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斯 | 从有限通路社会到开放通路社会
诺贝尔奖获得者、美国华盛顿大学教授、87岁高龄的道格拉斯•诺斯(Douglass C. North)于2007年7月12日访问清华经管学院,并作了题为“人类历史与制度变迁”的主旨演讲。演讲结束后,诺斯教授与国内著名经济学家就经济学领域的相关问题进行了座谈。
开放通路社会的主要特征是任何组织的进入通路都是开放的,同时存在许多大型的、复杂的、组织良好的利益集团,它们彼此之间能有效竞争。
美国经济学家道格拉斯•诺斯(Douglass C. North),无疑是现今西方制度经济学派的领军人物。他与罗纳德•科斯(Ronald Coase)、奥利弗•威廉姆森(Oliver Williamson)同为美国新制度经济学派的大师,于1993年与罗伯特•福格尔(Robert Fogel)共同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诺斯长期以来的主要研究领域为产权、交易费用、经济组织以及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发展问题。
作为制度经济学派的代表,长期以来诺斯一直认为,目前西方的经济学的主流派别新古典主义经济学对于解释不同国家的经济发展问题助力不大。因为新古典主义经济学的前提,是对国家和政治做了一些过于极端的假设:既存的可持续性竞争、通路开放、产权存在并得到保障、不使用暴力来分配资源、既存的社会秩序。但是这里的问题是,若无相应的开放政治秩序,一个稳定的私有产权和法治的经济秩序则无以维系。新古典主义经济学将政治秩序作为了一种预设的前提而非研究对象。因此,诺斯作为一位经济史学家,试图以一种贯通经济与政治秩序的统一模式来解释发展问题。正因为此,诺斯的观点在正处于制度变迁过程中的发展中国家很受瞩目。
近年来诺斯的主要学术成果集中于对“自然国家”(natural state)和“开放通路社会”(open access society)的研究。7月12日,诺斯在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发表演讲。他提出了一系列新的概念和模式,对经济史与人类制度发展史做了系统性的重新阐释。
诺斯考察的出发点在于这一现象,即当前世界上经济最为发达与开放的国家,其政治制度同样先进与开放。长期以来经济史的基本问题一直是:为何一些国家在18世纪末期和19世纪初期实现了稳定的经济发展,而另一些国家未能实现?在20世纪,为何一些国家产生了足以维持经济发展的制度,而大多数国家仍未能发展出繁荣的市场、竞争和稳定的政治与文化?没有任何因素能单独解释经济发展,不管是资本积累、人力资本、资源禀赋、国际贸易还是地理位置。社会组织的复杂方式,包括形成经济、政治、宗教与其他社会形式的制度,是理解为何一些国家能够维持经济与政治发展的关键。
诺斯因而认为人类社会的制度史历经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史前充斥暴力、缺乏秩序的时期。而从1万年前开始,出现了“有限通路社会”(limited access society),在其中暴力得到控制,秩序得到提供,人们通过专业化和交换提高生产。有限通路社会的特征是政治体系控制经济体系,限制经济通路,从而产生租金(rent),而统治集团(dominant coalition)使用租金来稳定政治体系、限制暴力,同时统治的精英集团会有寻租(rent-seeking)的倾向。由于暴力会破坏秩序、影响租金的提供,这就会激励租金的受益者去抑制暴力,支持现政权。“有限通路社会”也可以说是“自然国家”(natural state)。直到现在,世界上的大多数国家仍是“自然国家”。
