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小平:唐元景教关系考述
来源:《西域研究》2013年第2期
唐元景教关系考述[1]
内容提要
本文考察中古景教从唐代到元代的历史变化和中间环节。其一,通过对唐代景教和元代也里可温的整体考察,揭示唐代景教群体主要由伊朗语系的波斯人和粟特人组成,元代也里可温则以中亚操突厥语族人和蒙古人为主,造成这一变化的原因是中亚地区的突厥化。其二,通过对元代畏兀儿景教徒、汪古马氏的回鹘景教背景的考察,梳理相关的历史线索,揭示联系唐元二代景教之中间环节乃回鹘景教。
中国景教可分唐元二代。唐代景教以贞观九年(635)阿罗本来华为传入正式标志;元代也里可温首见于中统四年(1263)之正史记载,正式传入时间尚不明确。
“景教”系来华基督教聂斯脱里派(Nestorianism)的自称。西安《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颂》有曰:“真常之道,妙而难名,功用昭彰,强称景教。”[2]蒙元时期将基督徒称为“也里可温”,其最原始的语源或为希腊语äρχων,通过波斯语ärkäwün、亚美尼亚语arkhaun和回鹘文ärkägün等中间形式,译成汉语的“也里可温”。[3]我国学术界因此将元代基督教称作“也里可温教”。“也里可温教”虽概指基督教,但似不涵括天主教,而主要指东方基督教会诸派别,而以聂斯脱里派基督教为主。也就是说,元也里可温教与唐代景教,虽不见得是直接承继的关系,但从一个长时段来观察,当为一脉相承的宗教派别。因此,学界常将二者视作一个整体,统称“景教”,并在研究中加以涵盖。[4]然既往的研究显有缺环:唐元之间三百年景教之去向,由于史料阙如,研究者往往略过不谈。近年惟有王媛媛通过对唐后河北及江南的社会史考察,提出有关唐后景教流向河北进而佛化的猜想。[5]
从唐到元近七百年间,中国景教有一段明显的停滞期,也经历了较为显著的变化。除了从“变异”的角度外,唐元景教能否找到历史的中间环节?于此,笔者不揣浅陋,拟作一尝试。
一 唐代景教之伊朗背景
公元5世纪,罗马帝国的景教徒由于政治、宗教原因逃亡波斯,得到宽容,于6世纪建立独立的景教教会;进入7世纪,虽有伊斯兰教从阿拉伯半岛崛起,迅速征服西亚和中亚,但景教未受明显影响,仍继续向中亚、东亚拓展生存空间。[6]7到9世纪景教传教事业的大发展,与其说是受到伊斯兰教的竞争和压力,毋宁说是景教僧侣一以贯之的传教精神的结果。这一时期大批波斯、粟特景教徒纷纷东来,构成了唐代景教入传及发展的历史大背景。
公元781年树立于中国长安大秦寺的景碑颂文,回顾了景教在华传播百五十年之历程。其时巴格达的景教宗主教为提摩太一世(Timothy I,727/8~823),他大力推动景教在中亚和远东的传教伟业,不仅向突厥地区派出传教士,还准备向吐蕃派遣教士,他并声称许多景教僧侣正在往中国和印度布道的海路上。[7]
中亚和新疆地区的景教便是在这一时期获得空前发展的。两河之外的木鹿(Merv)和哈烈(Herat),约5世纪就有景教活动,是中亚景教传播的中心;而粟特地区大约也在7世纪后半叶设立了主教区,粟特景教徒离乡背井,是景教东传的主力。[8]西安景碑上82位有名可稽的景僧,约77人有叙利亚教名,显明唐代中国景教会仍保持着西亚教会的教阶组织和仪式传统。[9]从其名字和出身来看,唐代西安景教会主要体现为波斯背景。[10]
