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氓的狂欢:活在迷乱与敬畏之中 | 塞奇·莫斯科维奇
塞奇·莫斯科维奇(Serge Moscovici,1925— 年)是罗马尼亚裔法国犹太人,当代欧洲最著名的社会心理学家之一,现定居巴黎。莫斯科维奇于1925年出生于罗马尼亚的一个犹太人家庭,父亲是个谷物商人。二战期间,罗马尼亚成为纳粹同盟,大约有40万犹太人遭到血腥屠杀。他也被迫离开中学,接受劳动教养。1948年,随着冷战的出现,他逃到巴黎。在巴黎,他进了著名的索邦大学(La Sorbonne,巴黎大学前身)学习心理学,常常与诗人保罗·策兰(Paul Celan)等幸存犹太知识分子在塞纳河畔聚会。1961年,莫斯科维奇获得索邦大学心理学博士学位。60、70年代先后在多数大学和研究所任教。1976年任欧洲社会心理学实验室(LEPS)主任。目前,他还在巴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任教。2003年,莫斯科维奇获得了全球著名的瑞士巴赞基金会(Balzan Foundation)社会心理学奖。他至今已有十多部社会心理学著作问世。其代表作有《心理分析形象与公众对象》(1961年)、《社会影响与变迁》(1976年)、 《社会的构建—社会现象的心理学探索》(1993年)、《社会表征—社会心理学探索》(2000年)、《现代社会心理学的诞生》(2006年)等。
我最初想到写一部群体心理学著作是在我无奈接受了某个事实之后 。无论好坏 ,这个事实让其余的事实黯然失色 。那就是 ,在 20世纪初 ,我们都肯定民众将会取得胜利 ,而到了该世纪末 ,我们又发现自己都是领袖们的囚徒 。剧烈的社会动荡一场接着一场 ,震撼了世界上大多数国家 ,并使得一个个由魅力型领袖掌控的政权横空出世 ,而民众则以狂热的崇拜回应他们 。让我们收缩视野 ,去观察不再是国家层面的情况 ,而是放低到政党 、教会、宗派或者思想流派的层面 ,我们会看到 ,此类现象的模仿在社会机体中俯拾即是 ,而且似乎没有遇到任何抵制 。
革命取得了胜利 ,旧制度分崩离析 ,新旧政权频繁更迭 ,领袖们的崛起势不可挡 。他们在历史上无疑总是扮演一个角色 ,但从来都没有像那时那样重要 ,人们也从来没有那样狂热地需要他们 。可以这样来表述这个问题 :领袖的这种崛起与平等原则 (它是文明国家所有政府的基石 )相协调吗 ?它与民众力量的增强 、大众文化的发展 ,以及科学知识的传播相协调吗 ?人们认为这种崛起与现代社会是不协调的 ,那么它是现代社会中上述特征的不可避免的结果吗 ?当权力被多数人夺取以后 ,就暂时被转移到少数人手里 ,直到某个杰出人物把它从其他人手上夺走 。他一个人就代表了法律 ,能够领导大众进行英勇的斗争 ,让他们从事巨大的建设工程 。他们为他牺牲了自己的切身利益 、日常需要 ,甚至自己的生命 。领袖会命令他的一群群追随者去大肆破坏 ,犯下滔天罪行 ,而他们总是毫不犹豫地服从 。行使这样一种权威难免会剥夺个人的责任和自 由 ,要求人们无条件地忠诚 。我们对这些矛盾的结果已经太习以为常了 ,不再能感到它们日益沉重的压力 。尽管如此 ,在探寻了它们产生的各种原因以后 ,我们仍然感到十分惊讶 ,有时甚至是震撼 。
因此 ,我们认为这是不证自明的公理 :法律作为个人意志的事情已经是过眼烟云 ,只有在道听途说中才会知晓 。它已经注定成为人们的猎奇对象 ,就像古书中记载的英雄崇拜或者女巫追捕 。但是 ,对于这个问题 ,这个世界上最古老的问题之一 ,我们在研究时却感到难以创新 。事实是 ,我们远远没有创新 ,反倒是把别的时代刚刚孕育的胚芽 ,连同它们的恺撒和暴君 ,美化到了极致 。我们把例外情况当成了范例 ,把经验性草案变成了完整的体系 。现在我们看到 ,通过文化 、社会和群体的多样性 ,一种看得见的权力已经产生 。它激励鼓舞周边的一切 ,重申它的人格力量 ,也就是领袖的权力 。但是 ,随着领袖而来的还有一种新的政治成分 ,以及由此而来的新文化特征 。这种特征存在范围之广 ,影响力之大 ,都是史无前例的 。到历史上去寻找类似情况显然于事无补 。
