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读 | 遁入“洞穴”?——对元宇宙迷思的三重否思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新闻界 Author 要欣委 李明伟
摘要 现有元宇宙的主流叙事许诺的是一个无比美妙的第二世界、平行世界,对进步的迷思遮蔽了包藏其中的巨大风险。元宇宙本质上是一套现实与虚拟的倒置装置。它的应用将导致现实与虚拟的此消彼长,让人进一步深陷“洞穴”的虚光幻影之中。而且,作为一种极致的“我媒介”,元宇宙对人类肉身史无前例的弃置,终将彻底消解人的主体性。“元媒介”是元宇宙迷思的终极叙事。但以泛媒介观来透视人的存在,可以发现人类的境况绝非是某个媒介所造就。人身披万媒而存有,新兴技术并非我们理解世界的唯一中介。技术狂飙的时代呼唤批判性的反思,我们由此可以更加客观地对待新事物和人类自身的位置。
关键词 元宇宙;技术迷思;泛媒介观
技术是人存有于世的依凭,人类的文明史可以看作是人与技术协同进化的历史。人类从钻木取火第一次获得支配自然的力量开始,到如今移动互联技术将人与人、人与世界拉入互联共通的网络之中,每一次大的技术变革都将人类带入一个全新的时代。而今,一种更具想象力的技术演化浮出水面。元宇宙,是以互联网为技术前身与演化基础,融合AR、VR、人工智能、区块链、脑机接口等技术发展而来的一种统合性媒介。元宇宙为我们描绘了一幅较为完整的媒介技术演进愿景,且与之相呼应的虚拟化盛行的“物质终结”时代正日益逼近。因此,对这一议题的探讨不仅有预判未来技术发展趋势的现实意义,更包含一种深刻的人文关怀。
元宇宙引发了人们对未来媒介形态的无限遐想,学界关于元宇宙的讨论也迅速升温,相关成果围绕元宇宙的概念特点、社会效应、落地设想、技术伦理等方面展开。一般来说,元宇宙被视为互联网全要素的终极整合模式,是大脑意识带动身体融入虚拟空间的场景想象,其在生产与创造、认知与经验、社群与身份三个方面都具备有待激发的潜能。元宇宙将形成新的社会形态和社会结构,加速且加厚人的生活。在技术伦理层面,悲观者将元宇宙视为一件事先张扬的“凶杀案”,技术风险与人的反思能力明显失衡必将给人类带来灾难。乐观者认为元宇宙并非内卷式的人类自我消耗,它并不会造成人文诸相断裂,而是对观念想象进行重塑。现有研究多将元宇宙视为打破既有社会性实践疆界的未来媒介与推动人类跨界生活的生产力。这些认识与互联网业界对元宇宙概念的阐释以及社会大众对于元宇宙的想象相契合。总的来说,目前关于元宇宙的主流叙事多围绕美好的“第二世界”“平行世界”展开,对技术形式分析过多而人文性反思较少。元宇宙概念风行所反映的本质是对于技术迭代的美好预期正使我们深陷莫斯可所批判的数字化崇拜之中。元宇宙尚处于技术发展的草创期,但伺服与贡拜它的神坛却已高高垒起。在一片喝彩声中,我们缺少的恰恰是用双眼警惕地审视和能动地反思。基于这样的认识,本文着重思考和回答以下几个问题:元宇宙是如何使得一种广泛的迷思意识涌现的?我们该如何理解元宇宙的技术本质?它在存在论的意义上对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如何才能穿破“元媒介”的迷思叙事以正视元宇宙的未来?