1980年西安出土波斯王族后裔李素及妻卑失氏的墓志。[11]据称李素于天宝年间来华,充质子,授右武卫将军,赐姓李。李素诸子皆行“景”字,如景伏、景梁、景弘、景文、景度等,暗示了家族的景教信仰。李素因擅天文星历之学,任职司天台,历时半世纪,任职期间,有李弥乾带来《都利聿斯经》,最终译成汉文,成为希腊天文学经由波斯、印度而传入中国的一段佳话。[12]历来治景教史者多重视景教之希腊医学传统,但其在天文学方面的成绩则所谈不多。唐代有景教徒李素司职司天台,元代则有也里可温爱薛掌西域星历事,[13]这并非历史的巧合,而是景教擅长西域科学技术的体现。
2007年,洛阳又出土了半截唐代景教经幢石刻,勒刻《大秦景教宣元至本经》及《幢记》。[14]幢记题有撰者文翼及中外亲族名姓,曰:
弟(景)僧清素,从兄少诚,舅安少连,义叔上都左龙武军散将、兼押衙宁远将军、守左武卫大将军、置同政员,大秦寺寺主法和玄应俗姓米,威仪大德玄庆俗姓米,九阶大德志通俗姓康,检校茔及(庄)家人昌儿故题记之。[15]
撰者文翼是一位华化已深的胡人后裔,既是景教中人,又有较高的华学造诣。幢记未提及立幢人生父名姓,但“亡妣安国安氏太夫人”、“舅安少连”等语,表明其来自中亚的布哈拉;而洛阳大秦寺寺主法和玄应、威仪大德玄庆、九阶大德志通等人,俗姓或“米”或“康”,也属中亚胡姓,在在证明立幢人及洛阳景教群体的粟特背景。只不过该等粟特裔景教徒入华既久,除保有先人夷教信仰之外,也深受华夏文化濡染,不能简单地与粟特或波斯本土的景教徒同等视之。在洛阳浓厚的佛教文化影响下,这里的景教团体烙上了强烈的佛教烙印。[16]
二 蒙元也里可温之突厥背景
经历了唐末五代两宋的沉寂,景教复以也里可温的身份,重新登上中国历史舞台。与唐代景教会不同,元代也里可温群体表现为中亚突厥语族,与蒙古和色目同属于当时社会的一二等级。[17]早在1914年,伯希和就曾指出:“这种13、14世纪的东亚基督教,大致可以说不是汉人之基督教,而为阿兰人、突厥人之基督教,或者还有少数真正蒙古人信仰此教,所以在1368年时偕元朝而俱亡。”[18]近年来对中国境内出土的元代叙利亚文景教碑铭的系统考察,也基本坐实这一论断。[19]因此,要追溯元代基督教徒突厥化的历史渊源,不得不考察中亚地区的突厥化,以及景教东传突厥之历史。前者王治来先生早有卓论,不赘。[20]
东方教会宗主教原驻泰锡封(Ctesiphon),阿拉伯崛起后改驻巴格达。为适应遥远教区的传教挑战,东方教会将主教区分成两个级别:第一级位于西伊朗大城,属中心教区;[21]第二级为哈烈、木鹿和撒马尔干等中亚大城。[22]后者也被称为“外部教区”,由于距泰锡封或巴格达太遥远,只能依靠与宗主教的通信来服从领导。[23]公元554年约瑟夫宗教会议(Synod of Joseph),外部教区获得了自主任命主教的权力,基督教得以在中亚乃至蒙古草原的操突厥语诸部落中迅速传播。公元644年,在木鹿大主教也里牙(Elijah)的努力下,大批突厥人皈依。[24]宗主教提摩太一世也积极推动景教向突厥和中国传播。其在位时期,据称一位突厥可汗率百姓放弃了古老的偶像崇拜,皈依了基督;突厥人还写信请求派驻主教。[25]
基督教在中亚突厥语部落的传教远较中心教区艰难。首先是语言的屏障:草原游牧民族说突厥语,而东方教会使用叙利亚语。其次是文化传统的差异:东方教会有优良的文字书写传统,而突厥语民族信奉的萨满教传统是口耳相传。其三,东方教会组织形式严密,更宜于定居社会,而突厥人过着游牧的生活,冲突不小。因此,东方教会面临的一大传教挑战,就是如何把改宗的突厥语部落纳入其主教辖区。既然教会形式适用于城市,那么游牧民族当如何处理?