但诺斯认为已经出现了第三种社会秩序,即从300年前开始,英国、法国、荷兰、美国等国家逐渐发展出了“开放通路社会”(open access society),其特征是经济与政治组织均有开放通路和进入自由。开放通路社会不再是通过产生租金,而是通过开放的政治与经济竞争维持社会秩序。而从有限通路社会到开放通路社会的转型,是理解现代社会发展的关键。
社会转型对于经济发展的意义在于,原始社会、有限通路社会和开放社会秩序的组织方式不同,而一个社会支持复杂、成熟组织的能力是维持经济增长的核心。原始社会根本无法维系复杂的组织。有限通路社会也能维系复杂组织,但精英阶层会对此类组织的数量与通路实施限制,并通过这种限制来创造和分配租金。而开放通路社会则支持组织的开放进入,培育经济与政治竞争,从而产生了大量复杂的经济与政治组织,成为经济增长的基础。
但有限通路社会并不是不存在竞争,只是竞争方式不同,而且竞争受到限制。开放通路社会减少或消除了暴力方式的竞争,但增加了以价格、质量、投票等方式的竞争。而在“自然国家”里,暴力经常是一种政治与经济竞争的形式。
同时,诺斯并不认为所有存在民主与选举的国家就是开放通路社会。开放通路社会的主要特征是任何组织的进入通路都是开放的,同时存在许多大型的、复杂的、组织良好的利益集团,它们彼此之间能有效竞争。另外,国家拥有行使合法暴力的垄断权,不支持私人组织使用暴力,并会压制其他的暴力来源。所以诺斯认为,诸如孟加拉国、墨西哥这样的国家,尽管存在民主制与选举,但该国的政治竞争不是自由进入和开放通路的,并有可能因选举结果引发暴力冲突,因而不属于开放通路社会。与此类似,自然国家也可以表现出多种政治形态,包括独裁统治、强人政治、军政府、贵族统治、王朝统治、一D制或代议制民主。
诺斯也不认为社会存在着一种以时间为链条的单线条的发展。一些自然国家,如罗马帝国、奥斯曼土耳其帝国、中华帝国能维系数百年,取得很大的经济成就,但这些自然国家也会随着崩溃而陷入无政府状态。甚至在今天,也有一些有限通路社会濒临退回到无政府状态的局面,如卢旺达、波斯尼亚、柬埔寨、苏丹等。与此同时也有一些国家和地区正在从有限通路社会向开放通路社会转变,如韩国和中国台湾。刚刚完成这一过程的国家是爱尔兰和西班牙,它们在约50年时间里实现了转型。
诺斯认为,从“有限通路社会”到“开放通路社会”转型的关键,是在精英阶层中发展出来非个人化的交易(impersonal exchange)。而这一状况的出现有三个门槛条件(door step conditions)——精英阶层内部实现法治、精英阶层出现永久性的组织形式、实现政治对军队的控制。实现了这些条件之后,在精英阶层在总体上获益的前提下,逐渐克服自然国家的自我设限性质,逐步扩大政治与经济通路,之后才能逐渐实现制度变迁,走向开放通路社会。
在演讲之后,诺斯接受了几位中国经济学学者的提问,以下为问答要点:
问:在开放通路社会中,民主制是政治开放通路的一种形式。但中国经济学家张五常认为,民主本身就意味着寻租和腐败,这似乎和经济开放通路相矛盾。例如,在民主体制中依然有大量的游说活动,政治家为了迎合选民利益会过分许诺而又不兑现,这仍是一种寻租,例如拉美国家就是一个例子。
答:拉美国家仍是有限通路社会,目前尚没有任何拉美国家进入开放通路社会。但在开放通路社会中公民表达意见的途径更为广泛,这是如何运行的?政治学并没有提供非常好的理论。但我认为一个充分条件是观念的开放,并且发展更新的、更为复杂的组织结构,但这并不能保障就能成功实现转型。
问:你认为是什么力量推动有限通路社会的转变?
答:有限通路社会并不是静止不动的,是会发生改变的,但这种改变一般是一个精英集团为另一个精英集团所取代。有限通路社会的转变一般包括脆弱的、稳定的和成熟的有限通路社会三个阶段,中间也有一个复杂的发展过程。但世界上不同国家的情况是有很大差别的。
问:是什么力量推动它走向开放通路社会?