上述这种新颖性还只是第一点 。第二点是 ,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都教导我们去发现隐藏在历史事件和人类行为后面的非个人原因 。他们向人们说明了经济技术的客观规律是怎样支配我们的 。他们还向人们展示了 ,在所谓伟人的机制后面 ,还有人民的劳作以及控制工业和金融的人们的创造性活动 。他们让我们警惕有关英雄的神话 ,即认为英雄是上帝派来的,其出现足以改变历史的进程 。但结果怎样呢 ?我们如果放下他们的著作 ,把目光投向历史舞台 ,就会看到这种神话至今还大有市场 。庆典 、游行和演讲等仔细排演的礼仪正在使英雄的神话死灰复燃 。人们在露天运动场 ,或者阴森的大型建筑物中参加规模巨大的集会,其场面要远远超过古罗马皇帝组织的庆典 。理智告诉我 ,这种壮丽辉煌是一种幻觉 ,即使在电影院或者电视荧屏上看到整个世界都在场 ,也是如此 。但是 ,就像世人一样 ,我也相信眼见为实的道理 。这些引人注目的礼仪和壮观场面已经成为我们文明的一个内在组成部分 。就像古罗马的竞技场一样 ,它们都满足了某种需要 。它们对于民众心理和社会生存都有重要意义 。在历史舞台上 ,发生的 每一件事都有个人的原因 ,都被归因于伟人的杰出才能和素质 。不管是成功的革命 、科学的进步 、史无前例的生产记录 、降雨或者疾病的治愈 、士兵的英雄行为 ,还是艺术灵感 ,都是如此 。天才的主观规律解释了社会现象和历史趋势 。人们都在叹息词语的贫乏 ,叹息如此多的最高级修辞方式仍然不足以表达天才们的无限伟大 。
在多数情况下 ——我刚才提到的那些情形也绝非罕见 ——领袖们都被赋予特殊的使命 。他们被认为是人们期待已久的救世主 ,将把人民带往上帝允诺的乐土 。尽管有一两个头脑清醒的人士的警告 ,民众依然通过那些所谓的领袖来理解自己 、发现自己 、认清自己的本质。他们敬仰并崇拜那些人 ,好像那些人是全知全能的超人 ,能够通过人格的支配力量来利用人 。在迷乱和敬畏之中 ,他们把这些现代的琐罗亚斯德变成了半神人 ,认为他们的每个判断都正确无误 ,每种行为都公平合理 ,每句话都真实不虚 。这些半神人的力量最初在环境的压力下产生 ,然后在玩弄权术中增长 。这种力量后来又具备了一种制度的形式 ,自动地获得了普遍的应用 。结果 ,在整体社会中 ,一个有威望的指挥官 (或者是有魅力的领袖 ,如果你喜欢这个词的话 )的社群就形成了 。它比那个更广阔的社会要小 ,但是却具有更大的动力和更强的意志 。它可以毫不费力地操纵世界 ,而这个世界对此甚至一无所知 。
这种现象 ,单就其规模而言 ,就已经足以让社会科学的大多数学科和理论惊讶不已 。当它在欧洲产生时 ,或者更准确地说 ,在意大利和俄罗斯第一次产生时 ,思想家们都不能接受他们目睹的事实 。有些人认为这是人的思想的一种病态的失常 ,有些人则认为这是发展过程中转瞬即逝的身心失调 。但是 ,它更主要的还是被视为一种必需的权宜之计 ,对于维持资本主义世界的社会秩序 ,或者在社会主义社会中催生新秩序 ,它都不可或缺 。它似乎是一种酵母 ,因为正如柏拉图所说 ,专制D裁被称为更容易产生急剧变化的政府形式 。当然,没有独C者就没有独裁统治 ,甚至连多数人的独C也不会有 ;D而没有滥用权力和犯罪行为 ,就不会有独裁者 。很快就有人指出 ,这种事情是为实现某个目标而产生的偶然错误或者偶然事件 ,它们总体上还是促进了人类进步和民族解放 ,并将继续如此 。
