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谈 Patagonia：环保的最小实践，就是保护自己玩儿的地方

9 月 15 日，户外运动品牌Patagonia的创始人 Yvon Chouinard 宣布“地球将是我们唯一的股东”。他将放弃价值 30 亿美元的公司所有权，转让给一家信托和一家非营利组织，并将再投资于生意所产生的利润用来应对气候危机。

宣布这一消息的同时，Yvon 附上了一封公开信，他写道：““我们不会从大自然中榨取资源，再把它转化为投资者的财富。我们选择用 Patagonia 来创造财富，来保护所有财富的来源（也就是地球）。”

多数人都对 Yvon 的决策表达了赞许与尊敬，这也引发了我们对这个“传奇”品牌的好奇。在自然灾害频发的这几年里，越来越多人开始意识到环境与自身生活之间的联系，同时，一种对于地球的未来无奈而又悲观的情绪，正在人们心中悄悄弥散。“把公司捐给地球”的 Patagonia，似乎就像一位从悲剧中走出的英雄，到底是怎样的信念支撑着他们，在看似不可逆的地球宿命中继续走下去呢？在越来越难以燃起希望的今天，他们在哪里看到了希望呢？

带着这些疑问，我们与 Patagonia中国大陆区负责人曾维刚（Roger）聊了聊 Patagonia 这些年来的环保历程，与他从中得到的发现和收获。或许，环保与我们每个人最切身的联系，就如同 Roger 在这期播客中多次提到的那样：作为问题的一部分，我们要减少自己所制造的问题。与其说拯救地球，不如说保护好我们自己玩儿的地方。

©嘉宾 Roger 和 Yvon Chouinard  来源：Roger

本期问题青年

■ 曾维刚（Roger） | Patagonia中国大陆区负责人

■ Lisa | 「问题青年」播客主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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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改变游戏规则”

这就是Yvon一直在做的事

Lisa

在 9 月 15 日，我们的朋友圈被 Patagonia 刷屏，Patagonia 的创始人 Yvon Chouinard 宣布“地球将是我们唯一的股东”。这则消息让很多人为之感动，似乎在一个没有什么好消息的时代，人们终于能从中看到一些希望。我觉得Yvon在信中带给我最大的感动，是他能够直言不讳地指出那些我们明明觉得奇怪，却已经成型的规则。他在信里说，一家公司一旦上市是不可能 go for purpose 的，它一定是短期利益驱动的。其实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但好像大家会觉得这是无可奈何的，但 Yvon 就直接指出，这其实是不对的。我想先问问 Roger，你是什么时候得知这个消息的呢，当时的反应是怎样的？

Roger

我其实是在朋友圈里看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觉得是假新闻。因为正常情况下，这种重大宣布都会事先在内部沟通。直到第二天亚太区负责人才打电话给我，说这件事是真的，他本人也是在消息发布的前一天才得知这件事。当时 Yvon（Patagonia 创始人 Yvon Chouinard）开了一个只有二十人参与的小会，宣布了“将公司捐给地球”这件事，他打算开完会后的第二天就对外正式宣布。

这是一个很真实的情况，因为 Patagonia 和美国的很多公司不一样，它更像是一个家庭企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Patagonia 在职人员的名片上是没有职位名称的，只有名字、电话和 E-mail 地址，因为 Yvon 不喜欢有明确等级的公司结构，所以整个公司的文化氛围都是很放松的。

这件事情的发生我们觉得也很自然，甚至有一些长期关注 Patagonia 的粉丝和我讲，这就是 Yvon 一直在做的事情，他一直在尝试改变商业的游戏规则。

有一个美国的媒体在评论中写道：“再次改变游戏规则。”其实这就是 Yvon 一直在做的事情，他曾经在自传里写道：我从小就不喜欢篮球足球这些运动，因为它们的规则全部设定好了，我只能按照别人制定的规则去做。我喜欢发明自己的运动，自己的规则，再在其中好好发挥。所以这就是 Yvon 的作风，我觉得无论是生活还是生意，他都是这种性格的人。

点击展开 Yvon 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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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保，一段漫长且曲折的历程

Lisa

Yvon 最早是一位 climber，在六七十年代时，他开了一间铁匠铺，主要生产攀岩工具。但他逐渐意识到岩钉会伤害岩壁，于是就发明了一种可以放置于岩壁中反复使用的新型岩钉。到后来，他就转变为生产户外运动需要的用品和装备。在 90 年代，Yvon 发现过往使用的棉花当中含有对人体有害的福尔马林成分，而且这种成分还会对环境造成污染，所以从那时起，Patagonia 开始使用有机棉。到了 2002 年，Yvon 发起了 1％ 地球税的倡导，就是用每年公司 1％ 的销售额捐献给环保组织，他在发起这个倡议时也在号召更多的商业组织加入。可以聊一聊，Patagonia 以往做过的环保行动有哪些给你留下了深刻印象吗？

