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重点小学,他带孩子把家搬到了北京六环外
“当这个时代告诉你,往上爬,它就变成一个粗暴简单的要求。”
撰文 | 林杨攀
编辑 | 沈佳音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院子里结了两根黄瓜,“一根绿长像哥哥,一根矮胖像弟弟,这是小院里今年第一次像样的收获”,向华在朋友圈写道。
天台上的凌霄花红艳艳地开了一片,池子里的睡莲开了两朵。柿子树也挂果了,沉甸甸的绿。花园的地板、鹅卵石都是向华自己一点点铺就的。花花草草在角角落落间生长着,黄的,紫的,橙的……
几只兔子在窝里张望着,猫咪“黑猫警长”在院里溜达。院子中间的树屋刚完工,那是大儿子尘尘的领地。小儿子禾禾才六个多月,常常躺在院子里晒太阳。
夏天了,院子里还支起了一个泳池,蓝白相间的马赛克池底,孩子们在泳池里嬉戏,水面在阳光下泛着光。冬天时,这里就变成了一个自制的溜冰场。
向华一家从市区搬到北京六环外的郊区生活已经快两年了。他们把这个农家小院慢慢收拾出自己喜欢的样子,“半工半野的感觉将将好”。
● 向华
不想让孩子成为很会考试的螺丝钉
做出搬家转学的决定,向华一家只花了一个下午。来到位于昌平的华德福学校之前,尘尘在北京一所重点公立小学读书,成绩中等偏上。奶奶对转学的决定非常不理解,“我观察过了,尘尘的学习可以啊”。
但向华觉得孩子的状态不对,总是拘着,不够开朗。“他爱运动,但在公立学校,中午都不能去操场。课间孩子们也只能在座位上聊天,连上厕所都不能跑,尘尘一跑,班干部就要报告老师。”
向华觉得公立学校讲求秩序的管理方式不适合尘尘,老师训别的孩子,尘尘也会不自觉地紧张,他一紧张就挤眼睛。
而且向华和妻子寒寒,也经常会因为尘尘的教育问题吵架。倒不是因为两人对于孩子的教育方向上出现了分歧,更多的是身处大环境中的焦虑。他们都希望尘尘能按照自己的节奏成长,但这可能意味着和环境的脱节。
尘尘刚上小学那会儿不识字,他习惯了爸爸给他讲绘本故事,不愿意自己阅读。寒寒看到一年级的语文课已经有阅读理解了,她因为担心孩子赶不上进度而焦虑。
到了二年级,别的孩子都开始读大部头了,尘尘还不肯自己阅读,要向华给他念,吵多少次骂多少次,摁着头也不读。
其实,向华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顺应孩子自然发展的节奏就好。向华是中央美术学院绘本创作工作室的老师,经他出版的书数以百计。他也是一位儿童阅读推广人,疫情前每周都会去幼儿园讲故事。
尘尘原来就读的小学是绘本阅读特色学校,向华在那里也帮着做绘本阅读,做绘本剧。“我们是很积极努力的家长,跟校长老师都很熟,也是想帮着改变一些事情,但是你能做的东西真的是非常有限。”
● 尘尘在骑独轮车。
大环境还是裹挟了向华,即使他觉得不必着急识字,也愿意继续给尘尘讲故事。“上学期和下学期的任务不一样,非常明确,你跟着走,就没有那么大的压力,孩子也不会有那么大的压力,不跟从的孩子真的压力很大。”
但夫妻俩又无法接受学校的教育,做不到跟从。“它全是套路,那个阅读理解,老师每天在教你解题方法,孩子学了一堆套路。我就会很生气。”即使尘尘跟得上学校的节奏,寒寒依然对“标准答案”式的教学感到焦虑。
向华也发现作为一个写作的人,他根本教不了儿子语文,因为家里教的和学校学的完全是两码事。“就很崩溃。大作家也教不了孩子,语文也不及格,我们都面临这种崩溃。”
这偏离了他们从小给孩子讲绘本故事的初衷,孩子的想象力、创造力和好奇心,在标准答案的套路下,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2020年疫情期间,尘尘每天对着电脑上网课,很不开心,也近视。“他们班很多孩子都近视了。”
向华看着网课里的内容直皱眉头。有一次课上,老师引导孩子去想象宇宙的另一边,“宇宙的这一边,我们在上语文课,宇宙另一边的小朋友上的是什么课呢?他们上的是数学课”。“想象力已经飞到宇宙的另一边了,结果那边的小朋友还在上课。孩子的想象力就废了,它不是养分,它是毒药了。”
那时候尘尘上三年级,马上就要升四年级。“四五六是一个坎,你开始进入到大量刷题的年级了,要为小升初做准备了。如果做得好,你就是一个很会考试的人,如果做不好,你就是一个连考试都不会的人,你没有什么选择,这让人非常焦虑。我们都不想让孩子成为一个很会考试的螺丝钉,我们不期待孩子是一个顶尖的学生,但是我们希望他跟着走,中不溜就可以了。”