只有一门学科从一开始就是专门研究领袖权力这个棘手课题的 。事实上 ,这门学科产生的目的就是要把对领袖权力的研究作为其唯一的课题 。这门学科就是大众心理学或者叫群体心理学 。远在人们想到此类事情之前 ,群体心理学就已经预见了它们的出现 。它有时候也不情愿地为领袖权力的增长提供了实践的以及知识性的工具 ;等到领袖的权力胜利之后 ,群体心理学就起而与它进行斗争 。在领袖权力的这种崛起及其表现中 ,群体心理学看到了现代社会的一个特征 ,看到了人类新生活的一个预兆 。令人惊讶的是 ,甚至在今天 ,我们依然相信我们可以无视这些思想观点 ,将它们弃置一旁 。它们当然是有价值的 ,因为正是有了它们 ,我们才能够描述和阐明其他学科甚至从未觉察到的现象 。因为他们认为这种现象是不可思议的 ,所以对此也就熟视无睹 。然而 ,综观全书 ,我们将看到它们的影响是非常可观的 。我会毫不犹豫地说 ,群体心理学以及经济学是两门为人类历史的创造提供了观念思想的学科 。我的意思是说 ,它们以具体的方式在我们时代的历史进程中留下了印记 。而与此相比较 ,社会学 、人类学以及语言学不过是被历史所创立的科学 。
群体心理学认为 ,经济或者技术的因素无疑增强了领袖的权力 。但是有一个具有魔力的词,它本身就表明了权力的真正原因 ,那个词就是民众 (foule),或者更准确地说 ,就是群体 (masse)。自从法国大革命以后 ,它在流行的演讲中就一再出现 。但是一直要到 20世纪 ,我们才能说出它的准确含义 ,并赋予其公认的科学性 。民众就是由平等的 、无名的以及类似的个人组成的变化中的集合体 ,其中每个个体的思想和情感都会同步地表达出来 。
一个群体或者一群民众就是摆脱了束缚的社会动物 。道德的禁忌松弛了 ,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消失了 。人们通常都在暴力行为中表达他们的梦想 、情感 ,以及所有的英雄主义 、野蛮残暴 、稀奇古怪和自我牺牲 。一个骚动的 、情绪高昂的群体 ,就是人群的真正特点 。它也是一股盲目的不可控制的力量 ,能够移山倒海 ,克服任何障碍 ,甚至摧毁人类几个世纪所积累的成就 。
随着社会纽带的瓦解 、通讯交往的迅捷 、人口的不断混杂 ,以及城市生活不断加快的 、令人疲惫的节奏 ,人群的聚合体也在不断地形成和瓦解 。它们一般被分解还原到原子构成的层次 ,然后又被重新组成不稳定的 ,甚至更加庞大的群体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它在历史上绝对是新生的事物 ,也解释了为什么在群体发生重要作用的文明中 ,个人会失去他存在的理由及其自我感觉 。他成了一个局外人 ,在其他个人组成的机器上发挥一颗无足轻重的螺丝钉的作用 ,而他与其他个人的关系完全是机械的 、非人际的 。结果 ,每个人心中都产生了不确定性和没有目标的焦虑感 ,觉得自己成了未知的 、充满敌意的势力的玩物 ,由此还产生了对理想和信仰的追求 ,以及对一个榜样的需要 ,以便帮助他获得自己渴望已久的完整性 。弗洛伊德所说的民众心理的悲惨景象在全世界都是一样的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 ,有威望的 ,或者是有魅力的领袖在他们中间构建了强有力的联系 。他们的使命就是把人群聚集起来 。他们做出了一个榜样 ,提出了一种理想 ,并且回答了生活怎样才能有意义的问题 。在我们这样一个时代里 ,人们不再有整体的自然观 ,也不再有任何一个社会榜样或者那些正在消逝的宗教 ,有效地解释我们为什么要活着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 ,而这却是一个非常突出的问题 。