Roger

Patagonia 开始做环保时，正值上世纪七十年代。当时在美国，呼吁环保无人问津，人们都忙于在经济迅速发展的浪潮中大捞一笔。有一次，我和一位美国的老人家闲聊，我夸赞美国的公园很干净一点垃圾都没有。他回应道，其实上个世纪 80 年代的美国也并不是像现在这样，那时候满地都是垃圾，大家习惯性地将食品饮料的外包装直接扔掉。后来产生转变的原因，是持续地教育年轻人，告诉年轻人乱扔垃圾是一种不好的习惯。差不多过了二十年的时间，经历了两代人，环境才变为现在这种干净的状态。

在 Patagonia 做环保的过程中其实发生了许多事情，它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而不是一个直接摆到面前的结果。Patagonia 最早接触到环保是在 72 年，那时的美国到处都在修建水坝发电站，公司总部的所在地文图拉（位于美国加州）有一条河，也正打算在河上修建一座水坝发电。有两位年轻人找到了 Yvon，他们认为这件事不对，一旦水坝修建起来，河里的许多生物就会消失了。因为担心个人的力量太渺小，他们打算给当地居民打电话，联合大家一起和政府请愿。Yvon 想要支持他们，但当时并没有什么钱，他就把办公室的桌子借给了年轻人，让他们坐在那里打电话。两个年轻人就在桌子上一个个电话打过去，叫大家一起签署请愿书，最后这个水坝就真的没有修建起来。

在 Yvon 看来，自己只是顺手做了一件事情，但却对他个人产生了很大影响。从这件事之后，Yvon 就开始关注环保，也就有了后来的岩钉事件。当时北美的大部分岩钉（定在岩石中悬挂攀岩绳索的固定钢钉）都是 Patagonia 生产的。然而一般的岩钉需要打进岩壁中再拔出来，就会给岩壁造成破坏，导致后来攀岩的人不好往上爬了。于是 Patagonia 就发明了不会对岩壁产生伤害的机械塞，以此改进了传统的攀岩方式。机械塞的发明再一次反向教育了 Yvon，其实可以通过改变做生意的方式来创造一个理想中的世界。

再后来就到了很多人熟知的抓绒衣的事情。最开始，攀岩的人都是穿着毛衣，但到了高海拔毛衣沾上水之后就会变得很重，增加攀岩者的负荷。后来 Yvon 的妻子在逛家居店时发现了用于做马桶垫的一种材料，它很轻且冬天坐在上面都不会感觉冷。于是他们就找到开发材料的厂家，问厂家能否将这种材料用于开发服装产品，最后就有了现在的抓绒衣。

1％ 地球税是 Yvon 在 02 年时提出的，这项倡议的实行过程实际上非常曲折。原先，Yvon 提出是把 10％ 的纯利润捐赠给环保组织。但公司有些年份挣钱但有些年份是不挣钱的，利润无法一直保持在正向增长，而环境污染却是持续存在的。最终 Yvon 把 10％ 的利润改成了 1％ 的销售额，虽然百分比减少了，但实际的金额其实更大了，这意味着公司即使在亏损状态，也要为环保组织募捐一部分资金。

实际上，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我们中国区是09年开始加入，但是坚持五年后就退出了，一个原因在于当时我们的商业基本功还没有做好，有的年份真的就是亏损的，1％ 的销售额对于公司财务而言是一笔很重的负担。此外，我发现在实施 5 年的地球税后，我们团队中的多数人对于环保依然缺乏意识。我不希望地球税变成了一些企业中的 CSR 部门（Corporate Social Responsibility 企业社会责任，该部门主要负责企业品牌形象管理），就像是公司中存在一位“神父”，你做错了事情，就去神父那里忏悔，好像忏悔完你就将罪恶洗除了，然后再继续去做错误的事。所以 Patagonia 没有 CSR 部门，我们希望做的每件事都是对的，而不是做错了事情再去花一些钱弥补，这不应该是做环保的正确态度。

基于这些原因，我们在中国把1％地球税的项目就终止了，我觉得当时是我们还没有准备好，它不仅需要公司有优秀的运营能力，同时需要组织内的人员能够形成共识，这个要求是很高的。但我们今年打算重启这个项目，因为我对公司现在的运营能力以及公司的伙伴们很有信心，感觉可以再试一试。

所以其实在 Patagonia 这个品牌存在的五十年里，一直都是在做这些类似的事情，直到现在才逐渐变得体系化，但实际上这是一段非常漫长的过程。

©《彩虹照耀》

正视自己是问题的一部分

Lisa

在我没了解 Yvon 以前，会把他想象成一个想要解决环境污染这些问题的人，直到看到他在多次采访中说，他没觉得自己在解决问题，反而觉得自己恰恰是那个制造问题的人，就像一开始喜欢攀岩，但却对岩壁造成了破坏，使用棉花生产衣服，却对环境造成了污染。这些事情让他意识到，原来自己才是那个问题。所以 Yvon 才会想到要如何去减少自己产生的问题，而不是在产品上运用很多环保材料。

