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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冠之后,跌落凡尘的电竞少年如何重启?

劳骏晶 看天下实验室 2023-08-30

和夺冠比,学习如何走下舞台,回归现实,更需要勇气。

撰文 | 劳骏晶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江湖上已经没有AS仙阁战队了。这支队伍最后一次出现在王者荣耀联赛(简称KPL)上,是在2021年KPL秋季赛开幕式,联盟要为这支战队补发总冠军戒指。


他们是2016年王者荣耀第一届职业联赛的总冠军。那年秋天,这群平均年龄不到20岁的少年,在初涉电子竞技后就达到巅峰,捧起银龙杯,为俱乐部挣得80万元奖金,上海世博中心场馆舞台上飘满了金色纸条,下了一场专属于他们的金雨。

随后,这支战队面临着同样快速的下落,在2017年就输掉了保级赛,降级到次级联赛,此后名存实亡。而当时的冠军选手们,退役的退役,转会的转会,竭尽全力让自己的职业生涯坠落得比仙阁稍稍慢一点。


与之伴随的是王者荣耀和整个电竞行业的迅速爆发。这款MOBA类(多人在线战术竞技)手机游戏,在2020年成为全球第一个平均日活达到上亿级别的游戏。中国的电子竞技产业也日渐庞大,2022年,尽管受疫情影响,电竞产业收入下降,但也达到了1178.02亿元,电竞用户规模高达4.88亿。


曾经的冠军战队职业电竞运动员,在得到补发的冠军戒指时,身份已经变了,他们是王者荣耀联赛解说、游戏主播、电竞学校老师、持续挣扎的现役选手、物流公司的员工。


辰鬼,AS仙阁的前队长,记得拿到补发戒指的那天,大家久违地聚餐,那是一顿赶在中午的烧烤。当时大家又累又饿,光顾着吃,没人说话。


现在,也没人再提起当年的事。对这些电竞选手来说,生命里最绚烂的那场雨也许已经下完了,停了。他们或主动或被动地把自己的生活从规则清晰的游戏世界里挪出来,笨拙地重新适应现实世界,但没人后悔曾经追逐了那场金雨。

坠落现实

拿到了总冠军戒指那天,二狗把队友们五枚戒指都戴在手上,嘚瑟地发了张照片在朋友圈。此后,戒指被放在老家的抽屉里,几乎不再被拿出来。二狗忙着经营离开赛场的生活。

今年4月,他供职的电竞学校濒临倒闭,二狗只好离开。


这所学校好的时候有两三百名学生,却因在百度发广告招揽学生的成本太高而入不敷出。尽管二狗对学校的经营有些意见,但依然感慨,这份工作让他终于重新回到了王者峡谷。


据人社部2023年初的报告,目前国内电竞行业只有不到15%的岗位处于人力饱和的状态,类似赛事直播等产业中上游岗位缺口达150万人,未来五年,行业对细分领域人才的需求依然很高。


这个产业里最惹人注目的岗位自然是职业选手。一批又一批的年轻人做着电竞梦。


二狗知道这背后的艰难。


2016年,20岁的网吧网管廖飞宇从桂林来到杭州,随后加入仙阁来到上海,成为王者荣耀职业选手二狗。这座城市如此繁华,一顿饭钱赶上老家六顿。他在这里征战辗转,在23岁那年退役,又回到桂林。


彼时的他完全是无措的,没有生活技能,没有社会经验。三年里,他积累的经验只与游戏相关,每天都待在一个房间里,来回都是队友们的面孔,不知道游戏外的世界怎么变化,也不知道怎么跟人打交道,更不知道世界运行的基本规律。


心怀恐惧的二狗退出游戏,安心想做回普通的廖飞宇。他需要了解这个世界,他每天6点起来跑步,看书。他读不懂《人性的弱点》,但仍坚持看下去。


消磨时间的最好方式是工作。二狗干过八百块底薪的房屋中介,骑着电瓶车在秋雨里晃。他也去火锅店做过店长,没几个月就赶上疫情,火锅店扣着他几个月的薪水倒闭了。


过早到达过巅峰的人,是不容易适应庸常的。对KPL第一个总冠军的每位成员都是如此。


辰鬼在做游戏解说和直播;无痕坐了长久的冷板凳后,转而成为一支电竞队伍的助理教练;教练寒夜性格黑白分明,继续做游戏直播,继续挨骂,屿秋和他一起做着游戏主播。小羽则远离电竞和老队友们,在物流公司跟快递盒子打交道,最近一次露面,是在KPL给仙阁拍的纪录片里,他缓缓走在老家发黄的铁轨上。


二狗始终不太适应,他一点也不热衷于那些工作。在他看来,每份工作都是用时间换钱,没有别的意义。他缺钱,但他仍然需要意义。


二狗家境普通,靠着助学金念完大专。因疫情被封在家里的日子,他也需要挣钱吃饭,只好重新玩荣耀,做起了代练。


现实生活中的困难太多了,但在王者峡谷,二狗可以飞速适应新版本,抓住英雄的特点,按部就班地进攻、防守。那种游刃有余的感觉回来了,意义也回来了。当电竞学校的朋友发出邀请后,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他终于再次从事了一件自己喜欢又擅长的事,觉得自己又有了价值。