总之 ,一种集体生活形式的诞生总是伴随着一种新类型的人的出现 。相反地 ,一种集体生活形式的衰亡也总是伴随着某种类型的人的消逝 。我们生活在一个大众社会和群体人的时代里 。每个必须指挥 、管理其伙伴的人都具有一些共同的素质 ,而领袖必须把这些素质与其他更有魔力的先知的素质结合起来 ,去唤起羡慕和热情 。民众就像是一堆码好的砖块 ,略经 风雨就会坍塌 ,因为没有任何东西把它们黏合起来 。领袖让每个人都感到他们与他有一种个人的关系 ,使他具有人们已经认同的思想和世界观 。这样 ,他就有一种人为的与人同在 、团结一致的感觉 ,以及一种面对面的人际关系的幻觉 。而要做到这些 ,只需要一两幅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图像 ,一两个动听的 、充满激情的信仰表白 ,或是让人想起某个伟大的集体信念 。这就是团结个人 ,支撑民众大厦的黏合剂 。壮观的庆典 、频繁的大会、力量和信念的显示 、一致通过的计划 ,等等 ,所有这些都组成这样一种机制 ,以确保所有力量都被集中起来 ,确保集体意志至高无上 ,并且创造了一种喜剧性的欢乐气氛 。
领袖就从这人海中涌现出来 ,接受他们的奉承和效忠 。他的形象让人疯狂,他的话语充满魅力 ,他唤起的敬畏感能感染每一个人 。在一个由孤独的 、原子化的个人重新组成的群体中 ,对于其中大多数人来说 ,领袖就是体现为个人的民众 。他使这个群体有了他的名字、他的形象 ,以及他的积极有为的意志 。
拿破仑就为法国革命军队中的士兵贡献了这种出色表演 。他为民众提供了榜样 ,并且确保民众对他无限忠诚 。把一个庞大的人群转变成为一个单一实体 ,这给了领袖一种可见而又不可理解的吸引力 。从那种结合中 ,出现了一个完整的 、具有强烈感染力的人格 。一旦领袖说话或行动 ,它就会屏息驻足 。但是 ,为取得这种效果而使用的技能首先是心灵 ,然后是信仰 ,最后还有希望 。理智只起着非常次要的作用 。在这个民众组成的社会中 ,只要仔细看看动员民众的艺术 ,我们就会明白 ,政治乃是被复兴的宗教 。
现在 ,我们要用群体心理学来考察 ,是什么东西把领袖与他的民众联结得就像一个人与其影子一样 。毫无疑问 ,那就是权力 。人民从掌权者手中夺取了权力 ,把它掌握在自己手里 。领袖对权力的贪婪就像一个信徒对永生的贪婪一样 。事实上 ,他对权力的追求开始于一种奉献的精神 。他想消除历史上所有的不公正 ,重建国家的权威 ,获得一些手段来矫正低效 浪费的经济 ,为没有特权的人提供福利 ,以免他们陷于悲惨的境地 。等到一个充满危机 、战争或者革命的时期结束时 ,这样的规划将需要效率 ,以及对公共事务更加娴熟的管理技能 。
人们通常认为 ,哪里出现了无政府状态 ,哪里就会混乱一片 。在此 ,无政府的准确含义就是缺乏权威 ,无论是一个人的权威 ,还是一个政党的权威 。但是 ,这是一种对事物的错误观点 ,因为 ,无论哪一类领袖 ,都会利用无政府状态来增强自身的权力 ,并借此削弱他的竞争者 。他运用的手段就是把社会制度和社会生产重建在更加坚实的基础上 。这方面的成功使他能够聚集民众 ,使他们把他的奋斗视为自己的奋斗 ,并且作出必要的牺牲 。
第一种牺牲就是放弃对权力的控制 ,放弃自由所带来的满足 ,以便帮助他自己 、他的亲信以及追随者 ,能够更好地发号施令 ,而民众则更加俯首帖耳 。这样做也是用了最简捷的方式达到目的 。领袖就是这样通过使用权宜之计以及一些非法手段来加快夺取权力的步伐 。而民众滥用信任 ,对监视 、怀疑以及压迫等非正常的程序予以授权和赞同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其他领域中 。最初 ,原则得到了尊重 ,但随后就被弃之一边 。开始看起来 ,这好像只是权宜之计 ,但最终领袖却永远地抛弃了职责 。就像历史已经见证的那样 ,拿破仑抛弃了立法大会 。