为满足游牧民族的某些特殊需求,东方教会采取了较为灵活的办法适应地方特点。首先是语言的训练。《列王书》(The Historia Monastica)提到,一位合格的主教得擅长多种语言来传教,当其还是一名主教候选人时,就要接受严格的语言训练,不仅学习叙利亚语,还要学习阿拉伯语和波斯语,[26]以应对西亚和中亚的主流文化,——直至蒙古征服时期,阿拉伯语和波斯语都是欧亚大陆最重要的国际语言。更具重要性的是地方语言。因此,当主教来到其传教区后,除了要任命熟悉叙利亚语和波斯语的高级教士,也要从讲突厥语的当地人中甄选低级教士和执事。[27]布拉依克和吐鲁番绿洲所发现的多语种景教写卷,正体现了东方教会这一灵活的传统。
在组织形式方面,教会也注意因地制宜。例如,教会很好地利用了中亚和波斯之间的商路网络来传教,商人亦是重要的传教力量。[28]阿布·法拉吉(Abu’l Faraj)在《圣教年鉴》(Chronicon Ecclesiasticum)里记载了公元11世纪初蒙古克烈部突厥人改宗的神迹,就提到了商人的作用。据载,在一位基督教圣人的指引下,陷入迷途绝境的克烈王终于脱险,顺利找到回程的路。尔后,克烈王向驻地附近的基督教商人了解了基督教教义,并恳请商人们代向木鹿都主教请派一位主教来,为克烈人施洗。最后,由巴格达宗主教派出教士、执事各一名,克烈人就此皈依。[29]
克烈人皈依后遭遇了前文提及的种种困难。首先,游牧的克烈人住帐篷,该如何建立教堂呢?由于教会史料阙载,详情我们不得而知。其次,游牧民族食肉饮奶的生活习惯,该如何适应基督教斋戒期的饮食规定呢?考虑到突厥语族人确实缺少斋戒食物,教会做出让步,允许克烈人喝牛奶,但不准食肉。[30]事实上两个困难都源于其游牧生活,一旦突厥语族人转为定居生活,不管是建教堂,还是饮食选择上的困难,都可迎刃而解。近代发现的内蒙古地区汪古部故地之景教遗址,可资为证。[31]
11世纪克烈部的改宗是唐元之间景教历史发展的重要里程碑。[32]吾人固知,克烈部与蒙古黄金家族缔结了政治联姻关系,其信仰背景直接影响到蒙古统治阶级对基督教的态度。广为人知的克烈部女景教徒唆鲁禾帖尼,是成吉思汗幼子拖雷的皇后,为蒙哥、忽必烈、旭烈兀诸汗之母。作为一名虔信徒,她无疑是蒙古帝国内基督教徒的保护人,影响诸汗的宗教政策,意义深远。例如,元代基督教管理机构崇福司就是在忽必烈朝设立的,[33]在古代中国诸王朝中,只有元朝创建了专门管理基督教的中央机构。
三 中间环节:回鹘景教
唐代景教在经历了会昌法难后走向衰落,其最终去向历来暧昧,目前仅上揭王媛媛提出了入河北佛化一说。而有关唐代景教与元代也里可温教之间之历史关联,尤其引人深思。笔者曾考察元时江南也里可温的兴起,认为其乃重新从中亚和蒙古的操突厥语诸族景教徒中输入,不像唐代景教士直接从本部教会派遣。[34]那么,唐元景教是否就毫无关联呢?窃以为,回鹘景教是二者之重要中间环节。
唐代景教徒乃以伊朗语系的波斯、粟特人为主,元代也里可温则主要为操突厥语诸族,除了众所周知的乃蛮、克烈、汪古等部,还包括康里、钦察和畏兀儿等部。其中的畏兀儿,即唐代之回鹘。
(一)从回鹘到畏兀儿
公元840年,漠北回鹘汗国分崩离析,其部众之一支进入今新疆吐鲁番绿洲,建立了高昌地方政权。回鹘人逐渐转为农耕生活,在信仰方面除保留原所信奉的摩尼教和佛教外,也接受了高昌地区流行两个世纪的景教。1905、1906年,德国吐鲁番第二、三次考察团在吐鲁番布拉依克发掘到两座景教遗址,即属9、10世纪高昌回鹘王国时期。位于高昌城外东侧的寺院遗址出土了两幅景教绘画:一幅绘有一手持十字架之骑马者,残缺;一幅较完整,上绘三男一女,皆站立,其中,左边站立的男子面向右边三人布道,看起来身份较尊贵,而右三人手持树枝,恭顺颔首。[35]图中人物衣着回鹘服饰,壁画题材则被普遍认为是基督教的“棕枝主日”(The Palm Sunday)。[36]另一处远离城市中心的遗址,似为修道院。[37]该处出土大批叙利亚语、粟特语、中古波斯语、回鹘突厥语景教文献,内容极其丰富,[38]反映出景教东传至中亚和新疆后,一方面坚持叙利亚语的教会传统,一方面又为适应当地民族杂居的实际情况,积极主动地将叙利亚语文献译成当地流行的各族语言。
