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成年女孩被围猎,文学可以赦免一切吗?
“会不会艺术从来都是巧言令色而已?”
撰文 | 李心怡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13岁的不知名少女和近50岁的知名作家在一起了,人们说这是自愿的爱情。
瓦内莎·斯普林格拉的青春就在这样的谎言下被掠夺走。
当悲剧在她身上发生时,法国社会崇尚没有边界的自由,甚至包括未成年人和成年人发生性关系的自由。
瓦内莎将这段经历写成作品《同意》(Le consentement),2023年2月在中国出版。
在书中,她化名为V,将自己在少女时期被法国作家加布里埃尔·马茨内夫(书中化名为G)引诱控制的经历记录下来。
“这么多年来,我如笼中困兽一般,脑海里满是谋杀和复仇的戏码。终于有一天,我望见了出路。它清清楚楚地摆在我面前,那便是让猎人掉进他自己的陷阱:将一切都写进这本书里。”
当时,在只有加害者写作和发声的法国文化界,瓦内莎的书写引起巨大震荡。检察官对在文化界具有声望的马茨内夫进行调查,3家出版社与他终止合作,他的终身津贴也被取消。
《同意》一书还推动了法国政府关于性同意的立法——2021年,法国国民议会一致通过了将性同意年龄定为15岁的法案,填补了之前的法律空白。
最重要的是,《同意》让法国社会重新审视了恋童问题,也引发了更多思考:文学可以藐视道德吗?自由应该具备边界吗?沉默难道就代表同意吗?
被围猎的少女
“我恋爱了,也感到被爱。”13岁的少女瓦内莎发出感慨,她的对象是年近50岁的加布里埃尔·马茨内夫。
尽管人们已经渐渐遗忘了马茨内夫,但他曾经是法国文坛非常知名的作家,获得过法国文学最高奖勒诺多奖,其作品甚至受到当时法国总统弗朗索瓦·密特朗的推崇和喜爱。
面对一个未成年女孩,马茨内夫拥有绝对的话语权、经验和智识。
13岁时,瓦内莎跟随在出版社工作的妈妈参加一个晚宴,在那里,她第一次遇到马茨内夫。
父母离婚,瓦内莎的童年几乎没有得到过父爱。当马茨内夫向她露出微笑时,瓦内莎误以为,那是一个父亲般的微笑。
但她不知道,一场围猎开始了——
马茨内夫给瓦内莎写了一封郑重的信。被这位知名作家当成大人的感觉让瓦内莎很激动;
《洛丽塔》
马茨内夫会去瓦内莎的学校找她,经常与她见面;
马茨内夫与她发生了关系,那时瓦内莎才14岁。
而后马茨内夫用华丽的诡辩将自己的行为合理化。
他告诉瓦内莎,在古代,成年人对年少者进行的性启蒙不仅被提倡,甚至被视为一种义务。《爱丽丝漫游仙境》就是作者刘易斯·卡罗尔从一个小女孩身上汲取的灵感。
这些话让瓦内莎觉得自己有权利爱上任何人,同时也为自己能够成为马茨内夫的灵感缪斯而感到激动。
瓦内莎的母亲知道马茨内夫是恋童癖,当知道自己的女儿和他在一起后,她十分反对。
《洛丽塔》
但马茨内夫的声望又让她怀疑自己的反对是否正确。她询问身边人的意见,但他们都表示不用太过担心,于是瓦内莎的母亲最后也接受了这一现实。
她自我安慰道,瓦内莎看起来很早熟。母亲的不作为将瓦内莎进一步推向了马茨内夫。
后来,瓦内莎指责母亲当时没有保护好自己时,母亲的回应是“和他上床的人是你,而我却得为此道歉?”“你本可以察觉到的,察觉到事情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不是吗?”