2021年被称为元宇宙元年,从Roblox公司借助“元宇宙第一股”一天内市值攀升至400亿美元,到社交平台巨头Facebook正式更名为“Meta”,再到微软以天价687亿美元的现金收购动视暴雪入局元宇宙,元宇宙这一概念的爆火与资本炒作难脱干系。但元宇宙是割韭菜,也是未来,两者并不矛盾。元宇宙火热的背后潜藏着更为深层的社会心理动因——对技术进化的迷醉与信仰,“技术性能上升为文明迷思”。人们比历史上的任何时候都渴望媒介技术的变革,并将其视为一种常态,元宇宙正具有社会对未来媒介的想象与象征作用。
借由媒介而存有于世,这是人的本质。如唐·伊德所言:对于人类来说,没有技术的生存只是一种抽象的可能性,是一种假想的“自然化”生存浪漫。从刀耕火种时期人们借助犁刀、火把等“慢媒介”探索、管理自然,完善自身生存的合理性,到现代社会光电媒介压缩时空,让信息在全球范围内自由流动,人借助媒介不断创造和超越自己。但人类对媒介技术性能的过度追求会使媒介的演进走向一种“单向度发展”。以前媒介作为人的延伸更多是一种外部力量的强化,而现在的媒介技术如基因克隆、脑机接口还有元宇宙,正步步进逼人的心灵深处,勾魂摄魄,让人纵使飞蛾扑火也欲罢不能,以至于有学者断言:失控将是全人类的最终命运和结局。当媒介技术极大地释放人的自由度时,人们往往会忽视技术潜在的风险而对创新有一种默认的普遍意识。与此同时,对赋予我们力量的新兴媒介技术有一种近乎狂热的崇拜,认为它将超越过去的一切革命,甚至将其作为一个时代的象征性话语,这正是莫斯可所说的潜藏于我们内心深处的迷思意识。
元宇宙是如何使得一种广泛的迷思意识涌现的?如莫斯可所言:“迷思是那些能够激活个体和社会的叙事,能够为人们提供途径,使他们得以超越平凡的日常生活;迷思提供通向另一种现实的入口,这种现实以崇高的许诺为特征。”从命名来看,元宇宙所隐喻的浪漫允诺就可以充分体现。Metaverse中的“Meta”有“超越”之意。在当下的使用中,Metaverse一词隐含着对现实世界的超越和对现处历史阶段的超越,有极强的对现实的改造意图和革故鼎新的未来意味。中译名元宇宙尽管颇受争议,但也基本把握到了该词在当下的使用语境中若隐若现的乌托邦意涵。元宇宙向人们许诺了一个超现实的人造“宇宙”,在这里人们能开启各自的第二人生。元宇宙使人突破现实世界的诸多限制,以化身的形式为其所欲为。它以高度拟真的方式使人不再想象现实,因为它就是现实;也不再让人幻想实在的东西,因为它就是虚拟的实在。元宇宙在取消现实的同时代替了现实,当想象与现实的界限消失,梦想家将是最有力量的人。在这些方面,以往的任何一种媒介都难以与元宇宙所创造的“技术浪漫主义”相提并论,这也正是它被追捧为一种社会神话愈发火热的原因。莫斯可还提醒我们,元宇宙这类虚拟现实媒介对我们的迷思意识的影响更大,因为创造一个新世界要比延续一个旧世界更具有诱惑力。“凡许诺你的,你当然可以十足享受,绝不会有什么折扣。”诱惑常与危险并存,魔鬼对浮士德轻巧的许诺引人警惕。元宇宙是否如想象的这么美好有百利而无一害?在迷思意识日益弥散的当下,对元宇宙的批判性思考必不可少。
元宇宙这一概念最早出现在作家尼尔·斯蒂芬森的科幻作品《雪崩》中,小说中描绘的元宇宙是一个与现实世界相平行的虚拟世界,人们借助元宇宙中的虚拟化身Avatar进行社交及其他各种活动。2021年,这一概念因资本热炒而爆火,在全球奏响了“技术狂想曲”。元宇宙其实是将存在于我们脑海中的网络赛博空间三维化、立体化后的虚拟世界,是建基于人感知基础上对现实世界的延伸。借助元宇宙,人可以完成对时间和空间以及肉身的反制,真正将意识场转化为实践场,实现前所未有的自由。