茨默(P.Zieme)认为“畏兀儿”是蒙元时代景教东传的重要中介,其时流行的“也里可温”一词,先有回鹘语写法,再有八思巴文写法。[39]同样的,也许因为景教曾在回鹘王国一度繁荣,乃致波斯史家常将回鹘和基督徒“迭屑”相混淆。“迭屑”是中古波斯文tarsāg或tarsā的音译,训为Christian。[40]其衍生义宽泛,也用以代指畏兀儿,畏兀儿文就被称作“迭屑文”(literae tarsicae),畏兀儿国被称为tarsa国,以“其国多基督教徒之故”。[41]元代长春真人邱处机远赴阿姆河拜见成吉思汗,“宿轮台之东,迭屑头目来迎”[42],伯希和称此“迭屑头目”为基督徒;其也有可能只是成吉思汗身边的畏兀儿译史。
“迭屑”解作“基督徒”时,和西安景教碑上的“达娑”同义,即所云“清节达娑,未闻斯美;白衣景士,今见其人”,指的是“修士”。[43]但元代“迭屑”一词的宗教内涵并不彰显,仅祥迈《辨伪录》记有一例:“迭屑人奉弥失诃,言得生天。”[44]“弥失诃”为Messiah音译,敦煌景教文献写作“弥施诃”。顾名思义,奉尊弥赛亚的迭屑人,为基督徒无疑。
蒙元时代的也里可温鲜以“迭屑”身份示人,但从其族属和籍贯着眼,仍可发现不少畏兀儿基督徒。以下简述之。
1
拉班·扫马
畏兀儿景教徒拉班·巴·扫马(Rabban Bar Sauma)与东胜人(其或为汪古人)马可斯(Macus)的西行朝圣,是13世纪东方教会史、中西宗教交流史上的大事。[45]巴·扫马(Bar Sauma,意为“斋戒得子”)生于汗八里一个畏兀儿景教世家。年轻时问学于一位景教名师,起初在汗八里的一座景教堂任低级执事,后在汗八里大主教马薛里吉斯处领洗,成为一名修士。七年闭关静修后,他到离汗八里约一日路程的深山修道。不少人慕名前来听他讲道,马可斯是其中一位追随者。马可斯生于景教世家,自幼受到景教濡染。在拜访扫马以后,马可斯决心与他一起修行。
1278年,扫马和马可斯决定到耶路撒冷朝圣,两人与北京的商队结伴,经东胜、唐古忒、和阗、喀什噶尔、怛逻斯、呼罗珊、途思等地,一路西行。在前往巴格达的途中,遇到景教宗主教马天合(Mar Denha),受托出使了阿八哈汗宫廷。1280年,35岁的马可斯被推为契丹大主教,改名雅巴拉哈,扫马被任命为巡视总监。1281年,雅巴拉哈被推选为宗主教,称马雅巴拉哈三世(Mar Yabalaha III,至1317年11月13日去世)。而扫马则在1287年,受伊尔汗国阿鲁浑汗派遣出使欧洲各国,拜见了拜占庭皇帝、教皇尼古拉斯四世、法王路易九世等,留名教史。1294年1月,扫马在巴格达去世。
2
撒吉思
畏吾氏武将撒吉思,中统元年授北京宣抚,中统三年平李璮之乱,擢山东行省大都督,兼益都达鲁花赤。卒年六十六,赠安边经远宣惠功臣,谥襄惠。[46]“撒吉思”或为景教名字Sarghis的音译。
3
玛尔达
1941年,泉州出土一块回鹘文景教碑,墓主人为一位畏兀儿贵妇、“也里可温教(徒)”玛尔达,于1331年逝世于泉州。[47]
4
耶律子成
1930年马定(D.Martin)在内蒙古四子王旗发见《管领诸路也烈□□答耶律公神道碑》,[48]墓主“耶律公”,“讳子成”,卒“年七十二”,祖上为“西域帖里薛人”;其可能是一名地方掌教司官员,“管领也里可温”。[49]四子王旗地区在元代曾是一个繁荣的景教社区,上世纪以来在此地发现了大约17块基督徒墓顶石,多刻有古叙利亚文及十字架图案。[50]