答:那就是我说的门槛条件,达到门槛条件,就是成熟的有限通路社会的特征。这一过程是如何发生的?一般是发生在非常特殊和复杂的条件之下。对于最早出现这一变化的西欧地区,如英国、法国、荷兰、美国等国家的情况,我们有详细的研究,但是对于其他国家我们并没有足够多的研究证据。但我们开始相信,在世界各地已经出现一些开放通路社会的情况下,走向开放通路社会的路径会更容易。
问:现代国家之间交流密切,你是否认为地理距离是实现转型的重要原因?
答:地理因素发生作用的地方,是它会促进与邻国更多的相互交流,这可能带来更快地朝向开放通路社会的转型。但就这一点我们还在做进一步的研究。我的一位学生正在研究西班牙的情况。西班牙曾经是一个相对落后的国家,例如上世纪30年代的西班牙内战之后的状况。但在统治者佛朗哥死后,西班牙很迅速地就朝向开放通路社会的方向转型了。这中间是什么因素在起作用?对此我们还没有完整的回答。我们还在研究波罗的海国家,它们也在经历非常迅速的转型,而且要比中欧一些国家的转型速度快得多。所以我们也在努力试图解释转型发展速度差异的原因。
问:你观察的出发点是,历史上很长时间里,全世界的人均GDP水平一直没有大幅度的增长,但有数据显示罗马共和国时期的人均GDP已经达到了很高的水平,远远超过了中世纪的欧洲。转变的关键时间是在18世纪末19世纪初,在少数西欧国家发生了转变,经济和政治均变成竞争性的,由此维持了增长,这提供了一种对于发展的解释。然而,这一时间和地点也刚好和工业革命、科技进步的时间地点契合,也和教育投资的加大、人力资本的提高的时间与地点契合。你是否认为科技进步和人力资本提供了另一种不同的解释?
答:你所提到的可能只是朝向开放通路社会进程的一部分而已。工业革命发生在不同的历史条件中,而这些条件在一定程度上与从有限通路社会向开放通路社会的转型相联系,人力资本的增长亦如此。这些不是相互竞争的过程。在有限通路社会和开放通路社会中都会积累一定的技术和人力资本,但问题是你以如何的效率使用这些资本。在有限通路社会中只能对之实现部分利用,而在充满竞争的开放通路社会,将会有远超于此的利用收益。这正是开放通路社会在历史上的独特之处所在。事实上今天世界上的所有有限通路社会包括中国在内,对各种资本的使用度都要落后于开放通路社会。
问:你认为目前世界各国的转型速度会不会加快?
答:目前已经有了一些开放通路社会,而且信息流动的成本非常低,所以很有可能在未来转型的速度会飞快提高。但我们仍在观察这一过程的困难程度,甚至我们还发现,世界上的许多地方,例如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国家,并没有在朝这个方向前进,甚至出现了恶化。中国是最有趣的例子之一,因为很明显,中国在朝开放通路社会的方向前进,但问题是,没有人能保证中国将顺利实现这一转型。不过,还是有许多情况是令人鼓舞的,这种情况发生在大多数亚洲国家,包括印度。这是一种非常有趣的转变。
问:你是否认为中国在经济上已经有了开放通路,只是在其他地方尚需努力?
答:在中国经营的公司告诉我,中国的法治和产权保护还是很不一样的。我不认为中国在经济上是开放通路的。当然中国朝向市场开放迈出了很大的步伐,但仍有很长的路要走。
问:你认为新加坡和香港是开放通路社会吗?
答:不是。它们可能正在走向开放通路社会,但仍会有些人希望能够维持现状,而且他们不认为自己有义务来推进这种转型。只要人们能够利用政治市场来逆转这一趋势,你就无法保障这一进程能够继续。历史上这样的事情都曾经发生过。
本文来源:《经济观察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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