在此之前,媒介对时间的操控主要是以记忆(或事物)技术化来实现的。例如我们可以借助印刷媒介回溯时间与先贤“对话”,长城、金字塔等建筑亦可穿过历史长河塑造我们对于历史、国家的想象。但这种对时间的掌控并非是“在场的”,也就是说“我”难以穿越时空亲历历史,更无法到达未来。但在元宇宙中却能实现“超历史”的真实,通过逼真的场景搭建将线性时间化为可以随意拉动的轴,我们可以作为亲历者回到开国大典、申奥成功等已发生的历史事件中,也可以通往基于想象所建构的未来世界。就空间向度而言,元宇宙不像广播电视那样的电子媒介使传统的地域消失,也不像移动互联网下的交往形式如视频通话——其本质是信息的连通和交往双方所处现实空间的可视化共享。元宇宙重建了新的交往场景,两个远隔千里的人可以以化身的形式在共同的虚拟现实空间中进行实践活动;用户还能够运用现实社会的经验和虚拟环境中新的认知,通过想象与创作生产新的经验数据,将“意识所想”转化为“感官可达”,进而创造原创场景。与此同时,元宇宙很大程度突破身体的物质限制。身体只需要在现实世界中维持最低的生存需求,而意识却能在元宇宙中“观宇宙之大,察品类之盛”,普特南的“缸(钵)中之脑”的设想成为了现实。
光影浮动之间,元宇宙为我们描绘了一幅超然世外的乌托邦式图景。充满梦幻与奇遇的“洞穴”是元宇宙十分恰当的隐喻。在中国古代尤其是汉魏六朝的志怪小说中,“洞穴”是一种被反复书写的经典题材。这类故事有较为相似的叙述结构:主人公在偶然之中误入洞穴进入与世隔绝的异界,在经历一番奇遇后重返尘世。故事中曲径通幽所达之处多是仙山圣境、世外桃源,却鲜有绝域蛮荒之地,这反映的正是人们利用意识超脱现实的美好寄托。神话、童话是人们借助意识建构“异世界”的尝试,是人类意识的延伸。元宇宙同样意在创造一个可能的世界,人类进入元宇宙就如同爱丽丝跌落兔子洞一般。但与文学作品中桃源之地与现实世界两不相涉不同,元宇宙具有颠覆现实世界的能力。
元宇宙的技术本质是一套现实与虚拟的倒置装置。对于这套装置而言,其稳定、持续运行需要消耗巨大的物质能量,现实世界是其必不可少的物质基础。元宇宙亦是现实世界的化身,它其中所包含的事物多是现实世界的数字孪生。从这个意义上讲,元宇宙与现实世界相互交融、虚实共生。但对于用户个体而言,元宇宙的应用将导致现实与虚拟的此消彼长。这是因为人只有一套意识与知觉系统,难以同时经验现实与虚拟两个平行“宇宙”,因此需要在两者间进行取舍。元宇宙具备开放性、交互性、沉浸感、参与感等特点,能实现人感知的极致延伸,这就赋予了它撬动人心灵的力量。元宇宙根植于我们自身的欲求,以一种“所想即所得”的许诺绑架我们的身体;通过放大意识对虚拟场景的操控感以增加媒介使用的黏性与可重复性;并借助强的、不间断的刺激麻痹我们的神经,使我们的快感激增而控制力锐减。元宇宙作为意识的延伸注定让人难以断开连接,像呼吸一样产生一种迫使人需要的威力。这就意味着现实世界有被边缘化的危险,沉浸在元宇宙中的人乐不思蜀。人类感知的沙漏被倒置,生命的体验更多地来自元宇宙的数字界面而非现实世界,虚拟现实“鸠占鹊巢”取代了真实成为了“整体的现实”。
在《理想国》中,柏拉图也讲述了一个关于洞穴隐喻的故事:一群囚徒从小生活在漆黑的洞穴中,他们被长期绑缚,面壁而视。在他们的背后燃烧着火光,各种器物在火光与墙壁间晃动,投影于墙壁的影子是他们全部可见的世界,囚徒们没有见过洞穴外的阳光和世界。如果有一天他们中的一人走出洞穴看到外面的一切,尽管起初他会难以接受,但随着真相的显露,他会为自己的变迁感到庆幸,而为洞穴中受光与影蒙蔽的同伴感到遗憾。柏拉图没有看到的是,身处洞外的人并不一定会深情拥抱那真实世界,反倒容易被洞穴内的各种浮光魅影而诱惑。很多人选择投身于虚拟世界,沉醉其中,成为技术宗教的狂热信徒。但恰如柏拉图所问:“除了火光投射到对面洞壁的阴影外,我们还能看到自己的或他人的什么呢?”元宇宙中天花乱坠的幻影间接“阉割”了真实,它打造的虚拟世界是横亘在我们与现实世界之间的一层“膜”。其危害性正如鲍德里亚所批判的那样:“依靠虚拟,我们不仅进入了取消现实和参照系的时代,而且跨入了消灭他者的时代。世界的形式,人们通过虚拟实在使人忘却了。不再有幻觉,过度实在,虚拟现实,一切都是一场完美的罪行。”
