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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为何仍未终结——福山的回应 | 评《身份政治》

王宏恩 勿食我黍 2021-12-24

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生于1952年10月27日,日裔美籍学者。哈佛大学政治学博士,现任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保罗·尼采高级国际问题研究院、舒华兹讲座、国际政治经济学教授,曾师从塞缪尔·亨廷顿。曾任美国国务院思想库政策企划局副局长。著有《历史之终结与最后一人》、《后人类未来──基因工程的人性浩劫》、《跨越断层──人性与社会秩序重建》、《信任》、《政治秩序的起源:从前人类时代到法国大革命》。他的第一本著作《历史之终结与最后一人》让他一举成名。



 

斯坦福大学政治学教授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2018年出版的重磅新书Identity:The Demand For Dignity and The Politics of Resentment,在前言就直接说他要面对两大问题。第一,他要回应他自己曾在苏联倒台后提出的历史终结论为何仍未终结,以及这些年来批评者对他的误解;第二,他希望可以解释为何川普的当选与民粹主义浪潮,是在“现在这个时候”,才在全世界各地出现。



本书的整个理论架构,来自三大因素的汇流:(1)人类随着历史逐渐变化对于寻求尊严的天性;(2)欧美国家国内政治环境的变化,尤其在苏联解体之后;(3)快速的工业化与全球化。三个因素的汇流导致了民粹主义长期伏流,却在近年来忽然崛起。

 

追求尊严的天性,从个体尊严到身分尊严


在人类天性方面,福山做了一个来自于苏格拉底的假设:人类的灵魂有三个部分,第一个是原始的物质欲望,第二个是理性的计算,而第三个,也是本书最强调的部分,是自己的尊严(Dignity)得到他人的认可。


这个尊严随着人类的历史而不断演进。苏格拉底一开始提到的尊严,是专指那些贵族可以选择冒着自己的生命危去防卫与拯救家园。但对于大多数老百姓来说,生老病死都在同一个村落,阶级世袭,人生一出生就决定了而毫无选择,没有选择就没有尊严的问题。直到马丁路得开启宗教改革,每个人可以选择内心是否要遵循神的恩典,而并非被外在的教会与仪式所决定,一般人也开始出现内心与外在之分,被视为是个人主义的开端。卢梭则更进一步指出,尊严与否不只是选择追随上帝,而在于个人的内心可以选择是否遵从社会的道德价值。虽然在之后尼采更进一步认为不只是选道德价值,而是选择是否遵从自己订下的价值即可,但福山仍指出,人本是社会性动物,人们会有天性去遵从一些社会规范的道德价值,甚至人的内心对自我的定义可能也是来自与社会他人互动出来的。所以光从字面上来看,福山并不完全认同尼采的说法。


对于福山来说,他在苏联解体后说人类历史已经终结,是因为他认为自由民主与资本主义市场机制满足了人们基本上想寻求尊严的渴望:民主政体给予每个成人参政权,对待每个成人都像一个成人,让每个人都有基本的被认可;对于那些寻求尊严与地位超越一般人的人们(megalothymia),他们可以透过参政寻求满足、也可以透过经商成功获得满足,而这些自由民主与资本主义机制都能够提供。相较之下,福山是认为人类社会不可能走到马克思主义的那些人性假设,马克斯预想的无产阶级革命历史阶段终究是达不到的。在达不到下一个历史阶段的情况下,人类历史可说是终结了。


那么为什么会有现在民主衰退、民粹主义兴起的浪潮?难道历史不但没终结,还往回走了吗?又为什么是现在才发生?福山认为是欧美国内与国际情势使得一些人们的尊严不再被满足了。

 

国内情势与国际情势交错


首先,就欧美的国内情势来说,在二战过后一波福利国家的浪潮,虽然加强了左派与工会的崛起,但左派在推动政策时,事实上遇到了国家发不出那么多钱、多印钞票导致经济与金融危机的结果。同时因为共产主义的崛起,劳权、共产等概念变得负面而不受欢迎。在那之后,福山认为左派政党就离弃原本的工人们而去,也不再讨论更困难的经济转型与产业发展等问题,而开始做智识上比较简易的身分平权运动—妇女、少数族裔、性少数等,追求这些身分要获得跟他人平等的尊严,而不只是经济或机会上的平等。福山特别举了同志婚姻作为例子,这运动对于婚姻的诉求远多于法制上给予的经济或法律保障,要求适用相同婚姻法律就是因为求的是受他人认可的尊严。每当社会出现问题时,左派就开始切割或创造出新的身分类别,然后根据这个新类别去要求平等尊严,而非选择将这群受害者加入既有的较大群体来争取平等。


而就在左派开始强调身分政治的同时,本来的工人与虔诚的教徒就觉得被遗弃了,被社会无视(invisible)。他们不再获得他人的认同,而带给他们工作伦理的信仰甚至也常遭到左派的嘲笑与攻击。福山特别指出,虽然美国工人的收入下降、同时经济不平等加剧,但收入改变真正造成的影响是低收入的人(即使有社会福利支撑)没办法得到其他人的认同,而当尊严得不到认同时就会产生愤恨。这也是为何许多经济上受惠于欧巴马健保的民众居然投票希望废除这个健保,因为他们认为这健保不是给他们的尊严。


于是这些人们思索身上还有哪些身分是有办法得到尊严与认同,他们就想到了国家而成为爱国主义者,国家越有尊严他们就越有尊严。而这个尊严就来自于国家是否有选择的权力,他们认为国家有权力不让移民进来、不被欧盟或跨国组织控制才是真正的国家。于是右派也开始玩弄与动员身分政治,并如同左派一样将社会不同群体越切越细,由于这些切法很多都是跟人的出生背景有关而无法改变,最终造成左派与右派都极端化而不可能存在妥协的空间,最后导致民主政治的僵局。