5
乌斯提克·塔斯汉
1943年,泉州发现一块景教双语碑,11行铭文,首行书写古叙利亚文,余10行为回鹘文。据牛汝极先生的释读,墓主人叫乌斯提克·塔斯汉(Ustïγ Tasqan),他是“火州城人吐克迷西·阿塔·艾尔(Balïq-lïq Tuγmïs Ata är)”之子,1301年卒于泉州,年67岁。[51]火州即古高昌国故地,景教曾盛行一时;元时仍是一个景教聚居地。马可·波罗途径此地时,称当地景教徒、穆斯林与拜偶像者混居一起,甚至通婚。[52]不管如何,位于内陆腹地的火州和位于滨海地区的泉州,作为蒙元时代重要的景教中心,虽相隔遥远,仍不乏联系。乌斯提克·塔斯汉(或其父)当循陆路抵达泉州,因为从海路须越葱岭,绕行中亚,再改海路,行程漫长不说,且路况艰险,于情于理不通。
(二)汪古马氏:西域聂斯脱里贵族
汪古部是蒙元时期显赫的基督教部落,分布在当时的天德、西京路,活动于河套以北至黑水流域之间的广袤地区。由于地处中原与蒙古交通的必经地,长期以来因宋辽金之贸易互市、朝贡受封、充军任役及婚姻交通,汪古部形成了较包容的胡汉文化,在军事和经济上有着重要的战略地位。关于汪古部的族属,争论不一,大概有伯希和、箭内亘、樱井益雄所持之突厥说,小野川秀美之羌族说,王国维、白鸟库吉之鞑靼—蒙古说,以及周清澍、盖山林之突厥—回鹘说。[53]但单就汪古部马氏家族这一支系而言,其为回鹘后裔,倒无异议。
元人黄溍《马氏世谱》记载:“马氏之先,出西域聂斯脱里贵族”,明确指出马氏家族来自西域一个景教家庭。金人元好问《恒州刺史马君神道碑》则明确指出其与回鹘的渊源,其曰:“君讳庆祥,字瑞宁,姓马氏,以小字习里吉思行。出于花门贵种。宣政之季,与种人居临洮之狄道,盖已莫知所从来矣。”[54]“花门”即回鹘在唐代的别称。[55]马氏家族这一支景教回鹘贵族,自然不是信奉摩尼教的漠北回鹘,而应是来自新疆吐鲁番盆地的高昌回鹘。有关回鹘景教与克烈、乃蛮和汪古诸突厥部落的关系,历来鲜有关注者,倒是英国学者道森看到它们之间的历史联系:
畏兀儿突厥这一蒙古利亚最古老和最文明的民族,当他们在八、九世纪统治蒙古利亚时曾经采用摩尼教。现在他们已退向戈壁沙漠以南,退到吐鲁番和哈密绿洲,成了佛教徒和基督教徒。他们在蒙古利亚的继承者,克烈部与乃蛮部(在文化上和政治关系上,他们同蒙古人有最密切的联系),主要是信奉基督教的,在中国北部边界上的汪古突厥,亦是如此。[56]
汪古部马氏家族“花门贵种”与“西域聂斯脱里贵族”的双重身份,通过回鹘景教这一中间环节,建立起联系。
作为回鹘后裔的马氏,表现出杰出的语言天赋,在元代民族大融合的历史中发挥了积极作用。马庆祥(教名“昔里吉思”)本即一名通“六国语”的译史。[57]而马庆祥的胞妹也嫁给一位回鹘人,生育一子,为金代著名译史安天合。这位安天合在金亡以后投靠耶律楚材,后又经镇海引荐,官至相臣。[58]据载,马庆祥对外甥安天合“躬自教督,踰于所生,习诸国语,洎字书授之,为它日起家之地”[59]。而且,从名字来看,“天合”乃景教常用名Denha的音转,安天合也应为一名景教徒。
汪古马氏的语言天赋,符合回鹘人擅诸种语言的历史特征。辽金元朝时期充任译史之职的多为回鹘人。[60]另外,元代著名景教徒中也有不少人从译史发迹,如崇福使爱薛就曾担任丞相孛罗出使团的副使和译史,远赴伊儿汗国。[61]
结 语
唐元景教最大的不同表现于信徒的族群差异:唐代景教徒以伊朗语系的波斯、粟特裔教徒为主;蒙元时代的也里可温主要为突厥语系族群。中亚地区的突厥化是造成此种差异的根本原因。高昌回鹘是唐元景教重要的中间环节。其前承唐代,具有唐代景教会的僧团组织性;下启元代,是蒙元也里可温的重要来源。
