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愚谦 | 逃离!逃离!为自由而浪迹天涯
关愚谦,德国汉堡大学硕士、文学博士、作家、时事评论家、翻译家。1949年以前在上海读书,毕业于市西中学。1949年到北京读大学,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学院,后调至中央部门做翻译和对外联络工作。1968年“文革”时期离国。1970年受聘于德国汉堡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前后教学三十年;1988年和1998年受聘于杭州大学和浙江大学兼职教授。德国时间2018年11月21日12点在柏林病逝,享年87岁。
一本蓝色日本护照
“铃……铃……”中国人民保卫世界和平委员会,人们简称“和大”的机关里,午饭的铃声响了。同事们纷纷走出办公室,奔向食堂。一向有说有笑、敲着饭碗进入食堂的我,却依然伏在办公桌上,头深深埋在臂弯里。愤怒、惶惑、羞辱、绝望交织在一起,填满了我的胸膛。
那是一个星期五的中午,两个造反派的小将——小林和小阮——特地跑来气势汹汹地通知我:“今天下午召开全体大会,你不要参加,你的问题严重,在办公室里好好地写交代。”我是个老“运动员”了,这个还不懂得?没有资格参加会议,这叫做“背靠背斗争”,先由大家整理出批斗你的材料,然后再面对面地批判你。“反右”时,我已经亲身经历过。
星期五下午并不是惯常的政治学习时间。可是全机关的人都集中在后楼的大会议室里开大会去了,办公大楼里只剩我一个人。我知道,这次是彻底完蛋了,等待我的将是什么?成百上千次的批斗?再次发配青海?甚至被关进监狱?一想到青海,我的心立刻揪起来。不!那是对人的最大侮辱,我宁死也不愿再去青海。我们家落到这个地步,不就是因为去青海造成的吗?
动手吧!
我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开始翻办公桌的抽屉。里面放有一包剃须刀片,是预备临时有接待外宾任务时刮胡子用的。用那薄薄的刀片割断血管结果自己,够刺激,够壮烈吧!
我拉开抽屉,首先进入视线的,不是刀片,而是护照,几位常住中国的国际友人的护照!那是准备去公安局外国人员管理处办理登记手续用的。也许我的对手们疏忽了,不然他们早该收走这些护照。
放在最上面的那本恰好是一本蓝皮的日本护照。护照的主人叫西园寺一晃,是日本常住北京的著名国际友人西园寺公一的儿子。我打开一看,突然感觉里面的照片竟有些像我。真奇怪,以前怎么没发现。再往后一翻,竟发现里面还有去埃及和法国的签证!突然,我的心怦怦跳了起来,赶快把抽屉关上。我太了解自己了。过去干过多少蠢事,就是因为自己一时冲动,异想天开,现在,是不是脑子里又想损招了?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再次打开抽屉,像拿一个烫手山芋似的,再次取出那本蓝色护照,把护照第一页上西园寺一晃的照片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越看越觉得和自己相像。
“冒死一试吧,关愚谦!你反正已经选定了死的一条路。”我对自己说。如果被发现了,就跑,让边防警察开枪打死你,比起自杀,不是更勇敢和痛快些吗?小时候,翻看父亲从巴黎、柏林和纽约带回来的明信片,曾给你多大的冲击啊!还有你在教会学校读过的世界文学大师们的作品,你曾与他们一起神游。世界那么大,有那么多美丽的地方让你神往。你还年轻,也许你还真能闯出去呢!
我看了一眼手表,已经下午三点多了。一般单位是六点下班,就是说,我必须在不到三个小时里,完成正常情况下至少要三天才能完成的手续。我抄起了桌子上的电话,拨了一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喂,是小航吗?我是小关。”我拨通了民航订票处的电话。
“是我,有什么事?现在是政治学习时间,不办公!你老兄不会是要找我订票吧?”
“你说对了,小航,就是订票的事。”我有些急切地说,“日本常住外宾要出国,十万火急。”
“老兄,你不是不知道这一阵搞运动,政治学习雷打不动,明天上午再说吧。”小航说着就要挂电话。
“不行!小航,是西园寺公一的儿子要走。”
一提到西园寺公一,几乎关心国家大事的人都知道,他是常住中国的外宾,被周恩来总理称作日本驻中国的民间大使。他是周恩来总理的老朋友,也是毛泽东主席的座上宾。日本人称他为“红色贵族”,中国人则亲切地尊称他“西公”。小航一听西公大名,二话不说,就问:
“什么时候走?他要去哪啊?”