成为中不溜也很难,夫妻俩就在鸡娃和佛系之间摇摆。“今天给自己打鸡血,明天又不鸡,很痛苦。就是因为你不想跟,跟不上又不甘心。”
甚至,夫妻俩也经常为此吵架。“你在这条船上的时候肯定是焦虑,只是大家焦虑程度不同。你想不焦虑,只有下船。”
碰巧有朋友在昌平办华德福这样的创新学校,近年来也办得稳定一些了,2020年7月邀请向华一家去看看。“聊了一下午,我们当机立断就决定转学了。现在的学校是在一个果园里,孩子能和自然充分接触。每天早上到学校报到就先跑800米,给尘尘开心坏了,第一天放学回来就跟我们炫耀‘我一天就适应新学校了’。”
躲进小楼成一统
7月底决定转学,8月初,向华一家就在学校附近找到了一处农民留下的老房子。“一年房租5万元。一年学费6万多,加上饭费6.8万元。”这是他能承担的支出,把望京的房子出租差不多可以抵消了,“我觉得对的教育不应该花很高的代价”。
此时距离开学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需要从内到外地整修房子,再加上刚开工,向华就摔折了自己的胳膊,整个8月过得手忙脚乱。
9月开学时,装修还没完成,只好中途停工,一家人卷着铺盖,开着车,搬进了还没收拾好的房子。
这是向华第一次住瓦房。刚来的时候,他每天看屋顶,瓦上总有白云,一朵一朵的,看得人沉醉。于是,他为这个家取名“瓦云居”。
家是一边住,一边建成的。他在小院里搭起了花架,一块块地铺木地板,竖木栅栏,又用剩余的木料做了一个篮板,还有秋千。
院子中间那个红砖烤炉是他自己砌的,在炉子里生上火,可以烤披萨、烤肉。炉子边整整齐齐地码着劈好的柴火。“劈柴是我很喜欢干的事情。”向华偶尔也在朋友圈里更新自己“柴郎的日常”。
铺花园台面时,向华和尘尘一起平整地面,一起去捡半砖,一起铺装,一起筛沙子,一起填塞缝隙,一起搬运石子……“尘尘会干全套的活儿,我是二把刀,他是三把刀。五把刀放在一起,啥活儿都能干。”向华开玩笑说。
树屋也是向华和尘尘一起做的。向华不忍心在活的树上钉钉子,绑绳子。寻觅了很久,他在外面捡到一根被砍倒的樱桃树的树干,扛回来,用水泥浇筑,打好基础,再搭梁立柱子。尘尘说,要达到大人进不去的效果。
● 尘尘在做树屋。
尘尘骑着独轮车去上学,横背着羽毛球拍,有时还要夹着蛇板,拎着漂移板。“你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向华问他。
“展示才艺。”尘尘说。他有时也一边滑着蛇板,一边打篮球。
独轮车是学校的必修课,所有小孩都得练。尘尘骑得非常好,还拿了学校比赛的冠军。
运动起来,尘尘长发飘飘,和向华一样。他们学校的男孩很多都留着一头长发。
尘尘在骑独轮车。
“特别单纯,傻乎乎的,自己琢磨一些把戏,这个弄弄音乐,那个搞搞戏剧,每个人开始发展自己的兴趣。这种成长挺对的。你多给孩子一点空间,让他像一个人一样去长。”向华觉得青春期的孩子理应是越长越好看的,“但现在很多孩子到了青春期越来越难看,高中几乎是人生中最难看的时候。这种好看和难看,更多的是一种状态,好看是顺溜的,没有拧巴的东西在里面。”
争吵解决不了的问题,在转学之后迎刃而解。“换了教育环境后,你会发现这些问题都不是事儿。当你下船以后,看着时代的列车呼啸而过,你是不焦虑的。”
在他们对孩子的期待里,“成为一个会考试的人”从来不是一个必选项,因此选这条别人眼中风险系数较高的道路,他们没有太多的纠结和犹豫。
向华一家对乡居生活非常适应。他们平日里也都是在家里做饭,不爱出去下馆子。现在更是能自己动手做的就自己动手做,炖鱼时从院子里揪点紫苏,做意大利面就摘点迷迭香、百里香,烤串就掐点牛至。
其实,第一个冬天过得有点狼狈,不是这里漏风了,就是那里坏了,半夜车还坏了。但是在解决一个个困难的时候,他们认识了很多有趣的人,增加了很多生活的体验。“你会发现这个特别有意思,你在楼房里一切是通过购买获得,体会非常少,增加的经验只是购买经验。慢慢地,连大人都变得强大了,何况孩子呢。”
在这里,他们也于今年1月迎来了家中的第四名成员——弟弟禾禾。瓦云居更多了几分童趣。春节时,尘尘写了一副对联:“人生有乐处,流水无尽时。”
● 禾禾在院子里。
找到属于自己的坐标点
一只蜗牛举目四望,日复一日都是同样的风景:“我不要再浪费生命,我要拯救这毫无意义的生活!”