“黑八奇迹”

电竞就像可口可乐,总统和街角的流浪汉都能喝。进入游戏后,你的全部社会身份就归零了,现实世界的学识和财富统统带不进去,只能硬拼手速、反应、意识以及坚韧的意志。


在2021年KPL秋季赛开幕式上,联盟为AS仙阁补发总冠军戒指。

2016年,一群身份天差地别的人就这样进入了AS仙阁,他们分别是大一学生、菜市场收费员、网管、群众演员、水疗会馆服务员等。辰鬼是联盟里少见的学霸,刚从厦门理工大学毕业,长沙一所职业学校里经常挂科但仍拿到了毕业证的寒夜,成为他的教练。电竞不在乎出身。


大家挤在上海嘉定区的一个老小区里。住的是四个上下铺,每个铺位挤两人,吃的就是楼下一个小餐馆的小炒肉。


从各方面看,这个刚注册的俱乐部都像一个草台班子。开始征战第一届KPL,他们第一场比赛就因为无痕手抖ban(专业术语,即阻止对方选择英雄)错了英雄输掉了。


这大概是联盟里最不被看好的一个俱乐部,寒夜记得,当时辰鬼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妈的,赶紧输了回家。”


话虽然挂在嘴上,但没人真的想输。寒夜在输掉一场比赛后,气得在黄浦江边抽了两个小时烟,然后回去骂了四个小时人。为增进交流,他还要求队员们抱着书去地铁站朗读,练练说话。大家每天中午起床,捧着手机到第二天凌晨四点。


就这么一支队伍,踉踉跄跄闯过了常规赛,因另一支队伍爆冷而被动晋级,以最后一名进入了季后赛。


当时的仙阁是草根,第一届KPL也完全是个草莽的状态,上古时期的《王者荣耀》像所有游戏早期一样,打法还不固定,每个战队都在研究新的阵容和战术。


强队不愿意互相约训练赛,就都去约第八名的仙阁。大家就连夜分析对方的战术,商量应对策略,熬得寒夜经常流鼻血。


就这么一支弱队,竟一路打到了总决赛。“黑八奇迹”的说法来源于NBA,指季后赛第一轮第八名队伍淘汰第一名队伍。仙阁就创造了第一个王者荣耀职业联赛的“黑八奇迹”,这也是KPL此后八年里唯一一个。


那天凌晨,寒夜发了条微博,说要3比0横扫AG超玩会。评论区骂声一片,AG超玩会是老牌强队,这支同样由辍学学生、前房产中介等组成的队伍是当时最大的明星队伍。尤其是选手梦泪,因为韩信(游戏中的英雄名)偷家一举成名,一个人的粉丝比仙阁整支队伍还多。


当时流行的段子是,“梦泪补个兵都是细节,仙阁五杀都没人在乎。”决赛场上,没人在乎的仙阁坐在玻璃房间里。辰鬼说,仙阁只有五个粉丝,都互相认识,说粉丝不如说是亲友。


现场全是超玩会粉丝的欢呼声。大屏幕的精彩瞬间,仙阁输了就放超玩会的精彩操作,仙阁赢了还放超玩会的片段,寒夜气得骂脏话。


AS仙阁队员聚餐。

不论二狗、无痕还是辰鬼,事后回忆这场比赛,都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第五局决胜局,辰鬼带领全团翻盘,无痕连刷了八个大招,最后一刻,小羽躲掉了对手的攻击,拆掉了对方的水晶。


仙阁赢了,那场金雨倾盆而下。

“没人知道第二名是怎么走下舞台的”

梦泪说,没人知道第二名是怎么走下舞台的。第二年的总决赛,AG超玩会又输了,行业迎来了新的王者,QGhappy战队。


出奇招制胜的早期阶段正在过去,那些资金充足、训练科学的俱乐部占据了越来越多的优势。电竞里的赢家更替飞快,而第一个总冠军是最早被抛下的队伍。


王者峡谷里有种绝对的公平,一切都是标准的数字,每分钟发放金币,金币足够就可以升级,级别更高就有更多的优势。规则是稳定的、可以被探索的。


但这仅限于游戏开局之后,开局前,对一个战队来说,就有太多现实因素左右战局了,现实世界里没有稳定发放的金币,没有战力恒定的英雄。仙阁这支草根俱乐部要面对财力不足的问题,他们没有能力继续做主角。


俱乐部没钱补强战队,买不起合适位置的优秀选手,缺的位置只能让现有选手转头去补。队员和管理层矛盾重重。


“其它俱乐部按时发工资,我们不发工资。”辰鬼说。夺冠后他们加了工资,月薪上万元,但未必能按时发放。选手的心态难免受影响。


战绩越来越差,寒夜在微博感叹,没有成绩,连呼吸都是错的。他和队友屿秋先离开,二狗也转会了。2017年秋季赛,仙阁降级,在次级联赛挣扎了一段时间回归无望后,仙阁挂牌(挂到交易市场上,准备卖掉)了所有的选手,名存实亡。