“明天就走,经开罗转机到巴黎。”我说。
“什么?明天?还是国际航班!小关,你开玩笑吧?”
“不是玩笑,是真的。明天必须走,人家是急事,领导要求马上就办。如果耽误了,我们吃不了可得兜着走。”我急忙对小航解释说。
“好吧。真凑巧,明天好像是有一班国际班机,巴基斯坦航空公司的,从上海飞卡拉奇。我这就给上海挂加急电报,看能不能订上,我可不敢保证。加急电报费可得由你们出啊。”
“太好了,小航,谢谢你啦!我就在办公室等你的消息。”
挂上电话,我的心脏敲打得更激烈了。连自己都难以置信,刚才我竟能那么镇定。
“丁零零……”电话铃响起,我被吓得一颤。希望不是小航,如果是,那就告诉我没有订上那张飞机票。
“小关,算你运气,票我给你订上啦。明天的,从上海到卡拉奇,OK!从卡拉奇经开罗到巴黎那段需要再确认。”小航在电话里高兴地说。
“那我六点以后去取。”我说。
“六点我已经下班了,你就找这里值班的人取吧,别忘了带支票。”
我两腿已经软了,瘫坐在椅子上。
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里面剩的冷茶,我用牙齿使劲地咬了咬食指,尽量使自己冷静下来。 然后,我拿出笔和纸,就像平时接待外宾做工作计划那样,一项一项写下了要办的事:
1.带护照去公安局盖出境章;
2.到财务科领支票(希望王科长不在办公室);
3.六点下班后取机票;
4.烧掉家里的朋友信件,以免事发后连累他们;
5.准备简单的行装。
写完以上事项后,我把纸条折好揣到裤子口袋里,又从抽屉里拿出那本蓝色护照,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内衣口袋里,骑车飞快地冲出“和大”大院。
“同志,今天下午政治学习,不办公。”公安局大门口的警卫伸出手挡住我说。
“我知道。你不认识我吗?我是‘和大’的小关,我有急事,外宾明天要出国。”我没有下车,只用一只脚支在地上对警卫说。
“可是办公室没人,都去开会了,你也办不了事啊。”警卫说。
“我去碰碰运气吧。”没等警卫允许,我就骑上车,直朝里面冲去。
这是一个两进的四合院,我迅速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果真不见一个人影。我直奔那间平时常去的办公室,所有在中国的外国人出境,都必须在那里盖章,否则海关不会放行。透过门玻璃往里看,确实没人。我使劲推了推门,门锁着。用手遮住额头往里一看,那枚红色的出境许可章,静静躺在桌子上。我又四下看看,仍然没有人。
怎么办呢?破门而入太危险,况且我又没有“作案”工具。情急之中,我掏出身上的钥匙串,一个一个往钥匙孔里试,就在我试到最后一把钥匙时,背后响起了脚步声。
“是谁呀?”这一声喊,把我浑身都吓瘫软了。我一转身,背靠在门上。
“是你?小关。在这鬼鬼祟祟地干什么?”来人正是专门负责盖章的外事警老王。他穿着一身半旧的警服,衣领上的领章看上去却像是新的。怪了,平时没觉得他这么威武呀。
“老王,是您呀!太好了!我正到处找您呢。真急死我了。西园寺的公子明天要出境,我来给他办出境手续来了。”我尽量不露怯。
“下午不办公,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想破门而入啊?”
“老王,你别跟我开玩笑了,我哪敢啊?我当然知道下午不办公,可是头儿让我来办,我也没办法,这是急事呀!明天一早他就得走,我哪敢耽误了他呀?”我边说边偷偷地把手里的钥匙串放进了裤子口袋里。
“急事?如果我不回来呢?”老王这时已经走进了办公室。
我拿出那本蓝色的护照递给老王,他翻开护照,拿起桌子上那枚红色出境章,刚要往上盖章的手突然停留在半空中。我的心一下子紧缩起来,坏了!莫不是这个老警察看出了什么破绽?