另一方面,由于全球化与工业化带来快速的社会变迁,人们从古代严密的被镶嵌在没有选择的农村,忽然离乡背井甚至跨越国界来到大城市工厂里变成一个小螺丝钉。眼前忽然有了无数的选择,身边却不再有任何连结,于是人们开始问:“我到底是谁?”福山认为,这解释了为何非常多欧洲穆斯林移民的第二代,他们许多人本来甚至没有信教,但看着父母跟自己再努力仍不被主流社会接受,因此他们同样寻找自己其他身分是否能被认同,此时发现极端穆斯林的伊斯兰国给予他们尊严,于是他们宁可放弃欧洲大学教育与工作机会,端起枪与炸弹走向战场跟人群。(程度上比较轻微的例子,则是许多中东移民女性因为非宗教因素而自愿戴上头巾面纱,这是为了追求身分认同而非被压迫)。随着911恐怖攻击之后,加上被发现非常多的恐怖分子其实是具有法定身分的欧美国民,因此更促成了欧美国家的爱国主义的兴起,认为国家尊严在于要有权力决定是否与怎么接受移民。而在社群网站兴起之后,人们更容易沉浸在自己的舒适圈、找到相同群体的人们,更能拒绝与其他身分的人交流,导致身分政治更大行其道。


总结来说,上述三个要件,对人寻求被认同的尊严假设、欧美左派与右派的转变、以及国际政治经济环境的变化,共同促成了这几年我们看到的民粹主义兴起、川普当选、与英国脱欧等让人震惊的结果。

 

确立国家权力与追求自由民主文化


那么,要如何抵抗民粹主义的浪潮?有趣的是,福山认为确实应该强化国家选择的权力,更重要的是要强调国家同化移民的力度。这个同化并非是文化上或种族上的,而是对于民主自由的认同上的。“追求多元”本身无法成为国家确立身分的方向,而必须是一些更实体的概念包括宪政主义、依法行政等。福山认为:“自由民主本身有自己的一套文化,这套文化应该被放在较高位,也高于其他反民主的文化(Liberal democracy has its own culture, which must be held in higher esteem than cultures rejecting democracy‘s value. P.166)”。福山认为大多数民粹主义的支持者并非那些不可理喻的种族主义者,而单纯只是担心这些移民会破坏民主国家基本的民主价值。假如国家可以确保这些移民们都能遵守基本的民主价值,并透过参与国民义务的方式实际为国家付出过,那么民粹主义就可能会退潮了。而针对拒绝遵守自由民主的人,福山则认为国家有权力拒绝他们并把他们赶走。


之所以要国家追求自由民主,是因为福山仍然相信这个制度是能提供每个人尊严的,也才能满足当代社会作为人的基本需求。在有起码的自由民主之下,由于每个人在当代都可能同时有不同的身分交叠,这些不同交叠的身分可能可以互相影响牵引,来慢慢降低身分政治的动员跟影响。例如,大家都先起码承认对方也是同样认同自由民主的国民,同样已经为国家付出过,那在这样的共识下再来慢慢解决其他冲突之处。最后,继续朝向历史的终结前进。


虽然福山多次强调尊严的重要性,但笔者认为这牵扯到两点,第一点跟笔者过去在言论自由的论战中概念类似,就是我们是否需要平等对待当下尊严等级不同的人?假如现况就是尊严已经分配不平均而需要重分配,难道我们非得寻找一个让所有人尊严都同时增加的可能性吗?到底是结果朝平均迈进比较重要,还是当下的增减一致比较重要?


第二,作者提到许多现代人的自我与尊严的定义不只是自己,而是把自己的尊严跟整个社会传统规范绑在一起,自我是因为社会规范互动下而存在的,因此一旦传统社会规范被破坏或修正,这些人就仿佛丧失了自己基本的尊严。这是个强而有力的解释,清楚说明了为什么许多保守派会在意同志婚姻合法化,即使同志结婚完全不影响自己的婚姻与家庭。但假如这些人用来跟自己绑定的传统规范,其内涵同时包含打压他人的话,那这种尊严是否仍神圣不可减损?有办法找到不是零和赛局的状况吗?


第三,福山在书中多次强调自由民主的重要与国家的权力,但福山没有讨论这样的国家权力是否会被滥用,以及到底自由民主的定义包含到多大的范围?为何福山要担心阿拉伯之春后埃及选出穆斯林兄弟会政府?以及这样的定义是否跟住民自决、独立运动的风潮相违,假如相违又该怎么办?我猜福山会支持这些自决与独立运动,他特别提到当代国家身分不明确,是因为当代国家的领土划分大多是战后与殖民后互动下的产物,而确认国家身分的方法就包括独立运动或重塑国家身分等等。


第四,我觉得福山对于个人主义式的尊严过度乐观了。当爱国主义或种族主义再度兴起后,许多人已经把自我认同与族群认同重叠在一起了。换言之,这些人觉得国家好就是自己好,国家坏就是自己坏,这样其实就是独裁的温床,尤其是当国家好坏的诠释权掌握在掌权者的嘴巴或命运之上时。如何重新把人们的自我认同从因民粹而兴起的族群认同重新淡化或分离出来,我想是福山的策略(透过多重身分来降低单一影响力)成功关键。


最后也要特别提一下,本文在这书的翻译上将identity翻作身分而非认同,是因为笔者认为福山在这里强调每个人的identity,并不是政治心理学上人对特定团体的长期心理依附,而感觉更像是传统的身分类别,因此可借由动员或重塑每个人对不同身分的比重来影响人们的言行。


 

本文来源于OPEN BOOK,作者王宏恩为内华达大学拉斯维加斯分校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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