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能通过艺术作品了解大脑疾病吗?
艺术灵感从何而来?艺术家是否有着某些神奇的特质,驱使他们挥舞灵动的画笔?如果精神疾病是其中的一味添加剂,我们又是否能够通过艺术作品反推精神疾病呢?
01
回溯历史上的艺术与疾病
时间追溯到文艺复兴时期。在文艺复兴时期代表人物阿尔布雷希特·丢勒(Albrecht Dürer,1471-1528)的自画像中,人们发现丢勒描绘出了可能与帕金森病相关的、无情且僵硬的表情[1](图1.A)。
此外,有学者注意到[1],梵高(Van Gogh,1853-1890)也是一名癫痫患者,他有表现出与精神病发作相似的行为以及存在自残现象(图1.D),这表明他的感知、精神状态和他独特的艺术创作风格之间存在某种有趣的联系。结合目前的案例研究方法,甚至有学者提出梵高可能试图在癫痫发作期间,用精心安排的、色彩鲜艳的艺术记录自己的视觉[2]。
抽象表现主义灵魂人物威廉·德·库宁(Willem de Kooning,1904-1997)在50岁时表现出了明显的风格转变(图1.B),从表现主义、多种颜色的风格,变成只带有一或两种单调颜色的古板、简单、抽象的设计。这被认为与其后来诊断出的阿尔茨海默病有关[1]。无独有偶,美国艺术家威廉·尤特莫伦(William Utermohlen,1933-2007)在被诊断患有阿尔茨海默病后,也表现出绘画风格的转变(图1.C)[3]。
图1.艺术与大脑之间的联系的悠久历史(Baloyannis SJ et al., 2022)
A 阿尔布雷希特·丢勒(Albrecht Dürer)的自画像;B 威廉·德·库宁(Willem de Kooning)的画作,其中5.《站着的人》,1942年(38岁时绘制),6.《女一》,1950-1952(绘画年龄∼46),7.《星期六晚上》1956年(52岁),8.《无题III》,1986年(82岁);C 威廉·尤特莫伦(William Utermohlen)在60岁(左上)至65岁(右下)患有阿尔茨海默病时绘制的自画像;D 文森特·梵高(Vincent van Gogh)的《戴着绷带的耳朵的自画像》,1889年。
从文艺复兴时期,浪漫主义时期,再到现代时期,都可以找到艺术能力与精神疾病之间紧密相连的案例。但科学家们在近几十年来才开始地系统研究神经退行性疾病患者在绘画艺术风格上的转变。
正式的案例研究论文始于20世纪80年代末。这些论文指出,艺术创作的变化发生于确诊或疾病发病前后的某个时间段。这些变化涉及多个特性,大致涉及颜色、线条、页面使用、标记,或内容、风格、表达力、创造力或质量等方面。
今年8月,马修·佩洛夫斯基(Matthew Pelowski)团队在期刊Physics of Life Reviews上发表的一篇综述汇总了这些研究论文,并系统讨论了艺术风格转变和神经退行性疾病的相关性[4](图2)。
图2:已发表的案例研究作品[12],显示了一位被诊断患有帕金森氏症的艺术家的风格变化。这三幅图都是在诊断后创建的。根据作者的说法,这些变化很可能与抗帕金森病药物的滥用有关。
02
艺术风格转变和神经退行性疾病的关联性研究
阿尔茨海默病
大多数学者认为,阿尔茨海默病会导致艺术抽象力表现的增加。这些变化可归因于顶叶和颞下皮质受损而导致的视角、深度和比例等视觉空间能力上的受损,以及执行和记忆能力的受损[5]。
有学者描述了一位男性艺术家的案例[6]。据作者称他在着色、表现、透视、比例和平衡方面拥有相当出色的能力。但在诊断出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三年后,他的绘画的形式及其色彩逐渐表现的单调和简化,最终形成印象派或抽象的黑白绘画风格。作者们认为:“很明显,他的绘画丧失了视角、增加了很多无关的内容,他变得更加固执。”还有学者认为患者作品中的情感表达出现了下降[7]。
此外,有人认为患者会使用更加明亮的原色,但也有人提出相反的结论,认为患者会倾向于使用暗色调。
额颞叶痴呆
额颞叶痴呆是一种与额叶和颞叶神经细胞减少相关的神经退行性疾病,主要症状包括性格改变(失去同理心),社会行为改变(冲动、坚持不懈的行为)以及语言能力降低等。有学者认为患者会表现出艺术质量和创造力的提升。同时,患者对艺术创作会变得十分耐心,甚至到了痴迷的程度。他们会表现出大量重复且非目标导向的行为,且他们的艺术作品多集中于一个或几个重复的主题。
比如艺术家安妮·亚当斯(Anne Adams)[8],她在疾病的早期阶段改变了自己高度象征性和相当抽象的绘画风格,在之后的绘画中增加了很多写实细节,并提高了色彩饱和度。