与所有这些阴谋诡计紧密相关的 ,就是以领袖为核心 ,刻意地宣传并贯彻那些把他带上权力顶峰的思想理论 。没有这些思想理论 ,所有的权力也都不过是昙花一现 。每一场选举,日常生活中的所有活动 ,如工作 、恋爱 、追寻真理 、阅读报刊 ,等等 ,都变成了投给领袖的无数信任票 。结果 ,领袖的权力 ,无论是来自民众的同意 ,还是得之于军事政变,似乎都依赖于普遍的选举权 。换句话说 ,就是都具有某种民主的形式 。我们应该记得,甚至希特勒成为政府首脑也是通过了适当的选举 ,但他们随后就诉之于政变 。总之 ,在此类情况下 ,社会无政府状态被消除了 ,取而代之的是暴力和服从 。
东方人所谓的人格崇拜以及西方人所谓的权力人格化 ,尽管差异巨大 ,但都不过是同一种交易的极其不同的变种而已 。人们每天都在放弃他 们行使主权的职责 ,并在每一个民意测验和每一次选举中批准领袖们的行动 。而对于领袖而言 ,他们所争取的就是每天都可以行使其自以为拥有 ,但却从来没有被明确赋予的权力 。勒庞 (Le Bon)所谓的 “民众的领袖们 ”都能娴熟地进行这种交易 ,并确保其条款被人们诚心诚意地接受 。民众的这种做法 ,结果是完全印证了政治社会的一个基本原则 ,那就是民众治而不理 。
关于民众 ,还有一个难解之谜 。当代社会思想的谨慎压制了我们的好奇心 ,而阅读经典作家的著作又使其得以存活 。我们能够心照不宣地忽视这种奥秘 ,可以使它变得软弱无力 ,甚至把它逐出我们的头脑 ,但是我们不能永远消除这种奥秘 ,或者把它摧毁 。群体心理学的先驱们向每个人提出了一系列问题 ,这个学科也随之诞生了 。领袖们是如何对民众行使这样一种权力的呢 ?群体人是由不同于个体人的材料制成的吗 ?他真的需要一个领袖吗 ?群氓的时代是什么样的呢 ?对这些问题的回答是成功的 ,而且这种成功的程度令人惊讶 ,甚至在今天我们都难以想象 。心理学的这个分支在政治 、哲学甚至文学中都非常有影响 ,并且还在继续取得进展 。当然 ,它也采纳那些已经为人所知的事实 ,以及已经被诗人 、政治思想家和哲学家广为传播的思想 。但是 ,群体心理学却给它们以新的视野 ,揭示了人性中令人震撼的方面 。它所提供的分析逐渐地堆砌出一个我们今天所知道的群体社会的轮廓 。或许今天也是它衰落的开始 。
勒庞 、塔尔德 (Tarde)以及弗洛伊德是这门学科的三个创建者 。为了解释民众现象这个谜团 ,他们做了范围极其广泛的分析研究 。对此我是再怎么强调也不过分的 。无论怎样,在刚刚开始撰写这部著作时 ,我和其他所有人一样 ,对他们很无知 。我最初阅读他们的著作时 ,就好像自己是个博学的古董收藏家 ,想要证实它们 ,重新确认它们的作者 ,并且为它们的写作环境确定日期 。尤其是对于勒庞和塔尔德的许多著作 ,我抖落了大量的灰尘 。也就是说 ,我弥补了我们知识中的某个空缺 ,或者说 ,是填补 了这个空缺 。然而 ,随着工作的深入 ,我意识到自己追随广为人知的观点是走上了一条错误的道路 。很显然 ,我所研究的并不是一些会被时间淘汰的著作残片 ,或者是什么历史遗物 ,人们有理由选择更新近的著作来取代它 ,就像他们所说的那样 ,以为新近的著作总是对人类知识做出了更重要的贡献 。