迨至13世纪,中亚完成突厥化,而且,经过萨曼王朝、喀喇汗王朝时期的伊斯兰运动,西域景教社区也衰落了。据马可·波罗记载,吐鲁番地区虽仍有不少景教徒,但已不见教堂记录;而且,就其与偶像徒通婚一则,亦可见当地景教的衰落。由此进一步分析西域景教与中原景教的关系:其一,西域地区是景教东传的中介地,传入时间更早,传播时间更长。其二,西域景教远离中原和西亚的政治中心,较之西亚和中原景教会有更大的独立性,发展空间亦更广;当西亚和中原地区的景教团体由于政治环境遭到迫害之时,西域地区成为其避难场所,使中亚景教更具延续性。最后,西域景教主要通过陆路对中原景教发生影响。唐代景教的传播主线为由西而东。而唐末至金元的景教,也是通过回鹘景教徒从陆路传入蒙古草原的克烈、汪古等突厥语部落的。
[2] 朱谦之:《中国景教》,东方出版社,1993年,第225页。
[3] 拙文:《元代典籍中“也里可 温”涵义试释》,余太山,李锦绣主编:《欧亚学刊》第9辑,中华书局,2009年,第66~80页。
[4] 佐伯好郎:《景教の研究》,东京:东方文化学院,1935年;佐伯好郎:《支那基督教の研究》,东京:春秋社,1943年;Paul Pelliot,Chrétiens d’Asie Centrale et d’Extrme-Orient”,T’oung Pao,14 (1914),pp.623-644; 罗香林:《唐元二代之景教》,香港:中国学社,1966年;朱谦之:《中国景教》。
[5] 王媛媛:《唐后景教灭绝说质疑》,《文史》2010年第1辑,第145~162页。
[6] Lan Gillman & Hans-Joachim Klimkeit,Christians in Asia before 1500,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99,pp.111-127.
[7] A.Mingana,The Early Spread of Christianity in Central Asia and the Far East:A New Document,Bulletin of the John Rylands Library of Manchester,9 (1925),p.306.
[8] Hunter,E.C.D.,The Church of the East in Central Asia,Bulletin of the John Rylands University Library of Manchester,vol.78,no.3,1996,pp.129-142.
[9] 林悟殊,殷小平:《唐代“景僧”释义》,《文史》2009年第1辑;朱谦之:《中国景教》,第74页。
[10] P.Pelliot,Recherches sur les Chretiens d’Asie central et d’Extrême-Orient,II.1:La Stele de Si-Ngan-Fou,Paris,1984.E.C.D.Hunter,The Persian contribution to Christianity in China:Reflections in the Xi’an Fu Syriac inscriptions,in Dietmar W.Winkler,Li Tang (eds.),Hidden Treasures and Intercultural Encounters:Studies on East Syriac Christianity in China and Central Asia,Berlin:Lit Verlag,2009,pp.71-85.