于是,它决心要出门远行。往东走是泰山,往西走是长江源头,以它的步速,都要走三千年。
“完了,完了!”蜗牛想到自己的生命就要耗在这方寸之地,不由得悲愤万分,伏地痛哭。在它身边,蚂蚁忙着搬运草籽,说说笑笑。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到底哪种人生态度更好呢?文中并没有给出答案。这是向华改编的绘本《中国动物寓言》中的一则。
寓言的目的是用通俗形象的故事来传递为人处世的智慧,在东西方几乎同时盛行。在《伊索寓言》诞生的公元前600多年,中国正处于春秋战国时期。那时,诸子百家从神话、民间故事取材,加工成短小精悍的寓言,作为辩论的论据,表达自己的主张。
但那些寓言真的适合孩子们看吗?钱锺书第一个不同意。他就觉得《伊索寓言》里“有好多浅薄的见解”。以牛跟蛙的故事为例,母蛙鼓足了气,问小蛙道:“牛有我这么大吗?”小蛙答说:“请你不要胀了,当心肚子爆裂!”
“这母蛙真是笨坯!她不该跟牛比伟大的,她应该跟牛比娇小。所以我们每一种缺陷都有补偿,吝啬说是经济,愚蠢说是诚实,卑鄙说是灵活,无才便是德。”钱锺书的解读让人耳目一新,“因此世界上没有自认为一无可爱的女人,没有自认为百不如人的男子。这样,彼此各得其所,当然会相安无事。”
在向华改编的寓言故事里,也没有绝对的是非对错。比如《猫头鹰吓凤凰》中,猫头鹰的务实和凤凰的高洁,各自安好。他很怕给孩子看大人定下来的价值观:“这是好的,这是坏的,人就要积极向上……我很怕这些,孩子在自己找一种道路,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些,他自身的天性中就有非常好的点,你要做的就是让他的内在更强大。”
向华还有意地去弱化好坏强弱的对立。“大家都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大鹏鸟在天上飞,扶摇直上九万里,而小麻雀只能在屋檐底下跳。但真的是这样吗?其实断章取义了,这个寓言接着往下,庄子指的是大鹏鸟有大鹏鸟的生活,它有志向而安适,小麻雀飞不了这么高,但也有自己的安适。”
向华觉得人总是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坐标点,高了不舒服,低了也不舒服。“当这个时代告诉你,往上爬,它就变成一个粗暴简单的要求。上面本来就是金字塔尖,本来就站不了几个人,如果大家都去挤那个点,那大家就都很痛苦,永远不断地有人噼里啪啦往下掉,就会摔得特别狠。谁都不舒服。”
世界本来就是参差多态的,孩子也是一样。“经常有人说,什么年龄的孩子应该怎么样。但孩子个体差异太大,你怎么能说就应该怎么样呢?”