事实上 ,差不多一个世纪以来 ,我们所做的几乎都不过是重复或者解释他们三位的理论 ,只是语言少了些粗糙 ,多了些精致 ,因而也就相对地更加虚假 。当然 ,我们在这期间也开阔了视野 ,取得了一些进展 。但是仍然是在他们已经提出的纲要和框架之内 。对于群体心理学的问题及其答案的共同基础 ,以及他们三人的工作之间深刻的内在联系 ,我已经有了清醒的认识 。我知道必须对他们三人都进行研究 ,而且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是理解另外两人的起点 。一旦有了这种认识 ,我也就有了研究他们的方法 。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旅行者 ,来到一个陌生的城镇 ,先是走街串巷地参观一栋栋房子和一条条街道 ,然后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看完了整整一个街区 ,并且在一刹那间看到了建设这个街区所依据的规划蓝图。
因此 ,我的计划是描绘出群体心理学的整个领域 。我必须说清楚 ,这并不是要解释每个作者的思想 ,而是要寻找他们之间的联系 ,并且追踪他们思想的渊源 。我首先反思了整个学科可能的传统框架 ,以及它已经规划的科学材料的可能价值 。然后 ,我就要有逻辑地重建每一种理论 ,表明其阐述者在回答前人未能回答的问题方面所取得的进展 。我必须指出 ,这种进步象征着理论体系前后的逻辑一致性 。这种理论你可以接受 ,也可以拒绝 ,但是你不能简单地否认它的存在 。为了建立这样一种理论 ,我最后考察了群体心理学这门学科的影响 ,以便让它具有当下的真实性 。这种真实性尽管只是一些表象 ,但是 ,群体心理学却从来都没有失去过它们 。
我必须以这种方式来进行研究 ,因为勒庞 、塔尔德以及弗洛伊德在群体心理学领域的每一部著作都各不相同 ,都是零散 、重复和不完整的 。他们没有一个人完成了自己的全部计划。其中原因或者是由于他们所遇到的困难 ,或者是因为在完成工作之前就去世了 。通常我们首先遇到的不是严 谨的概念 ,而是闪光的构想 。有逻辑地进行理论重建总是一种创造性活动 。为了更好地完成此任务 ,我简化了一些基本的原则 。这意味着我把每个著作者的推理思路演绎到了逻辑的极限 ,并且使它们之间的联系比实际的更加和谐 。在某些情况下 ,我也不得不创造一些可以从他们思想中推演出来的概念 。如果不这样做的话 ,这个理论就会显得有所欠缺 。我始终都试图使群体心理学成为一门分析学科 (从来还没有人作过这种尝试 ,缺乏有关资料也是进行这种尝试时会遇到的困难 ),就像人们曾经尝试把机械学或者经济学建设成完全的分析学科那样 。因此 ,与勒庞 、塔尔德和弗洛伊德共同创立的这门学科的构架相比 ,读者在这里发现的他们本人的思想会比较少 。
这样就到了我必须说明的最后一点 ,也就是我自己的立场 。尽管有着丰富的材料 ,但是建立群体心理学体系仍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相反 ,这是一件让人深感痛苦的工作 。在每一个环节 ,我们都会发现有关公共生活 、领袖以及民众的让人不敢恭维的情形 。当然 ,那只是一种委婉的说法 。群体心理学不可避免地描绘了所有那些使权力不可忍受的特征 :它对理智的蔑视 、它的暴力 、狡诈以及专横 。而这幅图景中所包括的民众的情形 ,其让人伤心失望的程度也毫不逊色 。他们总是很愿意服从 。他们是自身冲动的牺牲品 ;或者更准确地说 ,是自己的无意识的牺牲品 。此外 ,人们熟悉的经济 、历史和技术因素决定了权力的内涵 ,并解释了社会发展的原因和过程 ,而群体心理学的理论假设并没有把这些因素考虑在内 。因为 ,不管他们各自的政治立场如何 ,群体心理学家都坚持心理因素在集体生活中的首要地位 。
你可能会疑惑 ,我们是否距离一门学科中应有的虔敬态度还很遥远 ,而通常这种虔敬源自启蒙哲学的激励 ,以及对当下事件之喜剧性结局的胸有成竹 。确实 ,即使在对群体心理学的基础进行了苦苦反思之后 ,我仍然发现它们非常难以理解 ,而其中原因恰恰在于我强烈反对这门学科提出的 有关人和社会的观点 。它们与我在其他多部著作中阐述过的信念迥然不同 。
