑子里打架,有时候整宿都睡不着。她既担心能否独自带四个孩子,又焦虑没法再出去工作挣钱,“自己彻底啥也不能干了。”


思前想后两个月,苏雨彤和丈夫最终决定生下双胞胎。“钱不一定能攒下,但孩子是可以攒下的宝贵财富。”苏雨彤打趣道,“还好四个孩子都是姑娘,如果男孩子多,以后他们娶妻生子都发愁。”


黑龙江同江人苑乃源怀上三胎时,已经三十多岁。相比苏雨彤,她的家庭条件好得多,四室一厅的大房子保证了每个孩子都有独立房间,而苏雨彤一家六口挤在不到80平方米的两室一厅中。苏雨彤独自带四个孩子,而苑乃源有爸爸妈妈帮着照顾孩子。即便这样,留下三孩这个决定也让她思虑了许久。


“三孩政策还是有一定效果的,有一些条件好或是有实力、有能力的家庭会要,农村条件好的家庭也有要的,但普通老百姓很少有要三胎的。”在黑河当地医院当了多年妇产科护士的王柳观察发现,“很多人想多生孩子,但思前想后,怕经济方面跟不上,还是很少会生。对于二胎,家庭条件不是太好的也生了,但意外怀三胎后打掉的太多了,基本上都直接说养不起,就放弃了。”她记得有一个家庭,在黑河是数一数二的富有,妈妈三次生孩子都是剖腹,肚子上已经剖了好几刀。


黑河,一座东北边陲小城,自2016年开始实行三孩政策。(@视觉中国 图)

王柳称,有一部分妈妈头两胎是女儿,受传统观念影响,选择生下三胎是想赌一赌能不能再生个儿子。“如果头两胎是儿子或者有一胎是儿子,万一再生一个儿子,估计就承受不了了。”


生完三胎后,苏雨彤觉得自己有些抑郁了,家中除了孩子,连说话的人都没有。有时候,孩子们凌晨四五点就醒了,她也得跟着醒;每三个小时要给她们喂一次奶;老三和老四不同时吃饭,也不同时睡觉,常常是这个醒了,那个又饿了,还要兼顾老二。每天醒来,她就围着孩子转,晚上熄灯的时候已经十一二点了。


头两三个月,苏雨彤常常哭。老大老二是母乳喂养,老三老四是喂奶粉,一开始,她连奶粉量、冲泡温度都不知道。有段时间,两个孩子因为喝奶粉肠胃异常,两三天才排便一次,急得苏雨彤常常半夜醒来坐着哭,生自己的气,回忆这段经历,她说:“很难熬。”


苏雨彤有情绪和脾气的时候,或者家里又要用钱的时候,也是丈夫犯愁的时候。苏雨彤称,丈夫的苦恼都写在脸上,他犯愁时容易长胡子,常常第二天起床,胡子就冒了出来。


苏雨彤的90后朋友基本上都在黑河工作生活,他们大多表示,会选择要二孩,但三孩绝对不要。“我身边生二孩的朋友不少,但还是一孩居多。只生一个,一半人都觉得太累了,生孩子太辛苦了,自己遭罪,家里经济条件也不太允许多生。”苏雨彤说。


相较于70后和80后,90后生育意愿明显更低,这是黑河富拉尔基村妇女主任纪云松的感受。但生育意愿相对强的两代人目前面临着生育年龄困境。2016年,富拉尔基村的二孩家庭有三十多户,许多生二孩的女性已经三十多、近四十岁,属于医学上认定的高龄产妇。


“2016年,汉族人口在我们这里可以生三孩了,但他们的年龄也大了。一孩已经上高中或者大学了,如果再生二孩三孩,孩子间的年龄差距挺大的。”纪云松是70后,有一个孩子,她曾经动过生二孩的念头,但考虑到孩子已经15岁,再加上开始开店比较忙碌,这个念头慢慢消散了。