电竞的残忍显现出来。二狗在2017下半年的KPL预选赛遇上老东家,赢了比赛解了气。此后他转会去打城市赛,成绩平平,退役时还得到一个官司,俱乐部起诉他违约,索赔120万元,好在这起官司最后二狗赢了。


无痕发展相对好,转会去了上海EDG.M战队,2018年KPL春季赛,他们获得了亚军,江湖上留下一张无痕瘫坐在椅子上痛苦闭眼的照片。“没有人知道第二名是怎么走下舞台的。”无痕也这样说。


此后他状态下滑成为替补。每天,队友们打训练赛时,他就在一个小房间里自己练,一整天除了吃饭时,也没人说话。

从未后悔

辰鬼倒是又见过一场金雨,不过那时他坐在解说台。他是仙阁最后一个人,直到现在,微博名字仍然叫“AS仙阁辰鬼”。24岁,通常是电竞选手的暮年,辰鬼是在这个年纪才开始打比赛的。他曾放出狂言:“如果我在18岁打,其他人都是垃圾。”


2018年6月23日,上海静安,2018王者荣耀KPL东部赛区的决赛,原KPL仙阁战队的选手辰鬼(左)、主播瓶子,一起对比赛进行了现场直播。(@视觉中国 图)

但仅3年后,27岁的辰鬼对俱乐部领导说,“我想回家。”至此,KPL第一个总决赛FMVP(最具价值的选手)退役。“不觉得难过,因为你反抗不了命运。” 


辰鬼现在只在直播时偶尔和粉丝们组队打一局《王者荣耀》。粉丝们也都结婚生子了,都变得很菜,赢不了了。


2023年,《王者荣耀》一季度在全球App Store和Google Play 吸金6.9亿美元(约合人民币48.27亿元),仍是全球手游畅销榜榜首。KPL的热度也居高不下,明星电竞选手的商业代言以几十万元计数,签约直播平台的收入可能更高。


电竞产业也愈发成熟,上游内容授权,中游电竞赛事和内容,下游游戏直播。退役的选手们终于有机会在这个庞大产业里找到一席之地。


现在二狗做王者荣耀的私教,两百块钱一节课,可以教菜鸟们如何变得不那么菜。这远比在电竞学校轻松。


在电竞学校里,二狗清楚地知道哪些学生是有天赋的,他们能轻松打到很高的等级,理解游戏非常快,同时拥有变强的强烈欲望。而大部分人,资质平平。


但学生们不这么想,大多都觉得自己天赋异禀。二狗知道,那是一种执念,不少学生来电竞学校,或是想逃避家长,或是在学校遭遇霸凌。他们顶着压力来,说服父母,带着必胜的决心。但真正能进入职业俱乐部试训的少之又少。二狗见过太多失落的表情,意识到自己不是那块料的失落感。


热爱也是众多天赋中的一种。二狗就拥有这样的天赋,他小时候会在凌晨3点起床溜出门去打游戏,在被窝里塞一个枕头假装自己。每次被发现,就要挨一顿打,但打也没用。长大后,他也如此。


在成为职业电竞选手前,二狗就想好了,即便去俱乐部扫地,他也要去职业联赛。


科幻小说《变化的位面》里,美国作家勒古恩设想了一个会飞的种族,他们可以翱翔于高空,但可能会因为翅膀突然失灵而摔死。因恐惧跌落而惧怕飞翔的人,只能拖着巨大的翅膀,在地面痛苦地行走。


游戏的天赋就像翅膀。让这些年轻人有机会飞上云端,但也必须忍受突如其来的下落。撞向地面意味着长期的痛苦。而另一些天赋异禀的年轻人,会选择更稳妥的路,上学、找工作,过一段安稳的生活。


这群走进职业电竞比赛的年轻人,在这方面拥有远超同龄人的天赋。辰鬼的工作人员说,职业选手对游戏的理解不同于普通玩家,任何游戏他们都上手非常快,操作的反应速度更是快得惊人。正常人的反应时间约在200-350毫秒,而职业电竞选手的反应时间约在150毫秒,甚至有人达到70毫秒。


但在这帮拥有翅膀的人中,天赋仍然有差异,更需要运气加持,大部分选手,整个职业生涯,也不会获得一场属于自己的金雨。


二狗他们是幸运的,他说,如果没有电竞,30岁的自己可能在网吧当网管、送外卖、开滴滴,或者像一些不那么顺利的同学那样看守水库。即便在最痛苦的时候,他也从来没后悔过自己的选择。 


“每次看到网上一些抱怨环境、抱怨不公的人,我都会感谢曾经我做出的选择,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并且以它作为职业,真是太幸福了。”


没人后悔曾飞进金雨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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