当然 ,我也很清楚 ,我们必须避免对人和社会抱有理想主义的观点 ,而且 ,从我们最近的历史来看 ,砸烂我们的梦幻工厂是一件大有裨益的事 。无论如何 ,我不会坚持认为某些民主和自由的理想是不必要的 ,或者是没有社会力量的 。因为正是有了这些理想 ,才总是有人愿意为实现这些理想和改变现状而奋斗 。而维持这种现状 ,也就是这种领导者高高在上 、被领导者匍匐在下的状况 ,似乎已经成为我们这个物种的根本命运 。
那也就是真正的困难所在 。一个人对群体心理学研究得越多 ,他就越清楚地意识到 ,群体心理学的力量正是在于它拒绝以传统道德视野来考察人 ,在于它一贯坚持这样一个信念 ,即按照我们目前的状况 ,要实现我们的理想还为时尚早 。我们可以批评群体心理学的学科创建人观察世界的那种方法 ,我们也可以拒绝他们公然如此保守的观念 。但是 ,这意味着把这些最早的阐述者视为平庸之辈 ,认为他们对于他们自己阶层以外 ,以及他们自己生活的时代之外的事情一无所知 。然而 ,我们不能忘记的是 ,他们的理论来自对他们所支持的自由民主的反思 ,来自对他们在 20世纪目睹的革命历程的反思 。这种反思也吸收了这个世界的主人及其民众都非常了解的古老常识 。群体心理学的吸引力就在于它与常识的一致性。而这种一致已经到了这样的程度 ,以致让人感到它研究的是人类社会的某些永恒趋势 。
然而 ,群体心理学最让人困惑的方面仍然是其实践问题 ,也就是它的思想在实际应用中所获得的成功 。有时候它们也许相当简单 ,有时候又接近荒诞 。无论如何 ,在晚近的 ,甚至是在现代的一系列事件中 ,它们都得到了极其成功的证明 。某些明察秋毫的阐述者也强调了这个事实 。
这种成功意味着 ,我们的文明中有太多的事情可以追溯到它 ,以致我们无法忽视它的存在。对于解释我们那个时代中领袖们所拥有的权力 ,群体心理学至少掌握着其中一把钥匙 。如果你不去努力搞清楚怎样才能减少此类权力的数量 ,以及这种权力为什么会产生 ,而是在民主还没有孵化出来的情况下就去清点它们的数量 ,这显然是一种非常不慎重的做法 。本书的意图就是要努力揭示其中的因果关系 。我要尽量深入地探讨群体心理学 这门学科 。长期以来 ,这门学科冷峻地考察了我们生存的那个时代 ,研究了人对人的无情统治 ,并且指出了领袖在大众社会中行使这种权力的手腕 。我拒绝其历史观 ,也怀疑其真理性 ,但是我承认并接受此类现象 。
我的方法是这样的 :本书的第一部分将探讨一门关于群体的学科得以产生的原因以及它所研究的主题 。第二和第三部分涉及勒庞是怎样创建这门学科的 。首先是他对民众以及领袖的描述 ,然后是他建议的治理民众的方法 。现代的宣传机构以及宣传活动已经使这些方法得到了广泛应用 。在第四和第五部分 ,我阐明了塔尔德是如何归纳总结这些描述 ,来涵盖社会生活方式的整个领域 ,并且分析了领袖凌驾于民众之上的权力 。塔尔德对这门学科的最关键贡献就是其大众传播理论 。这在今天看来依然是有效的 。随着这个部分的进展 ,法国人文科学中一张躲躲闪闪的面孔也就显现出来了 。最后 ,在几易其稿的基础上 ,我用余下的四个部分重新阐述了弗洛伊德对群体现象的解释 。这对于前人的工作既是一种综合 ,也是最后的发展 。但是 ,通过运用一种新的视角 ,弗洛伊德把他们的假设变成了从某种理论的演绎推导 。事实上 ,这也是我们唯一拥有的对群体心理学的阐述 ,因此也可以被视为经典阐述 。
本文编选自《群氓的狂欢》导言,欲求详细内容请购买原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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