[11] 铭文见周绍良主编:《唐代墓志汇编》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039~2040页,第2072~2073页)和荣新江:《一个入仕唐朝的波斯景教家族》(《中古中国与外来文明》,三联书店,2001年,第239~243页)。
[12] 荣新江:《一个入仕唐朝的波斯景教家族》,第238~257页。
[13] 《元史》卷一三四,中华书局,1976年点校本,第3248~3249页。
[14] 张乃翥:《跋河南洛阳新出土的一件唐代景教石刻》,《西域研究》2007年第1期;张乃翥:《补正说明》,《西域研究》2007年第2期;罗炤:《洛阳新出土〈大秦景教宣元至本经及幢记〉石幢的几个问题》,《文物》2007年第6期。
[15] 殷小平,林悟殊:《洛阳经幢研究之二——幢记若干问题考释》,《中华文史论丛》2008年第2辑,第269~292页。
[16] 罗炤:《洛阳新出土〈大秦景教宣元至本经及幢记〉石幢的几个问题》,第40页;殷小平,林悟殊:《洛阳经幢研究之二——幢记若干问题考释》。
[17] 拙著:《元代也里可温考述》,兰州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48~121页。
[18] Paul Pelliot,Chrétiens d’Asie Centrale et d’Extrême-Orient,p.623,中译本见冯承均译:《唐元时代中亚及东亚之基督教徒》,收入《西域南海史地考证译丛一编》,商务印书馆,1995年,第69页。
[19] 牛汝极:《十字莲花:中国元代叙利亚文景教碑铭文献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
[20] 王治来:《论中亚的突厥化与伊斯兰化》,《西域研究》1997年第4期。
[21] E.Sachau,Zur Ausbreitung des Christentums in Asien,Abhandlungen der Preussischen Akademie der Wissenschaft,1919,pp.14-17.
[22] E.C.D.Hunter,Syriac Christianity in Central Asia,Zeitschrift für Religions-und Geistesgeschichte,vol.44,1992,pp.364-365,367; Brian Colless,The Nestorian province of Samarqand,Abr Nahrain 24 (1986),pp.51-57.
[23] J.Dauvillier,Les provinces Chaldéenes ‘de l’Exterieur’au Moyen Age,Mélanges offerts au R.P.Ferdinand Cavallera,doyen de la Faculté de théologie de Toulouse,à l’occasion de la quarantième année de son professorat à l’Institut Catholique,Bibliothèque de l’Institut catholique,1948,pp.264-266.
[24] Mingana,The Early Spread of Christianity in Central Asia and the Far East:A New Document,pp.305-306.
[25] Ibid,306; Mark Dickens,Patriarch Timothy I and the Metropolitan of the Turks,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of Great Britain & Ireland (Third Series),vol.20,2010,pp.117-139; E.C.D.Hunter,Converting the Turkic tribes,Craig Benjamin & Samuel N.C.Lieu ed.Silk Road Studies,VI,Walls and Frontiers in Inner—Asian History,Brepols,2000,pp.183-195.
[26] E.A.W.Budge,The Book of the Governors.The Historia Monastica of Thomas,Bishop of Margâ A.D.840,London,1893,vol.1,pp.479-481,Vol.2,pp.260-261.
[27] E.A.W.Budge,The Book of the Governors.The Historia Monastica of Thomas,Bishop of Margâ A.D.840,vol.1,pp.479-481,Vol.2,pp.260-261.
[28] Samuel N.C.Lieu,Byzantium,Persia and China.Interstate Relations on the Eve of the Islamic Conquest,in David Christian,Craig Benjamin (eds.),Worlds of the Silk Roads:Ancient and Modern,Silk Road Studies IV],Brepols:Turnhout,1998,pp.1-22.
[29] J.B.Abbeloos & T.J.Lamy (eds.),Gregorii Bar Herraei Chronicon Ecclesiasticum,vol.2,Louvain:Peeters,1872/1877,pp.279-282.
[30] J.B.Abbeloos & T.J.Lamy (eds.),Gregorii Bar Herraei Chronicon Ecclesiasticum,vol.2,p.281.
[31] Tjalling Halbertsma,Early Christian Remains of Inner Mongolia:Discovery,Reconstruction and Appropriation,Leiden:Brill,2007.
[32] Hunter,E.C.D.,The Conversion of the Kerait to Christianity in A.D.1007,Zentral-Asiatische Studien,vol.22,1989/1991,pp.142-163.
[33] 《元史》卷八九,第2273页。
[34] 拙文:《从〈大兴国寺记〉见江南景教的兴起》,《中华文史论丛》2006年第4辑,第289~313页。
[35] A.von Le Coq,Chotscho,Koeniglich Preussische-Turfan-Expeditionen,Berlin,1913.