“表呢?”老王把图章放回到了桌子上,问道。
我想起来了,每次来给外宾办出境手续都得事先填一张固定格式的申请表,我办公桌抽屉里就有。可竟然因为太紧张忘了填,这下糟了,怎么办?回去再拿,时间紧迫,老王也不会等我。
“哎呀!糟糕,我来的太急,忘给您带来了,明天我就给您送来。”我一拍自己的脑门说。
老王拿起那枚图章,在那本蓝色的护照上“啪”的一下,然后递给我说:“只此一遭,下不为例。”
我揣起那本蓝色护照,向老王敬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礼,就快步走出那间办公室,骑上自行车,飞快地回到了“和大”的院子。
就在这时,走廊里有了动静。大会散了,同事们陆陆续续都回来了。他们一看到我,都像商量好了似的,不与我说一句话,各自低头整理自己的抽屉,等待下班。不理我也罢,多说一句话,说不定我就会露出破绽。
我又抬腕看了一下手表,还剩五分钟就要下班。我悄悄站起来,走出办公室,快步走到底楼财务科后面的男厕所里,我观察了一下,看见财务科里只有老许一个人,正在那里锁抽屉准备下班呢。我两步越过宽宽的走廊,跨进财务科。
“小关,有事吗?”老许是一个很老实的老好人,不太爱说话。他专门管财务,负责处理支票。
“老许,西园寺公一的儿子要出国,机票已经订好了,明天一早我去取,请你开张空头支票给我。”我说。
“秘书长知道吗?”老许问。
“那还用说!他不批准,谁会给票。”我故作轻松地说。
老许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针正好指向六点。他很快打开了保险柜,取出支票本。
就在这个关口,财务科的王科长走了进来。
这下糟了!我的心骤然一紧。这个王科长,就是我在那张备忘纸条上写着“希望王科长不在”的那个人。在运动之前,我们本来是关系不错的同事,但自从单位里出现两派后,我们便成了对立面,他还是对立派里的活跃分子,最近正在到处抓我的把柄呢。他只要公事公办,核对一下,事情马上就会败露。
没想到他一见我在那里,就鬼使神差般地扭头走出去了。
我暗暗吸了一口凉气。他走出去之后,老许同情地看了我一眼,很快在支票上签了字,并在左上角画了两杠,表示这张支票只是转账用的空头支票,不能挪作他用。
“谢谢,谢谢!”我真心地感激他。
我突然想起还应该去趟储蓄所,按常规这个时候早就关门了,我想碰碰运气。如果发生奇迹,倒是个好兆头,我开始迷信起来。幸运的是,储蓄所还真开着门。那几天银行照顾存款户,延迟到晚上八点关门。这难道也是天意?
我从存折里取出两百元,以备急用。这在当时是一个不小的数字,相当于我两个月的工资。我正要将这厚厚的一沓十元纸币放进外套的内兜里,迎面竟碰到了我的老科长岳军。他平日说话很慢,是一个为人厚道、正直、坚持正义、是非分明的人。
老科长什么也没问,只是热情地跟我打着招呼。他拍拍我的肩膀,那神情好像在说,小关,别泄气,坚持住,风暴很快会过去。我不能再直视他的眼睛,匆匆离开了。
接下来,我顺利拿到了写着西园寺一晃名字的机票。
侥幸过海关
北京,首都机场。
机场空空荡荡,来中国的外国人越来越少。机场的值班人员,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聊天。
我身着毛式咔叽布制服,提着大箱子进入了机场大厅。我熟悉机场每个角落,机场各部门也有很多人认识我。
“小关,送外宾啊!”办理外宾出境手续的年轻海关检察员小金热情地与我打着招呼。
“是啊!西公的儿子去法国。”说着,我随意地把那个大箱子往行李台上一放。
“小关送来的外宾行李,哪有检查的道理。”小金笑着说,调皮地朝我挤了挤眼睛。我那已经跳到嗓子眼的心,顿时回到原位。
第二道关是把护照交给边防警。这是最关键的,如果是我熟悉的老刘值班,他一打开护照,立刻就会从护照里的相片认出是我。只有豁出去了,闯吧。就在这时边防警办公室里走出一个我不认识的年轻警察。
“老刘呢?”我装作随意地问了一句。
“家里有事,晚来一会儿。”这位年轻警察显得特别友好。
“能给我盖一个出境戳子吗?是给西公儿子办的。”我拿出护照和机票,边说边递给他。
“没关系,你就把护照放这儿吧!叫外宾到外宾候机室去等一等,临上机前,我们会给他送去的。”年轻警察说。
坏事!不认识的人,事就是难办些。我刚想找理由说服他,又怕引起他的怀疑。理智告诉我:沉住气,不要着急。
“好吧!我去告诉外宾。单位里还有事,我得早点儿回去,外宾就交给你了。”我故作无所谓的样子对他说。
“没问题,再见!”说完,这个年轻边境警察拿起那本蓝色护照就回办公室去了。