如果重新选,还会生下三胎吗?当被问及这个问题,苏雨彤说很纠结,“从精力方面,我一点儿不想生,特别后悔,我现在干什么事都没有精力,记忆力也不好了,前一分钟说的话后一分钟就忘,脑子里只有孩子们,也挺难受的。但说幸福,我确实挺幸福的,现在感觉累,但长远来看,女儿们贴心,以后老了,养老有她们照顾,这么说的话肯定又不后悔。”


《亲爱的小孩》剧照

“不希望我的孩子还是独生子女”

生女儿的时候,段薏煎熬了整整四天。


“生育对女性而言很痛苦。”十多年来,王柳全程见证了许多孩子的出生和妈妈的痛苦。“不管是顺产还是剖腹产,女性都很痛苦。顺产的痛,一般人真的需要勇气,还好生完之后痛苦马上就消失了,顶多有侧切口、裂伤口,恢复几天就好了。但剖腹产就会伤元气,可能会有内脏粘连等很多合并症。”


即使经历了一次痛苦,段薏在女儿出生两年后又迎来了儿子。生两个孩子是她和丈夫在结婚时就商量好的。理由很简单——希望两个孩子互相陪伴。


生二孩是苏雨彤自己决定的,乖巧的大女儿让她觉得做妈妈是一件特别幸福的事,大女儿也常常吵着让她再生一个弟弟或者妹妹陪自己玩耍。


苏雨彤自己也不是独生子女,排行家中老二,有一个比她大6岁的姐姐,还有一个比她小2岁的妹妹。想生二孩有成长经历的影响。苏雨彤说:“我和我姐能相互理解,虽然也有分歧,但姐姐相对来说还是照顾妹妹一些。我姐姐就觉得自己是家里的老大,很懂事很成熟,会承担多一些,特别照顾我。我感觉一个孩子特别孤独,两个孩子就像我和我姐,现在我们都成家立业了,能相互分享、相互分担,有事可以商量,挺好的。”


苏雨彤父母经历了提倡“一对夫妇生育一个子女”的计划生育时代,当地政策规定,一孩出生后,间隔六年可以生二孩,苏雨彤在姐姐六岁时出生了。两年后,苏雨彤的母亲意外怀了三孩,舍不得就留下了,因为超生还交了罚款。


苏雨彤一家六口。(受访者供图)

据王柳在医院的观察,“16年黑河开放三孩,这么多年也有生三孩的,但还不是太多,但生二孩的数量还可以,基本上每个月都会碰到。”


2022年5月,北京大学公共卫生学院流行病与卫生统计学系教授刘民对近1万名育龄家庭生育意愿进行调查,其中二孩生育意愿约为60%,三孩生育意愿为13%。


育有一孩的80后、90后家庭在采访中表示,不排斥二孩到来,希望两个孩子互相陪伴。他们的共同特征是,作为独生子女长大,如今又面临独自养老的问题。


为了照顾生病的父亲,李丹娜在齐齐哈尔已经待了一个半月。十多年前,她与丈夫结婚后便定居在黑河,丈夫如今在俄罗斯打工,因为疫情,已经三年没有回家。


除了日常带两个孩子之外,李丹娜有时还要照顾两个家庭的父母。丈夫有两个兄弟,他的父母生病时可以帮忙照应。但李丹娜是独生女,母亲已经去世了,父亲一个人住在齐齐哈尔老家,故土难离,他也不想到黑河和女儿一起生活。如果父亲身体不适,只能李丹娜带着老二去齐齐哈尔照顾他,留老大一个人在家,自己做饭上学。父亲生病的时候,丈夫又不在身边,李丹娜常常感觉孤独无助,她坦言:“压力挺大的,有时候想,如果有个兄弟姐妹应该不错。”


“我是独生子女,我不希望我的孩子还是独生子女,不想让他们再承受我承受过的压力。”这是李丹娜生二孩的心声。


《亲爱的小孩》剧照

不被了解的政策措施

2021年10月29日,黑龙江省十三届人大常委会第二十八次会议表决通过了修正后的《黑龙江省人口与计划生育条例》,修改后的条例明确实施生育三孩政策,要求用人单位设立育儿假,政府将实施育儿补贴制度,增加托育供给。