[36] 陈怀宇:《高昌回鹘景教研究》,《敦煌吐鲁番研究》第4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69~170页。
[37] 陈怀宇:《高昌回鹘景教研究》,第167~169页。
[38] 关于该等文献的研究综述,参见上揭示陈怀宇文,第178~183页。
[39] Peter Zieme,Notes on a Bilingual Prayer from Bulayik,Hidden Treasures and Intercultural Encounters:Studies on East Syriac Christianity in China and Central Asia,pp.167-180.
[40] D.N.MacKenzie,A Concise Pahlavi Dictionary,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6,p.82; 饶宗颐《说“亦思替非”、“迭屑”与“也里可温”》,《语文杂志》1983年第11期,第65页。
[41] 张星烺:《中西交通史料汇编》(一),朱杰勤校订,中华书局,第205~207页。
[42] 王国维:《长春真人西游记注》卷上,台北:广文书局,1992年,第50页。
[43] 朱谦之:《中国景教》,第225页。
[44] 并参见何高济译:《鲁布鲁克东行纪》,中华书局,2002年,第297、302页。
[45] 本节据E.A.Wallis Budge,History of Yaballaha III and His Vicar Bar Sauma,The Monks of Kublai Khan Emperor of China,London,New York,1927。
[46] 《元史》卷一三四,第3143~3144页;钱大昕:《元史氏族表》卷2,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42页。
[47] 牛汝极:《从出土碑铭看泉州和扬州的景教来源》,《世界宗教研究》2003年第2期。
[48] Desmond Martin,Preliminary Report on Nestorian Remains North of Kuei-hua,Suiyüan,Monumenta Serica,Vol.3 (1),1938,pp.232-249; Ch’en Yüan,On the Damaged Tablets Discovered by Mr.D.Martin in Inner Mongolia,Monumenta Serica,vol.3 (1),pp.251-256;陈垣:《马定先生在内蒙发现之残碑》,《陈垣学术论文集》第一册,中华书局,1980年,第244~248页.
[49] 盖山林:《阴山汪古》,第275~276页。佐伯好郎:《内蒙古百靈廟附近於ける景教徒の墓石》,《支那の基督教》,第417~425页;盖山林:《元“耶律公神道之碑”考》,《内蒙古社会科学》1981年第1期。
[50] 盖山林:《阴山汪古》,第276~278页。
[51] 牛汝极:《泉州叙利亚—回鹘双语景教碑再考释》,《民族语文》1999年第3期。
[52] P.Pelliot,A.C.Moule,The Description of the World,London:G.Routledge,1938,p.156.
[53] 樱井益雄:《汪古部族考》,《東方雜誌》,1936年,第1~22页;伯希和著;冯承钧译:《汉译突厥名称之起源》,《西域南海史地考证译丛二编》,商务印书馆,1995年,第48~53页;小野川秀美:《汪古の一解释》,《东洋史研究》2卷4号,1935年,第1~29页;王国维:《鞑靼考》、《萌古考》,《观堂集林》,中华书局,1999年,第634~686页,第687~712页;周清澍:《汪古的族源——汪古部事辑之二》,《文史》第10辑,中华书局,1980年,第101~118页;盖山林:《元代汪古部地区的景教遗迹与景教在东西方文化交流中的作用》,黄盛璋编:《亚洲文明论丛》,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43~155页。
[54] 元好问:《恒州刺史马君神道碑》,《遗山先生文集》卷27,四部丛刊初编缩本,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272 ~273页。
[55] 《新唐书》卷四〇,中华书局,1975年点校本,第1042页。
[56] 道森著;吕圃译;周良霄注:《出使蒙古记》,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3年,第18页。
[57] 元好问:《恒州刺史马君神道碑》。
[58] 参洪金富:《元代蒙古语文的教与学》,台北:蒙藏委员会,1990年,第17~21页。
[59] 元好问:《恒州刺史马君神道碑》。
[60] 萧启庆:《元代的通事与译史》,《元朝史新论》,台北:允晨文化实业股份有限公司,1999年,第323~384页。
[61] 拉施特著;余大均,周建奇译:《史集》第二卷,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347页。
(作者单位:华南农业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
编排:王文洲
审核:陈 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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