我在角落里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大概是有航班要出港,机场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基本上是乘国内航线班机的旅客。我向四周看了看,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说也真奇怪,到这个节骨眼儿上,我竟然完全平静下来了。我起身到地下室的厕所里去,走进了最靠窗的隔间,扣上门锁,接着以最快的速度脱下制服,露出了穿在里边的西装。我把制服塞到抽水马桶上端的水箱后头,接着掏出早就准备好的花领带,熟练地打上。不一会儿,从隔间里走出来一个穿西装打领带、戴着黑框眼镜的“外国先生”,下颚挂着一个白口罩,那是冬末春初的北京人防风沙常用的装备。
我来到了外宾候机室。足以容纳百人的外宾候机室,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外宾,还是个假洋鬼子,那就是我。时间过得如此之慢,简直一秒如十年。我想站起来走走,镇定一下,又怕引起注意。那时的候机室里,没有任何书刊报纸可读。如果有的话,我总可以拿在手里做出个不慌不忙等飞机的样子啊。
还有十分钟就到飞机起飞的时间了,怎么还是没有任何动静?莫不是他们在护照上发现了疑点?莫非他们正调军警来围捕我?我的心马上又提了起来。跑!只要一发现有军警朝我围过来,我就往出口的地方跑,向停机坪的方向跑。这样,他们肯定会怀疑我有破坏飞机的动机,就会当场向我开枪,那么我就会很痛快地死去。反正都是一死,这样死,总比没日没夜的审问拷打好。
“各位旅客请注意,乘坐CA053号航班前往上海的旅客现在开始登机。请从第三号门出口登机。”广播里传出了播音小姐悦耳的声音。先说两遍汉语,再说一遍英语。这英语不是说给我听的吗?这里只有我一个“外国人”,可是我没有护照怎么登机啊?就在这时,我忽然听见了脚步声。一个腰挎手枪的边防警从大厅的一个角门出现了,他略微扫了一下大厅,接着就径直向我坐的方向走来。是老刘!是我经常和他拍肩膀开玩笑的老刘。我心里顿时一沉,完了,他一定能认出我。
愚谦!沉住气!愚谦!沉住气!我好像又听见一个声音在警告自己。我不动声色地坐在椅子上,下意识地把口罩往上拉了拉。
“Excuse me,is this your passport?(打扰了,这是您的护照吗?)”
老刘走到面前,用英语问我。他手里拿着那本要命的蓝色护照,而且翻到有照片的那一页。
“Yes!(是)”我尽量改变着我的声音答道。
“Good journey!(祝您旅途愉快)”老刘很礼貌地说。
“Thank you!(谢谢)”我说。
老刘把护照交给我,扭头走了。
我疾步往三号门走去,一边走我的脑子一边飞快地转着。我不敢相信,面对面他竟会没认出我来。护照上的照片明明是我,他也没有好好地看看?不会吧?这是不是一个圈套,先不动手?不,这不可能。如果这里还有其他外国人,也许考虑到影响,不立即下手,可是这里只有我一个人,现在抓我,是最好的时机。那是不是他认出我来了,成心想放我一马?更不可能啊,别看我们比较熟,其实只是工作联系,毫无个人交情。我只知道他姓刘,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外宾候机室是在楼上,要到出口处,必须先下宽宽的楼梯。当我走到扶梯旁,只看见楼下三个上机坪的大玻璃门,每个门口都有两个女地勤服务员把守着,她们边查验着旅客的身份证和机票,边礼貌地说着“你好”,“再见”。这些女孩子我几乎都认识,每次来送外宾时,还经常和她们开玩笑。尤其是在三号门把守的那个上海女孩子,活泼可爱,每次来机场,互相都要逗几句。年轻姑娘当然都会多看年轻小伙子几眼。我现在下楼出三号门,准会给她认出来,只要她叫一声“小关”,我就完了。这怎么办?怎么办?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眼见从第三号出口登机的旅客队伍越来越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广播响了:“有首长到了,所有工作人员立即到二号门夹道欢迎!有首长到了,所有工作人员到二号门夹道欢迎!”只见一号门和三号门的女孩子都快步朝二号门跑去。
天助我也。就在这时,我跑下楼梯,穿过无人把守的三号门,一架苏联造的小型客机就停在停机坪前,我快步跑上舷梯。只听“砰”的一声,机舱的门在我身后关上了。
整整一飞机的人都在等我!
我气喘吁吁地坐在了第一排位子上,这是专门给“外宾”留的。几分钟之后,飞机开始平稳地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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