瓦内莎并不能察觉事情的真相,但马茨内夫早有预谋。
马茨内夫同时也在切断瓦内莎和其他人的联系。瓦内莎几乎所有时间都和马茨内夫待在一起,她没有同龄朋友,不去学校,差点儿被开除,老师对她也没有什么好印象。
马茨内夫甚至策划了一起事件,让瓦内莎觉得他们是不被祝福但彼此相爱的浪漫情侣。
他给警察写匿名信,举报自己和瓦内莎有不正当关系,告知“约会”的时间和地点。当警察前来调查时,由于马茨内夫的社会地位和名望,一切只是象征性地走个过场。
马茨内夫以此为借口,带瓦内莎躲进一间旅馆里——房费由赞助马茨内夫写作的人支付。
“我们的爱情是被禁止的。”这种感受反而加剧了这段关系的浪漫感,瓦内莎觉得自己更加不能离开马茨内夫。
剥夺的范围也越来越广。
起初马茨内夫占有瓦内莎的身体,随后想控制她的信仰,到最后,连瓦内莎如何写作也要干预。
瓦内莎什么也不剩了。
“这个我爱着的人,他怎么可能是邪恶的呢?是他,让我不再是那个在餐厅中孤独地等待着父亲的小女孩。是他,让我终于找到了存在的价值。”
瓦内莎需要的是爱,而恋童癖马茨内夫需要的是青春的身体。当身体开始成熟,抛弃也随之而来——当瓦内莎的身体发生变化时,马茨内夫感到恐慌,任何形式的变化和真实都让他无法接受。
所有恋童癖的受害者都曾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他们总是会怀疑,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到底是不是爱情,自己会不会是独一无二的。但无一例外,当他们日渐成熟时,加害人便失去兴趣,开始寻找下一个受害者。
而此时的瓦内莎已经无法回归正常生活。她没法去学校,对人群感到恐惧。她开始怀疑自己和马茨内夫的关系,但她又不能说自己是完全的受害者,因为她没有激烈地反对。
如果马茨内夫的行为是错误的,那自己是不是帮凶呢?瓦内莎心中也充满困惑。
放纵的“自由”
那是一个过于包容甚至纵容的年代,所有的事情一旦冠以自由之名,就能被接受。
《洛丽塔》
1968年,“五月风暴”之后,高喊着“禁止‘禁止’”的口号,法国涌起一股追求自由和性解放的风潮。这在文化界尤为盛行。
1977年,法国媒体《世界报》刊出一封公开信,主张将成年人与未成年人发生性关系的行为无罪化,许多知名的左派知识分子、哲学家、作家等都签名表示支持,其中包括罗兰·巴特、西蒙娜·德·波伏娃、让-保罗·萨特等人。
他们认为,对青少年的性进行限制是一种社会压迫,而那个时代的主旋律就是“反抗对欲望的禁锢,反抗一切压迫”。在反抗的热潮中,他们失去了理智。
30年后,《世界报》承认了曾经的错误,他们的辩解是“媒体不过是时代的映射”。
失序的时代浪潮之下,陷入困惑和迷茫的是一个个个体,包括瓦内莎的母亲。
她的青春时代十分保守,父母不会跟她谈论身体和欲望,她在不谙世事时步入婚姻,离婚后,只想随心所欲地生活。
因此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该严格约束女儿,是否应该禁止瓦内莎和马茨内夫的“交往”。
瓦内莎的母亲在文化行业工作,“我们周围都是些生活作风放荡不羁的艺术家和知识分子,道德上的出格对于他们而言只是小事一桩,甚至还受到推崇,再加上G(马茨内夫)才名在外,这一切都使这件事得到了美化。”
没有人能够脱离时代和环境进行完全独立的判断,这是整个时代的迫害。
自由伴随着风险,当成年人鼓动青少年享受身体自由时,他们似乎并没有想清楚,这些十几岁的孩子是否已具备健全完整的人格,以及为自己负责的能力?
很少有人真正考虑到未成年人,大家只对文化界的自由津津乐道。
《洛丽塔》
1990年,马茨内夫在电视读书节目《顿呼》(Apostrophe)中宣传他的新书——一卷私密日记。
这本书记录了他如何对小女孩下手,而这竟被当成一件趣事在节目上光明正大地谈论,主持人最多只是温和地嘲讽:“您可真是收集小女孩的行家!”
只有一个人感到震惊和荒谬,她是加拿大女作家丹尼丝·蓬巴蒂耶。她难以置信,法国电视台不仅允许马茨内夫这样的人参加节目,甚至让他宣传自己的恋童行为。
面对蓬巴蒂耶的震怒,马茨内夫说自己是一个有教养的男人,不会像她一样谩骂别人,随后为自己辩护道,这些女孩有享受爱情的自由,更何况,她们从未对自己感到不满。
蓬巴蒂耶因为在节目中的言行被一些法国媒体评为“泼妇”,法国文学界也将其逐出,认为她并不能理解这里的先进文化和自由风气。
这到底是未成年人享受性的自由,还是成年人放纵自己的自由?
