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致郁：美国青少年被偷走的一年

“也许他们会成为疫情的一代，与我们完全不同。”

撰文 | 陈劲松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新冠大流行以及随之而来的次生灾难冲击着社会各阶层，而相对脆弱的儿童青少年受到的影响，尤其是精神层面的影响，则更为深远。

联合国儿基会执行主任福尔在去年10月表示：“对于我们所有人——尤其是儿童来说，疫情是漫长的灾难。全国范围内的封锁和与新冠大流行相关的行动限制，期间儿童在远离家人、朋友、教室和游戏这些童年关键要素的日子里度过了这些打下永久烙印的时日。” 

她指出：“影响是巨大的，这只是冰山一角。甚至在新冠大流行之前，就有太多的儿童背负着未解决的心理健康问题。政府为满足这些关键需求而进行的投资太少。心理健康与未来生活结果之间的关系没有得到足够重视。”

新冠对儿童的心理影响究竟有多大? 美国公共广播电台记者安雅·卡梅内茨在其新书《被偷走的一年》试图全面描述这些负面影响。

首先，疫情对不同年龄的孩子打击是不同的。

当疫情开始后，治疗五岁以下儿童的诊所发现，睡眠问题、噩梦、身体攻击和尿床等退化行为增加了。

上小学的孩子，则遭受着恐惧、不确定和孤独的痛苦，外在表现是焦虑、强迫症、饮食失调和产生自杀念头。

青少年的大脑渴望冒险、地位和成就，有强烈的需求去体验新事物，尝试困难的事情。在正常情况下，他们会通过朋友、学校、运动和其他活动找到出口，否则，他们可能通过毒品和性行为寻求刺激。然而，疫情堵住了出口，把数千万青少年限制在麻木的日常生活中。在焦虑的父母控制下，他们几乎没有独立活动的空间。

弗吉尼亚州亚历山大市一名15岁的抑郁症少年将新冠禁闭比作单独监禁。“你的大脑仍在发育，最糟糕的是，这正是你需要走出家门，需要与人交往，建立友谊的时候。”

在接受采访时，她告诉作者卡梅内茨：“一切都很艰难，因为没有尽头。我很可能很长时间不能参加音乐会或其他学校活动，甚至是整个高中。所以看着本该是你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就这样一去不复返，真的很让人难过。”

2020年10月，美国心理协会发现年轻人是所有年龄组中压力最大的。一半的青少年说疫情让他们觉得不可能规划未来。同样，在2020年9月，该协会的调查显示，在11至17岁的青少年中，超过一半人称在过去两周的大部分时间里有自杀或自残的想法，而且越年轻，这个比例就越高。

贝丝和她的丈夫都在新泽西州泽西城教高中。

在疫情封锁的最初几周，远程教学工作让贝丝和她的丈夫每天从早上5点忙到午夜。但她的一个学生开始不上网课，后来告诉贝丝自己有自杀倾向。

贝丝和她的丈夫还必须照顾他们自己的三个孩子，尤其是上小学的奥利弗。他“需要时间表来控制。他想念他的朋友，他很害怕，说孩子们会生病，大家都会死去。”贝丝说。

随着学年接近尾声，奥利弗意识到“他可能再也不会回到学校去见他的朋友了”。于是，奥利弗开始拒绝吃饭，“厌食症不是一个合适的词，他就像甘地绝食抗议一样。”贝丝接受采访时说。

父母非常着急，想知道奥利弗为什么食欲下降。起先他们猜测是不是因为长牙导致，他们做了黄油烤面包来诱惑他，但没有效果。后来就开始强迫奥利弗吃饭，不吃完，就不能离开饭桌。

2021年11月3日，美国宾夕法尼亚州，儿童接种新冠疫苗。（@视觉中国 图）

但这都没有什么效果，夫妻俩翻垃圾的时候，发现奥利弗用沾满口水的餐巾包裹食物扔进垃圾桶，有华夫饼、三明治、花椰菜。当贝丝向作者描述这个场景时，哭了起来。

奥利弗的脸变瘦了，他棕色的眼睛没有神采，脸色苍白，皮肤上很容易出现瘀伤。他表达了自杀的想法。“他躺在床上，”他妈妈说，“我的宝贝，一遍又一遍地说他宁愿死。”

在疫情期间，年轻人中的抑郁症和“自杀意念”——即用语言表达的自杀想法——大大增加，甚至像奥利弗这样非常年幼的孩子也是如此。

听到这样的陈述，家长们很纠结。他们甚至不知道是否该从字面来理解。贝丝说，“不，他不想死。他甚至不知道死亡是什么，他只是想看看他的朋友。”