在额颞叶痴呆的研究中,顶叶/枕叶区域被认为与创作质量和欲望的增加有关,同时负责保持正常的视觉空间功能。但如果上述区域受损(尤其是颞前和眶额新皮质),就会降低对灵感或视觉体验的抑制能力,从而提高视觉敏感度,甚至改变与奖励相关的大脑功能。当然,也有学者提出其他论调,认为额颞叶痴呆会提升患者的复制能力,导致艺术作品中情绪表现力的降低和真实性的增加。
03
过往研究的局限性
尽管过去已经有了大量案例研究,但这些研究多少都有些局限性。
这些研究的结论并不总是一致,有时甚至会出现矛盾。
目前没有明确的、系统的研究方法或评估艺术图像的标准。对神经退行性疾病患者的艺术作品的评价都是基于研究者们的主观意见,而没有任何标准化的、预先确定的评估、比较或检测艺术风格变化的方法,连术语的使用都尚未统一。
样本量少。在单篇研究患者艺术风格变化的论文中,研究对象通常只有一位或几位艺术家,能够分析的艺术作品的数量也相当少。
在选择患者发病前后的画作进行研究时,被选择的画作是否具有代表性也值得考究。
在分析患者发病前后画作的风格变化时,通常只由论文作者进行评估。这样的评估结果是否可信,也是值得商榷的问题。
此外,还有其他一些与研究方法无关的问题。
贡布里希(Gombrich)[9]提出“只有在极端情况下,普通成年人才会让真正的疾病症状压倒自己的意识控制”。如果是这样,那艺术风格的变化是否和疾病有因果关系?还是只是由个体的其他因素导致的?
波古斯拉夫斯基(Bogusslavsky)[10]认为“将风格的变化与大脑损伤联系起来绝非易事”,因为风格变化和大脑损伤也很有可能仅仅是由于个体衰老而分别产生的两个结果。换句话说,艺术风格变化可能是艺术家自身演化或艺术世界发展的自然产物。事实上,许多案例证据都是从20世纪初至中期的艺术家收集的,这是一个风格、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和抽象主义加速出现的时代。
论文题目:
Can we really ‘read’ art to see the changing brain? A review and empirical assessment of clinical case reports and published artworks for systematic evidence of quality and style changes linked to damage or neurodegenerative disease
DOI:
https://doi.org/10.1016/j.plrev.2022.07.005
为了进一步明确神经退行性疾病(或脑损伤)和艺术创作之间的关系,马修·佩洛夫斯基(Matthew Pelowski)团队使用更系统明确的实验方法、更严谨的实验设计和更科学先进的分析手段,对搜集到的所有案例进行重新分析。结果表明,神经退行性疾病与艺术创作之间存在系统性关系。至少,通过评估艺术作品去确定大脑中可能存在的变化这一想法有了科学依据。
比如阿尔茨海默病会导致创造力和艺术专业能力普遍丧失、符号标记的流畅性丧失;而额颞叶痴呆、帕金森疾病和失语症会导致创造力和艺术专业能力有所增加;额颞叶痴呆会导致风格变得更加抽象;失语症患者的作品被认为拥有更高的情感表达能力;皮质基底退化患者的画作则被发现在笔画流畅性、深度、视觉和谐性方面有所降低,而抽象性有所增加。
04
实际应用价值
虽然神经退行性疾病与艺术创作之间的关系研究看似天马行空,但它们其实有着十分重大的现实意义。
通过分析艺术作品某些特质(比如色彩搭配、符合标记、表现力、象征或抽象水平)和大脑疾病的相关性,我们或许可以更加了解许多过去的艺术家、艺术运动,甚至有涂鸦或绘画爱好的历史人物。
此外,从艺术创作的角度开发一套临床诊断脑疾病的标准也是具有重大实际意义的。比如让患者简单快速地制作艺术画作或草图,结合其他感知或认知活动检测,这样就可以在疾病发作之前就检测到患者在认知、注意或行为等方面的变化,并推断出与什么疾病相关。
这样的研究也有利于制定康复策略,或根据患者疾病发作前后的情况选择更合适的治疗方式[11]。例如,通过要求个人进行艺术创作或观看艺术画作,或要求个人使用与神经退行性疾病的特定变化模式相关的风格或特征,可能会刺激到某些大脑区域,从而促进康复。
经颅磁刺激或深脑刺激是神经退行性疾病的一种常见的治疗方式,即通过刺激大脑特定区域可以有所缓解患者的症状。这就不禁给我们启示,如果通过经颅磁刺激或深脑刺激刺激正常人的特定脑区,那这个人是否可以展现出超出原本水平的艺术创作能力?