马茨内夫总是声称这些孩子们都同意了。而这些同意只是他钻了法律的空子。
马茨内夫和一些菲律宾小孩发生关系,在他笔下,这些小孩都是自愿的,他没有丝毫强迫。事实上,只是因为菲律宾没有严禁未成年人卖淫。
瓦内莎也无法坦然承认自己是一个受害者。她曾希望从马茨内夫这里获得爱,而付出的代价就是违背本意地与他发生关系。
“作为对获得爱意(或是家里缺的那笔钱)的交换,他同意成为玩乐的对象,也因此在很长时间里都无法成为他自身性欲的主体、主角和主人。”瓦内莎意识到,马茨内夫口中的同意只是未成年人懵懂的交换行为。
“选中那些孤独、敏感、缺乏家庭关怀的女孩时,G就清楚地知道她们不可能威胁到他的名声。因为沉默便意味着同意。”瓦内莎写道。
文学可以赦免一切吗
“会不会艺术从来都是巧言令色而已?”林奕含在《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中提出这个问题。她根据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真实事件,写下了“少女爱上强奸犯”的故事,加害者陈国星正是用文学粉饰一切。
瓦内莎也提出了相似的问题——文学可以赦免一切吗?
V.Springora ©JFPAGA
就像马茨内夫,用文学获取社会地位,美化罪行,并随意书写受害人的命运。在他的笔下,自己与瓦内莎的关系被美化成浪漫的爱情,而他将瓦内莎塑造成一个被忌妒吞噬、情绪不稳的女孩。
马茨内夫掌握了这段故事的阐释权,他随心所欲地解读自己和瓦内莎的故事,并借助自己的名声将之扩散给公众。瓦内莎走到哪里都会被人议论。没有人觉得她是受害者,只觉得她是一个放荡的疯女人。
当瓦内莎意识到不对劲时,曾找过马茨内夫的好友、著名哲学家齐奥朗求助。
令人吃惊的是,齐奥朗告诉瓦内莎,马茨内夫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能被他选中是瓦内莎的荣幸,她应该奉献自己、陪伴在马茨内夫身边。
“女人往往不明白艺术家需要的是什么。你知道托尔斯泰的夫人每天都要将她丈夫的手稿用打字机打出来,然后不知疲倦地为他修改哪怕最微小的笔误吗?她彻底地奉献出了自己!自我牺牲和奉献精神——这才是艺术家的妻子应该具备的品德。”
当瓦内莎指责马茨内夫的书写不实时,齐奥朗则说,谎言是文学的一部分。
这番言论是多么自私又虚伪——让一名少女牺牲自己去供养一个老男人的欲望和写作。
马茨内夫身为恋童癖的事实众人皆知,因为他将自己和少男少女的故事写进作品。
在作品《未满十六岁》中,他如此写到:“当你抱过、亲过、爱过、占有过一个十三岁的男孩,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其他一切都显得沉闷、沉重、平淡。”
和他一样自诩知识分子、艺术家的人,像是贪婪的寄生虫,褫夺青春的活力,浇灌病态的写作。
直到83岁,马茨内夫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道歉,同时他仍在辩解,在那个时代,没有人真的以为那是犯罪。
《洛丽塔》
当真如此吗?
如果马茨内夫问心无愧,又怎么会大费周章地在报刊上发表公开信,并邀请文化界的名人们来签名支持?他又何必用历史中各种备受争议的恋童癖的故事来为自己背书,并用花言巧语将自己的行为合理化乃至浪漫化?
对某些人来说,文学的确是十分好用的工具。也许我们应该对文学和艺术祛魅,它们不止有美好高尚的一面,也有虚伪可憎的另一面。
《顿呼》的节目主持人贝尔纳·皮沃曾是龚古尔学院主席,很多年后他回忆这些事情,“图书界和文学界认为自己高于法律和道德。”
“相比于文学大师的著作,一个不知名少女的人生又算得了什么?”这就是许多人的想法。
许多年后,瓦内莎有一天在路上遇到一个眼熟的女孩,她曾见过马茨内夫和这个女孩在一起。两个受害者共同回忆起过去的遭遇,发现彼此都因过去的经历饱受折磨。
这个发现是一种慰藉,也让瓦内莎觉得自己应该把这一切写下来。
“如果我想要彻底地消除我的愤怒,并重新夺回对这一段人生经历的掌控权,写作或许是最佳的办法。”
也因为她的书写,在和马茨内夫的故事里,文学不再是加害者虚伪的粉饰工具,而是成为了受害者们打破僵局、传递勇气的利刃。
2020年,瓦内莎的作品《同意》在法国出版,引发激烈的舆论讨论,进一步推动了法案变革——2021年4月15日,法国国民议会将性同意年龄定为15岁,同时也加重了与未成年人进行性交易等罪行的刑罚。
不放过施暴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