Roger

Patagonia 会把每一款产品从生产到运输到销售整个过程中产生的污染量全部计算出来。比如一件T恤生产时消耗了多少能量，产生了多少废水和二氧化碳。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些污染量和消耗资源尽可能减少。所以衣服本身就是个问题，我们是通过减少问题去降低对于环境的伤害。

公司很多年的使命就是“生产最好的产品，减少不必要的伤害，从商业上去找到降低环境危机的方案”。这个信念最终会落实到具体的产品上。我们每年都会有一个报表，是关于目前有百分之多少的产品是使用回收材料制成的，今年差不多是 80％ 以上了。回收材料在最开始运用到个别产品上是容易的，甚至运用到一半以上的产品都不是困难的事情，但往往是最后剩下的百分之十是最难的，比如拉链、扣子这些东西就很难回收。

所以我们现在还是处于一点点推进的过程，不是说我们是好人要去拯救世界，而是自己先把问题摊开，别人再说说我们存在哪些问题，最后大家一起来看看这些问题该如何一点点解决。

Lisa

近几年频发的高温、山火、暴雨等自然灾害，让很多人感到未来是悲观甚至绝望的。对于一直在为环保付出行动的 Patagonia 而言，你们是怎样看待如今的情况的？

Roger

其实 Yvon 是个悲观主义者。疫情前我去总部开会见过他几次，和他聊起国内正在到处修建大坝的事情，他问到中国建了多少，我说有 2000 多座，可能还有 2000 座在修建中。他听到后就摇头，但是紧接着他的下一句是说 "Best therapy is action."  治愈抑郁最好的方式就是行动。所以哪怕结果可能是悲剧的，但是在这个过程中还是需要行动去治愈，这种治愈其实不是指去拯救世界，而是对自身的一种治愈和拯救。不然你每天都只是看到一些负面的事情在发生，就会感到非常压抑。

很多人会感觉到，过去的两年实际上是在经历整个大环境都在倒退的过程，但是在这个过程中，还是存在一些人希望能做一些事情。我现在其实还是挺乐观的，当生活很美好的时候，人们只想保持现状，就很难产生想要改变的动力，反而在当下的这种环境中，才会激发出一些人的想法、行动和创造力。所以我们不妨看看在接下来的 5 年、10 年甚至 50 年后又会发生一些什么，需要用一种长期的眼光去看待这些问题。

©《男孩与鹈鹕》

唯一能做的

只是保护好我们玩儿的地方

Lisa

在负责 Patagonia 中国区的这些年里，你的环保观念有没有发生一些变化？

Roger

在很多生活细节方面会产生变化。比如我曾经因为总是拿着一次性咖啡杯，被自己的员工鄙视，现在我开始养成习惯自己带杯子。我们也很少推出时下流行的联名款，而是把更多资金和精力用在推广运动上。比如一些桨板、攀岩、冲浪的社群活动，也会组织去山里和海滩边捡拾垃圾。

如果你每天只是活在城市的水泥森林里，就会觉得环保只是一种道德义务，但当你真的去到山里去到海边，在自然中度过很多时间，就会对这些地方产生感情。所以 Patagonia 做环保的原因，并不是因为环保在当下很流行很正确，而是想要保护我们自己玩儿的地方。如果你喜欢攀岩，你不会希望岩壁上全是凿痕，如果你是一位浪人，你不会想让海里漂的全是垃圾。这个世界太大了，我们保护不了整个地球，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保护我们自己玩儿的地方。

在 Patagonia 做环保对我来说，其实一个被教育的过程。以前的我并不知道，现代人经常穿着的牛仔裤实际上是一个对环境污染相当严重的行业，像是牛仔裤的染色就会产生大量的污水排放。所以 Patagonia 在做牛仔裤时，就会考虑如何将对水源的污染去除。这该怎么去除呢，难道做牛仔不需要染色吗？结果最终还真的做到了无水染色，节省了 90％ 以上的水。

很多时候当我们面对一个问题时，要么就是不去想，要么就是把这件事彻底否定掉。但往往正确答案就藏在这中间的某个位置，我们可以先从起点开始，逐渐往好的方向推进，这个是实际上可以达成的事情。这些改变其实是需要在一个一个的商业环境中去完成的，在一个商业社会里，当你的体量越来越大以后，就可以联合其他的个体一起来完成这些事情，甚至开始改变一些规则。我们在做的事情，更多就是承认商业存在这件事，从改变游戏规则开始再到改善整个环境。

Yvon 其实就是把整个生意当做一个社会实验在进行，想试试看如果这样做生意会产生怎样的结果，如果做得好的话，可能就会激发年轻一代的企业家产生一些新的思维、新的方式，而不是单纯地认为现在这种商业规则的形成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编辑｜青豆

剪辑｜unico

排版｜希希

设计 | S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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