虽然从数据上看，没有到青春期的孩子不太可能完成自杀，但最近的一项研究表明，即使只有四岁，谈论死亡的抑郁儿童也比他们的同龄人更清楚地了解死亡的意义，这意味着家长应该非常严肃地对待幼童的自杀言论。

根据美国心理协会的统计，10到14岁的群体自杀率虽然很低，但从2007年到疫情开始时增加了两倍。在15至19岁的青少年中，自杀率在20世纪90年代一度下降，在2000年代和2010年代有所上升，并成为该年龄组的第二大死亡原因。

就像许多涉及苦难儿童的情况一样，他们的心理问题给成年人带来了极大的痛苦。但即使在美国，也没有足够的关于儿童心理健康的研究，更没有足够的从业者来照顾他们。

2019年，美国只有8300名儿童和青少年精神科医生，他们仅仅能覆盖1500万儿童和青少年的治疗，但美国的青少年儿童总数为5000万。而且一般来说，医疗保险对精神病治疗的报销率相对较低，导致这类治疗非常昂贵。

在疫情之前，处于精神危机中的儿童和青少年在急诊室等待几天才能得到合适的处置是很常见的。美国儿童和青少年精神病学学会表示，很多患有严重精神问题的儿童平均要等待数年才能获得适当的治疗。

而疫情又放大了需求危机。

在疫情期间，儿童获得精神卫生保健的机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少。精神病病床有时被用于新冠患者，或者因为防疫而容量受到限制。霍瑞斯·曼布埃纳维斯塔医院的尼克·钱德勒说，六个月的等候名单是意料之中的事。

当本书作者问罗格斯大学青少年焦虑和抑郁诊所主任朱敏瀚，疫情期间对服务的需求是否增加了，他说无从得知。“不知道有没有增加，因为我们一直是满负荷运转。”

临床心理学家、发展心理学家和学校心理学家玛琳达·格林伯格是另一位接受采访的青少年健康治疗师，她描述了自己在马萨诸塞州工作时看到的旋转门效应。“年轻人在急诊室里等待精神病床位，这些人要排很长时间才能等到。但他们很快就会出院，因为床位太过紧缺，留给他们的治疗时间不多。很快，他们就会重新陷入精神危机，在急诊室排队。”

2022年1月12日，美国加州，当地民众进行新冠检测。（@视觉中国 图）

新冠期间对禁闭病房探视的限制也可能使孩子更难康复，这让他们康复期间无法见到家人。

还有一个影响青少年心理健康的因素在疫情当中被放大了。

在疫情之前的许多年，关于智能手机、社交媒体、视频游戏和青少年心理健康之间的联系的研究越来越多。在疫情期间，屏幕使用激增，这将如何影响孩子们的心理健康的呢？

答案很复杂，其中一些可以说对孩子有帮助。例如，社交游戏为许多孩子提供了与朋友联系的方式。但天黑后使用屏幕会扰乱睡眠，睡眠不好会导致心理健康问题。

在疫情期间，日常事务的缺失打乱了许多儿童和青少年的睡眠模式。很多青少年把自己的生活比作单独监禁——一个缩小到由床、笔记本电脑和手机组成的监狱。“在疫情之前，我从来没有熬夜到很晚，但现在我通宵熬夜。无缘无故！这就像是报复睡眠拖延症——就像你在白天没有任何自由，然后你通过整夜不睡，做你的喜欢的事情来夺回你的自由。”一个少女在接受采访时说。

专家预计，在未来的一二十年里，疫情将对整个人群的心理健康产生影响，包括那些在母亲经受禁闭压力时还在子宫内的孩子。

“我认为孩子们仍然很有韧性，但疫情已经产生实质性的影响，”青少年急诊室的住院医生告诉作者，“是的，我可以暂时缓解你的自杀倾向，但我不知道这将如何影响你五年的心理健康。”

儿童和青少年精神病学家泰勒·布莱克在加拿大西部的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任教。他分析了评估疫情期间儿童心理健康的数据，并认为重新开学就能解决一切问题的想法是荒谬的。

相反，布莱克说在正常情况下，学校是他治疗的儿童心理压力的主要来源。“我在一家医院做急诊精神病医生。夏天放假的几个月，我很无聊，秋冬的几个月，我忙到要死。儿童的心理压力来自社会，来自家庭，更多的还是来自学校。”

布莱克认为，美国的儿童和青少年普遍存在心理问题，疫情更像是半夜打开厨房的灯，看到一大群蟑螂，让成年人突然发现了它们的存在。

作者认为，新冠对儿童心理健康的长期影响也许需要五年，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得到全面评估，“也许他们会成为疫情的一代，与我们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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