但在采访中,许多家庭表示并不知道三孩政策的配套措施,有的甚至连三孩政策都不知道,更无从谈及有没有被相关配套措施惠及。


苑乃源提到,自己曾在报纸上看过同江可以生三孩的新闻,当时觉得新鲜,还拍了照,但具体配套措施她并不了解。


比起在大城市,苑乃源认为同江、黑河这样的小城市算是比较适合生育的,至少房价物价不高。但她算了一算,从孩子出生到三岁,光奶粉、尿不湿等各类花费也得十几万元。苑乃源说:“这都算比较少的。”


入不敷出是苏雨彤家庭目前的情况。没有疫情的时候,丈夫每天挣150元到300元不等。苏雨彤之前从事护士工作的时候,每个月有2000元左右的收入,全家一年收入是三到五万元,再加上农村有地,收成好的时候还能有额外两万元的收入作为积蓄。


养四个孩子,完全攒不下钱,这是苏雨彤最直观的感受。她计算着四个孩子一个月的花费:老大1000元,老二1500元,老三老四2500元,这些不包含零食、衣服等费用。老三老四因为喝奶粉,买完达山、飞鹤等国产品牌,一个月要两千元,一年下来也要近三万元。目前,夫妻俩要靠父母扶持,以及掏出以前好不容易攒下来的一点点积蓄。



黑河近十年人口自然增长率均为负,目前已经处于超少子化社会。(@视觉中国 图)

苏雨彤不了解育儿假等三孩政策配套措施的存在,她说:“学费不说全免,免一半或者是三分之一,这对我们而言是比较实际的。”


就全国而言,四川省攀枝花市是中国首个发放育儿补贴金的城市,其有关政策规定对于生育二、三孩的攀枝花户籍家庭,每月每孩发放500元育儿补贴金,直至孩子3周岁。


因为丈夫在俄罗斯打工,李丹娜了解到那里二孩三孩家庭很多,生育配套措施相对完善。“俄罗斯那边不管生几个小孩,好像被子、奶粉这些都不用自己花钱,还有一些福利政策,比如生老二给多少钱,生老三给多少钱,有一些经济鼓励。”但她不清楚中国目前的三孩政策及配套措施,“宣传力度不够大,我都不知道。”


北京协力人口与社会发展研究所所长贾云竹分析:“国外一些高福利国家,因为经济发展水平,社会保障体系相对完善,孩子从出生到育儿照料的费用,政府都提供了非常好的福利保障。比如瑞典,孩子出生的时候,就有一个大礼包,吃穿用度一大堆东西送到父母手上,之后每个月还有相应的补贴金。北欧还有托育机构,父母上班,可以将半岁、一岁的孩子送过去,有人帮你照顾,而且是安全的,服务品质有保障的,让年轻父母可以相对安心地工作。同时,他们也没有中国这么大的竞争压力,在北京这些城市,‘996’、‘5+2’、‘白加黑’是常态,年轻人哪有时间照顾孩子。现在社会发展环境对生二孩三孩是鼓励的,但是具体生的是哪些人,生了之后这些负担落在谁身上,也要被关注。”

黯淡的东北与跌落的人口

富拉尔基村位于黑龙江省黑河市爱辉区,从区里驾车到村里约十几分钟路程。村子南北长800米,东西宽200米,全村户籍有150多户、四五百人,曾以少数民族人口居多。


43岁的纪云松在富拉尔基村从事计生工作已经十四年,从2008年开始做计生主任,到2021年成为妇女主任。三孩政策实施之初,纪云松要召集全村妇女到村里办公室,给她们放宣传片,发宣传单,办讲座。每年,纪云松要挨家挨户地跑三四次,给村里人宣传讲解相关生育政策。她带着自费购买的水壶、被褥等,拿着宣传单满村跑,持续了三年。



黑河富拉尔基村正面临严重的人口老龄化问题。(受访者供图)

目前,富拉尔基村正遭遇严峻的人口老龄化问题。纪云松说,村里五六十岁以上的有一百多人。


富拉尔基村所遭遇的也是黑河乃至整个东北所遭遇的。


2020年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统计,黑河市常住人口128.6万人,与十年前的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相比,累计减少38.8万人,下降23.2%,年均减少3.9万人。