以草原上的两种动物——狮子和大象为例,向华说,从小,狮子爸爸告诉小狮子,要把自己的爪子牙齿磨得很锋利,要随时准备好战斗,要变得最强壮,战胜草原上所有其他的狮子。而小象呢?大象妈妈只是告诉他,要好好吃东西,要开心,好好玩,玩好了又有胃口继续吃。不知不觉,小象就开开心心地长大了,大到狮子都不能伤害它。
“我只是告诉你有两种力量,你想像狮子那样很厉害很强壮,还是像大象一样强大却不自知,每个人会有自己的偏好。虽然我从天性上更推崇大象的力量,但这并不意味着狮子的力量就是不好的。”这也是向华对孩子尘尘的期待,“并不需要多勇敢,只要在该勇敢的时候不退缩,该退缩的时候不鲁莽”。
好玩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有一年冬天,向华和尘尘一起去公园玩。那里有一个小鱼塘结冰了。尘尘很担心冰下的鱼,怕它们憋死。于是向华就陪着他铛铛铛地凿冰。墨绿色的水面从灰色的冰下面开始露出来,尘尘特别高兴,小鱼死不了了。
“事实上,你不凿冰窟窿,鱼都会活一个冬天,但是这种意义在他的身体里产生了。不是说实际这件事有没有意义,而是石子丢进水面,泛起那个涟漪有意义。”向华说,“现在孩子的最大问题就是不想看世界了,因为我们一切都通过假象了解,通过互联网,以为我什么都知道,就没劲了。”
向华是尘尘最好的玩伴,放学后经常一起玩到天黑。“黄昏不可辜负,等院子里没有光线了,再回屋写作业也不迟。”
● 孩子们在村里嬉戏。
父子俩什么都聊,聊对绘本的不同理解,聊爸爸妈妈为什么吵架,也聊很多家长避之唯恐不及的死亡和性教育话题。
绘本《狼来了,人来了》就是向华和尘尘聊天聊出来的。几乎所有家长在给孩子讲狼来了这则寓言故事的时候,都把它当做一个劝诫小孩子不要撒谎的故事。但这个故事在全世界讲了一千多年了,孩子依然撒谎,这让向华觉得很困惑。
直到有一天,向华聊着聊着突然意识到孩子们不是在撒谎,而是在玩一个狼来了的游戏,孩子们只是邀请错了游戏对象。“成年人的思维方式是基于经验的,孩子说狼来了,大人天然就会想到可怕的后果,但孩子不是,孩子单纯觉得好玩,就好像孩子玩老鹰捉小鸡,有孩子扮演老鹰,有孩子扮演小鸡一样。”
于是在重写这个故事时,向华不再试图讲道理,只把属于大人的和属于孩子的都摆放出来,没有孰对孰错。“我们不要互相抱怨,我们要互相知道,有了理解、包容的内核。”
向华曾去一所学校讲英国作家约翰·伯宁翰的绘本《和甘伯伯去游河》。故事很简单,就是有一天,甘伯伯要去游河,他的动物朋友都要求上船同行,可是一上船,大家就忘了甘伯伯的叮咛,猪开始乱晃,狗追猫,猫捉兔子……最后,船翻了,哗啦,大家都掉水里了。
向华讲完后,班主任老师说,向老师的故事讲得好不好?小朋友说,好。老师继续问,那你们知道这个故事讲了什么道理吗?这个故事讲的是要遵守纪律。
“约翰·伯宁翰年轻的时候是一个嬉皮士,到处走,是英国夏山学校的毕业生,一生追求自由、追求自然。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去写一本讲纪律的书啊?”向华赶紧把班主任拉到走廊解释。
老师说那他讲什么?虽然向华一直觉得不应该用一个标准答案去解释一本绘本,但这时候他觉得还是要讲一下。
“甘伯伯说鸡不要飞、狗不要跳、孩子不要大吵大闹,这是大人的诉求,坦诚地说出来。鸡就是要飞、狗就是要跳、孩子就是要大吵大闹,这是儿童的天性。当大人的诉求碰到了儿童的天性,而且碰撞了、矛盾了、掉河里了,这时候怎么办?”向华在一席的演讲《“无用”的绘本》中说,“很多人有不同的处理方法,但甘伯伯说,到我家喝茶去吧。所以这本书就讲了一个很浅显的道理:包容。”
有很多朋友也来看向华一家,但最终大都放弃了。“主要是大人不能到乡下来生活这个问题。我的工作不用每日通勤,一周进城一两次就够了。”向华说,“而且孩子个体差异太大了。我们周围有些朋友的孩子自闭、抑郁,转学过来,但不能适应这个学校,又走了。”
向华身边有些孩子从小就在新教育下长大,完全没有经历过公立教育。“他们也不一定就像你想象的,不在时代轮船上呆着,就很云淡风轻,闲云野鹤。不是的,他们也有他们的问题。别人的经验无法复制,我们每个人都得去探索。”
● 向华
《中国动物寓言》中有一则《蚂蚁看神龟》:一群蚂蚁跋山涉水去看神龟,最后看没看到不重要。“神龟也好,蚂蚁也好,活得自在就得了呗!”
乡居生活并不清闲,向华每天都像个农民一样忙忙叨叨,光院里的蚂蜂窝,每天都得掏两次。但他沉浸在自己的生活里,有一天他突然意识到,生活不在别处,生活就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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