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的未来世界或许真的如《头号玩家》所演绎的那样:在堆积如山的工业废墟中,人们放弃了解决现实中的问题,只想逃离现实而在虚拟的世界中遨游。但海市蜃楼般的幻景怎么拟真也难以取代现实世界的真实之物,我们正是在与真实之物的交互中形成了人之为人的羁绊。我们可以拥抱自己的亲人,可以在清风明月间共享造物的恩赐。而在元宇宙的“异世界”中,我们只是无形无象之人,是冰冷的代码,更是在半梦半醒之间眼球凸起、等待感官刺激的欲望机器。这也正是为何在洞穴类志怪小说中,纵然异世界精彩绝伦,但故事最终却多以主人公回归尘世结束。现实世界是人的肉体和心灵共同栖居之所,所谓的“绿洲”,不过是人心的荒漠。
麦克卢汉认为,作为人延伸物的媒介有其发展进化的阶段性。“机械时代的技术是分解切割的技术,媒介主要完成身体的空间延伸。电力技术则是整体性的,它使我们的中枢神经系统得到了延伸。在此基础上,人类迅速逼近延伸的最后一个阶段——从技术上模拟意识阶段。”不同的媒介进化阶段昭示着其偏向以及对人的影响模式殊异。印刷术以来的大部分媒介是人个别器官的延伸,这种延伸对人的影响是分割的、排斥的。而电力媒介的延伸则是一种整合的、凝聚力强大的深度模式。等到媒介成为意识的延伸阶段,媒介与人愈发贴合,其强大的整合性更能反映人整体的轮廓。与此同时,它想人之所想,是人自我与心性的延伸,元宇宙就是一种将自我意识无限放大的媒介。通过虚拟现实技术,它力图在一个平行世界中再现人的一切意识,直抵“宇宙即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的彼岸。从这样的视角来看,元宇宙是一种极致的“我媒介”,它强调完全的自我沉浸、自我满足,是以己为中心的“我”的世界。元宇宙之宇宙也是借助技术在自我的知觉、意识与想象基础上的超现实时空。
当我们从历史的纵深对电子媒介的社会偏向进行考察时,会发现其早有向自我化发展的倾向。从广播、电影等公共性较强的媒介到电视这一家庭媒介,再到手机这种个人化的媒介,及至元宇宙,我们的媒介使用已经取消了他人的介入甚至自己(肉身)的过多介入。因为我们已经“钻”进了媒介中,人真正成为了媒介的内容,实现了“人媒合一”。我们的行动不再受限于肉身,人的意识成为了媒介技术的“系统”。
在传统意义上,人是一个拖着躯壳的小小灵魂,是具有心灵的有机体。元宇宙出现之前,人通过自己的身体确立自我意识,又通过语言这一媒介将自己对象化,进而与自己进行互动。在这个过程中,人的心灵与身体如同硬币一体两面难以分离。“而元宇宙这一未来媒介着力于以更整合、更全面的方式拓展人的自由度,人类在元宇宙中得到全感官复制的体验,让个体超越‘分割式’的赋权,得到‘感觉总体’的全部赋权。”元宇宙中的化身是人作为整体的延伸,实现了人的灵魂与肉体的分离。人不再需要身体来确认自己的存在,转而借助元宇宙中可视化的化身完成与自己的互动。元宇宙最大的革命不在于它改变了我们与他人的交流方式,而在于它改变了我们与自己的交流方式。元宇宙中的化身绝不仅是一种游戏化思维,因为在游戏中我们能清楚地知道化身是虚拟的角色,而在元宇宙中,我们每时每刻都将化身视为自己。
灵魂与肉体相分离时,人得到的固然有放浪形骸、游目骋怀之快,但在元宇宙中却被异化成了海德格尔所讲的持存物,被存贮于抽象的时空中。元宇宙追求意识层面的满足,弃置了身体。初阶的元宇宙可能尚需必要的感官参与,但当脑机接口技术融入元宇宙时,只需要刺激神经元,人就可以满足任何知觉需求。肉体之于人的意义将无限贬值。它不再是客体性与主体性并存的“世界之肉”,人的存有不再受其限制、被其界说,媒介式的化身成为人全新的存在方式。这也就意味着在一种副本化的形式中,人被媒介定义,主体性荡然无存。当人将身体弃置于现实世界而将思维与主体性交付于元宇宙时,无异于在完成一场浮士德式的交易。精神与肉体相分离时,人并不会得到真正的自由。因为肉体从来就不是累赘,更不应被单单视为人欲望的来源。“人是肉体和精神的感性统一,人们在肉体和精神上互相创造着。”由此,元宇宙对人而言颇有悖论的意味:人借助元宇宙追求极致的自我满足,但在此过程中却产生了异己的力量,戕害人的主体性,最终造成了人的自我否定与放逐。