在许多方面,大脑的认知、情绪、反应和思维仍然是一个黑匣子。但结合艺术,我们可以将这黑匣子悄悄打开一角——通过分析创作者的艺术风格,而看到大脑这个黑匣子内部所产生的变化。
参考文献
[1] Baloyannis SJ. Painting as an open window to brain disorders. J Neurol Stroke 2020;10(3):101–3.
[2] Voskuil PHA. Vincent van Gogh’s malady: a test case for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emporal lobe dysfunction and epilepsy? J Hist Neurosci 1992;1(2):155–62.
[3] Crutch SJ, Rossor MN. Artistic changes in Alzheimer’s disease. Int Rev Neurobiol 2006;74:147–61.
[4] Pelowski M, Spee BTM, Arato J, Dörflinger F, Ishizu T, Richard A. Can we really 'read' art to see the changing brain? A review and empirical assessment of clinical case reports and published artworks for systematic evidence of quality and style changes linked to damage or neurodegenerative disease. Phys Life Rev. 2022;43:32-95.
[5] Drago V, Crucian GP, Foster PS, Cheong J, Finney GR, Pisani F, et al. Lewy body dementia and creativity: case report. Neuropsychologia 2006;44(14):3011–5.
[6] Cummings JL, Zarit JM. Probable Alzheimer’s disease in an artist. JAMA 1987;258(19):2731–4.
[7] Maurer K, Prvulovic D. Paintings of an artist with Alzheimer’s disease: visuoconstructural defificits during dementia. J Neural Transm 2004;111(3):235–45.
[8] Gretton C, Ffytche DH. Art and the brain: a view from dementia. Int J Geriatr Psychiatry 2014;29(2):111–26.
[9] Gombrich EH. Meditations on a hobby horse and other essays on the theory of art. London: Phaidon Press Ltd.; 1985.
[10] Bogousslavsky J. Artistic creativity, style and brain disorders. Eur J Neurol 2005;54(2):103-11.
[11] Cucca A, Di Rocco A, Acosta I, Beheshti M, Berberian M, Bertisch HC, et al. Art therapy for Parkinson’s disease. Parkinsonism Relat Disord 2021;84:148–54.
[12] Lhommée E, Batir A, Quesada JL, Ardouin C, Fraix V, Seigneuret E, et al. Dopamine and the biology of creativity: lessons from Parkinson’s disease. Frontiers Neurol 2014;5-55.
作者:风与草 | 封面:Dan Farrell
编辑:光影 | 排版: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