目前,黑河人口自然增长率已呈负数。黑河近十年户籍资料显示,每年自然增长率均在-0.4‰—-2.9‰范围内波动。加之出生率极低,黑河目前已经处于超少子化社会。


住在黑河市爱辉区的李丹娜发现,最近出门,走不了几步就会遇到贴着外兑或转租的门市,餐饮开着开着就黄了,“租都租不出去”。路上冷冷清清,没什么车和人,疫情后在楼下排队做核酸,是唯一能看见许多人的时刻。同住在爱辉区的段薏叹了口气,“但连做核酸的人都越来越少了,排的队伍变短了”。


黑河全市户籍资料显示,黑河迁出人口逐年上升,十年间人口累计迁出17.7万人,平均每年净迁出0.6万人。黑河市统计局预判,未来,随着老年人口数量不断增加,死亡率还将逐渐提高,人口总量的下降趋势将更加明显。


鼓励生育背后,隐藏着对人口数量下降的焦虑。


几乎每个黑河人都能具象地感知到人口的老龄化与流失,挤在菜市场里的几乎都是老人。“边境物价贵,原来黑河全指着对外贸易赚钱,现在两三年不开海关了,能走的都走了,最后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要不是因为孩子,谁会待在这儿。”说完,李丹娜匆忙挂断了电话,忙着去哄4岁的小女儿。


纪云松有着更强烈的感受,户籍上人口的繁荣不过是“假象”。富拉尔基村户籍记录了400多口人,实际上留在村子里的只有100多口人, “人都走了,都去黑河市里了,甚至都离开东北了”,纪云松感到无奈。村里每年只热闹几个月,种地两个月,秋收两个月,粮食一卖,人又都走了,只剩下老人徘徊在村落里。“村里能分的土地越来越少,都是为了下一代,带着孩子上学,出去打工。就算鼓励她生,人也不可能回来。”


鼓励生育能否扭转人口总量下降的趋势,至少目前在黑河仍是问号。2020年,黑河二孩占新生儿总数的36.6%左右,低于全国13.4个百分点,高于全省6.6个百分点。


衰落不仅发生在黑河。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中,东北人口10年共减少1101万人,黑龙江省减少646万多人,是流失人口最多的省份。贾云竹表示:“整个东北三省都是人口洼地,人口负增长持续了很长时间,地方社会经济发展没有活力,城市必然会衰败。”


“东北振兴已经喊了一二十年,但东北留不住人,小地方的孩子生养出来,想到教育问题,也都往大一点的城市送,当地空心化严重,能够留下来的可能都是竞争力不强的人,生育率当然会低。”贾云竹总结道。


2019年,辽宁、吉林、黑龙江经济增速分别为5.5%、3.0%和4. 2%,比全国平均水平分别低0.9%、3.4%和2.2%。高度依赖资源产业和重工业发展的东北三省,近年来愈发面临产业结构失衡的困境,煤炭等资源枯竭,省属企业人才和资金短缺,体制机制问题始终没有解决,疫情导致长期停摆,更给东北三省带来了不小的打击,一位原本想回东北发展的毕业生表示,回家除了做公务员和做买卖,没有任何其他工作机会,只能选择离开。


三孩政策实施六年来,黑河当地医院医生刘璐璐表示,没有感受到出生率的提升。据其提供的该院出生数据显示,2016年至2021年,新生儿数量经历了先升后降的起伏,2016年新生儿有772人,到了2021年只有476人,高峰值出现在2017年,有937人。


刘璐璐不太清楚,近两三年新生儿数量的减少,是受疫情影响,黑河外来人口越来越少,还是当地的生育意愿在持续下降。


傍晚七点半,西沉的落日染红了天边的晚霞,天色眼见着要黑了,街道上本就不多的人正纷纷往家走,黑河小城将又一次陷入宁静,萧条,沉睡。


《亲爱的小孩》剧照

* 应采访对象要求,王柳、刘璐璐、段薏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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