麦克卢汉曾用“鱼儿不知道水的存在”来形容人们身处媒介的环境中而不自知。但随着媒介技术的迭代,尤其是信息技术的全面普及以及元宇宙等媒介概念的提出,狂奔的技术成为了一种显在的媒介,而人们对于那些立于表面之下的媒介(Under-standing Media)愈发地疏离。这无疑形成了巨大的遮蔽:当新技术遍在如自然,自然及原初的环境、事物却在隐退,对元宇宙等新兴媒介技术的迷思正是在这样的遮蔽中形成的。人类社会由此逐步走向一个困局:一方面我们追求现代生活的丰富性与多样性,渴望物质和精神的极大丰裕;另一方面,我们不断放大新媒介的生成力和组织力,在单一的、效力强大的新媒介中寻求人自身存在的合理性。由此,人类实践与情感需求的多元与实现路径的一元之间形成了矛盾。在这种矛盾的牵涉下,媒介技术的演进以人的自我满足为导向愈发激进。但元宇宙倒置现实、消解人主体性的潜在破坏力时刻提醒我们,技术乌托邦的美梦稍有不慎就会导致边界失守的噩梦。
在计算机刚兴起不久,艾伦·凯便基于媒介进化的视角提出了元媒介(metamedium)的概念。他认为作为新媒介的计算机从形态上涵盖了以前的所有媒介。杜骏飞也在“泛传播”的基础上提出了“泛媒介”的概念:网络等新媒介是媒介的媒介,装得下所有的媒介。这些观点有一种取向,即将新兴媒介技术视为建构力强大的统合性媒介和“终极媒介”。但从结果来看,将互联网技术视为元媒介似乎未能形成共识。元宇宙的爆火无疑重新激活了人们对于元媒介的想象,它所描绘的“元媒介”图景远比互联网更有迷惑性和说服力。元宇宙试图通过虚拟现实将人和世界技术化,将现实世界“打包”复制进媒介中,再造一个全新的拥有独立媒介化时空的“宇宙”。通过技术极致的建构力,元宇宙将眼花缭乱的蜃景托举在我们眼前,让我们以为这便是理想的栖居之所和人存有于世的根本,元宇宙可以成为我们经验世界的唯一中介物。由此,元宇宙与元媒介之“元”形成较为一致的乌托邦意涵,即首要的、统合的、一元的。“元媒介”是元宇宙迷思的终极叙事。
麦克卢汉和彼得斯宽泛的媒介理解或许能为我们勘破元宇宙的这层迷思有所助益。何谓媒介?当我们谈论媒介时,我们通常将其视为信息的载体,这样的媒介认识充满着新兴传播技术更迭的烙印和主流传播学派的界说。但越来越多的实践与研究表明,媒介绝不仅仅是为信息作嫁衣的传播工具。麦克卢汉将实体物与抽象物在内的人的一切延伸物都视为媒介。彼得斯则更进一步,将媒介视为“自然”和“人工”的结合。彼得斯呼吁我们在思考媒介时不应将“自然”排除在外,“应当将媒介看作一种友好的环境,它能为各种生命形式提供栖居之地”。这种泛媒介观穿透了申农、施拉姆建构起来的工具论框架,指向了人何以立世的本相和媒介与人之间的本质关系。在麦克卢汉那里,媒介与人有一种锚定关系,媒介是人的延伸,没有人的揭示也就不存在所谓的媒介。因此当物与人接触成为人的延伸后便成其为媒介,媒介与人交融共生,是共在的关联。媒介同时构成了一种环境,人存在于不同媒介交织的环境中。彼得斯更是以一种“关系”的入射角,将媒介视为各种生命形式生存的条件。对于人而言,媒介是一种可供性和一种可能,是人存有于世的中间之物。从这个维度讲,媒介即生命,“是一种基础设施和生命形态,是我们行动和存有的栖居之地和凭借之地。媒介具有了生态的、伦理的和存有层面的意义”。泛媒介观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重要的视角,此间望去,看到的绝不只是信息。而是媒介作为轴心如何影响人的行动、建构人存有的整个世界。
基于一种泛媒介观的视角,我们可以发现对于人类的存有而言,不存在所谓的“元媒介”抑或“终极媒介”。媒介与媒介固然有功能强弱的层级性,但并不能因此否定媒介间的差异性。新媒介固然效能强大也不可能“包打天下”,对新媒介的过度夸大和倚重只会徒增社会实践的脆弱性和机械性。其次,麦克卢汉和彼得斯都强调一种“反环境”的认知手段。对于新媒介光环无比耀眼的现代社会而言,这种认识论启示我们跳出新媒介的技术迷思,从宽泛的媒介视角去考察那些更为底层的基础性媒介。如果说有元媒介的话,对于人类的沟通而言,语言无疑便是元媒介。对于现代社会的运行而言,“电”才是被遮蔽的自组织与自创生的元媒介。而对于人类和万物的存续而言,“自然一直在用它的血肉供养着人类”,是毋庸置疑最为基础和重要的元媒介。与这些基础且重要的媒介相比,新兴的媒介技术则惯以一种令人沉湎、凸显优势的方式强调自身的位置,也因此造成人的“技术近视”。
当我们秉持这样的认识来审视元宇宙时,我们的心态就会冷静且平和。元宇宙是较为理想的交往中介,也是放大人自由度借以达成某些目的的桥梁。但正如西美尔所说:“人是无法栖居在桥上的。”当桥不再以通堑为目的而使人滞留其上,它本身就变为了深渊。元宇宙试图将人“装进”媒介,成为人经验世界的唯一中介,这种想法荒唐且冒险。任何媒介都是人的延伸,延伸同时也意味着截除。人在元宇宙中作为媒介内容式的栖居是人的整体自我截除,是对人的存在的重新定义,更是一场凌空蹈虚、自我戕害的媒介实践。我们应该清醒地认识到人类越是丰富多彩的实践活动,越需要多种多样的媒介去满足他们无限的延伸,越需要重视和善于利用、保护被遮蔽的基础性媒介。元宇宙固然效能强大,但人类的境况绝非是某个媒介所造就,在显在的“新媒介”背后还有更多媒介在为人类的存有提供支持。“现在频频推出的各种新技术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阴谋,误导着我们去忽略技术以外更大的生存奇迹。”媒介正引导我们走向一个波云诡谲的未来,我们需要以泛媒介观为站点来重新反思人与媒介的关系。媒介是人存在于世的关系和中间之物,是形形色色的媒介共同作用,为人铺就了一个世界,展开了无限的可能。化用麦克卢汉的话来说:人身披万媒而存有。“媒介体现了人类生存的根本关系,媒介就是人的境况。”对人类而言,元宇宙等新媒介不会是唯一的,也不会是最基础、最重要的中间之物。这样的认识能为我们揭穿元宇宙迷思的虚假面目,消解我们对于技术的盲目崇拜,进而使新兴媒介技术更好落地发展并在合理的限度内真正为人所用。
“我们正在步入媒介技术遍地生根的最后阶段,热烈地欢迎技术狂热进入自己的灵魂深处。”元宇宙试图通过重新定义现实、定义人的存在以及将人存有之本立于一元等方式“谋杀”人类,而人类却依然沉溺于一种泛在的虚拟逻辑和迷思意识之中。演进中媒介技术是一辆永远不会被截停的火车,我们应当积极思考,为疾驰的列车匡正轨道。通过批判性的否思我们不难发现,元宇宙“洞穴”式的造梦不过是如露如电的泡影;极致的“我媒介”中孽生人自我戕害的苦果;而基于泛媒介观视角,“元媒介”的叙事不足信亦不可取。弥散的元宇宙迷思就如同阳光下的肥皂泡,色彩绚丽,但却随时有破碎的危险。我们绝不应该对媒介的性能顶礼膜拜,更不应对技术的浪漫许诺过分倚重、无度索取。技术指数式增长的时代呼唤一种批判性反思,通过谨慎地审视,我们会更加客观地对待新事物和人类自身的位置。
作者:要欣委,深圳大学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广东深圳518000;李明伟,深圳大学传播学院教授,广东深圳518000
原文刊载于《新闻界》杂志2022年第9期,参考文献详见原文
研读 | 城市数字治理的期望与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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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来源 / 新闻界,2022年第9期
今日编辑 / 辛昊航
责任编辑 / 戴晟昱
审稿 / 张佳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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