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云国 | 南宋大逆转:从新政到党禁
虞云国,浙江慈溪人,1948年生于上海。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中国宋史研究会理事。主要从事宋代历史与文献的研究。撰有《宋代台谏制度研究》《细说宋朝》《从陈桥到厓山》《宋光宗宋宁宗》等专著,编撰《程应镠先生编年事辑》,主编《宋代文化大辞典》《中国文化史年表》,整理标校《文献通考?四裔考》等宋元古籍十余种。有论文集《两宋历史文化丛稿》《学史帚稿》,文史随笔《敬畏历史》《放言有忌》《水浒乱弹》等。
淳熙十六年(1189),宋孝宗传位儿子光宗,这位南宋第二代皇帝也步宋高宗的后尘,做上了第二代太上皇。谁知宋光宗即位不到三年,就患上了精神病。在专制政体下,既然不能说皇帝没穿新衣,当然更不能说他脑筋有毛病。于是,第三代皇帝继续君临天下,充分凸显了君主世袭制荒谬绝伦的那一面。绍熙五年(1194)六月,太上皇驾崩,光宗却越发疑神疑鬼,拒绝出主大丧,上演了君主制下前所罕见的人伦闹剧。在参知政事赵汝愚与知閤门事韩侂胄的敦请下,由太皇太后吴氏决策并主持,尊这位“疯皇”为第三代太上皇,拥立其唯一的儿子为宁宗,总算暂时化解了皇权传承危机,史称“绍熙内禅”。
八月,新君任命宗室出身的赵汝愚为右丞相。为防范宗室之尊与相权之重相结合以威胁君权,宋代有“同姓可封王不拜相”的家法,但宁宗其时真心倚任汝愚,命他不必顾忌“同姓之嫌”。
入掌中枢前十年间,赵汝愚历任数郡,亲有闻见,深感赵宋王朝“如大厦然,岁月深矣”,“栋挠梁折,曾风雨之不庇”,而“兴滞补弊,正有赖于今日”。新皇帝即位不久就征召他所推荐的大儒朱熹入朝,朝中还有陈傅良、彭龟年、叶适等正直之士,也足以共事而图治。既然屡辞不获,赵汝愚便受命为相。以他为政治领袖,以朱熹为精神领袖,“众贤盈庭,人称为小元祐”,似乎真透露出那么一点治世的气象。
赵汝愚先从吏治入手,请皇帝颁诏诸路,强调自今“郡邑文武任职之臣,廉必闻,污必纠,毋惮大吏,毋纵私昵”,在全国倡廉肃贪,以期“州县无不治”。在中央官吏任命上,一是延揽在外人才入朝,担任馆阁清贵之职,作为推进改革的得力助手;二是恢复侍从推荐台谏的旧制,防止君主因知人不明而直除失当,确保监察系统的生命力。
尽管多出于赵汝愚、朱熹等人的建议与影响,宁宗初政倒也有善可陈。他向治心切,诏求直言:“事关朝政,虑及边防,应天之实何先,安民之务何急?毋惮大吏,毋讳眇躬。倘有补于国家,当优加于赏赉!” 他还悉数罢遣光宗召入大内的乐人、俳优与伶官,贬窜了干乱绍熙朝政的那些宦官。
当然,对宁宗初政不能估计过高;即便赵汝愚的改革,也还未见有庆历新政那样的总纲领和大举措出台。尽管如此,还是“海内引领,以观新政”。而赵汝愚也“锐意庆历、元祐故事”,有自信成就范仲淹、司马光那样的相业。闰十月,在他的建议下,宁宗下诏改明年为庆元元年,改元诏书充满了对庆历、元祐之治的无限向往:“亲君子,远小人,庆历、元祐之所以尊朝廷也;省刑罚,薄赋敛,庆历、元祐之所以惠天下也。朕幸业承祖武,而敢一日忘此乎?掇取美号,于此纪元。”
在绍熙内禅中,除去太皇太后,赵汝愚以首席执政主其事,韩侂胄在内外朝间穿针引线,另一位宗室朝臣赵彦逾也参预了决策。新君推恩时,汝愚对彦逾说:“我辈宗臣,不当言功。”对侂胄则说:“我是宗室之臣,你是外戚之臣,怎么可以论功?” 韩侂胄仅升为枢密都承旨,只是枢密院属下执掌传达皇帝密命的从五品武臣。朱熹与叶适都曾提醒过:“侂胄怨望殊甚,宜以厚赏酬其劳,处以大藩,出之于外,勿使预政,以防后患。”但史称赵汝愚“为相,尤重惜名器,不以朝廷官爵曲徇人情”。然而,人心吏风已非庆历所能比,这种正直招来的惟有嗜进者的嫉恨怨望。人们可以说赵汝愚不通权变,以己律人,“忠有余而智不足”,却不能不肯定他为人之正、为政之直。
与赵汝愚较量时,韩侂胄有两个优势。其一,他是宁宗韩皇后的外族。在外戚与宗室之间选择时,君主往往认为,对皇位的威胁,同姓宗室要比异姓外戚来得直接切近,多亲外戚而忌宗室。其二,侂胄知閤门事与枢密都承旨等职,“获联肺腑,久侍禁密”,比宰相更有接近皇帝、交通内廷之便;而宁宗往往绕过颁诏的正常程序,好用内批御笔,更令其有染指之便。
膨胀的权位欲与失衡的报复心,驱使韩侂胄决意挑起政争。他首先假借御笔,汲引台谏,让党羽谢深甫为御史中丞,死党刘德秀为监察御史。宋代台谏拥有议政与弹劾的双重权力,为左右舆论,打击异己,政争双方都势必借重其力。不久,韩党鱼贯而进,言路已占先手。
岁末,赵彦逾出朝外任,眼见执政梦断,便投入了反赵派营垒。殿辞时,他递上一张名单,对宁宗说:“老奴今去,不惜为陛下言,此皆汝愚之党。”彦逾和汝愚都是宗室,同为定策者,他的诬陷很有杀伤力。
朱熹作为改革派的灵魂,还是给皇帝上课的经筵讲官,这让韩侂胄深感其威胁近在咫尺,便处心积虑地煽动宁宗对他的反感,再借御笔罢免了他的经筵官,打发他回家。赵汝愚获知,袖还御笔,不惜以自求罢相为谏请,想让皇帝收回成命。宁宗怒气愈盛,认定他为助朱熹竟拒行君命。
罢免朱熹,是韩党向革新派正面攻击的开始,顿时激起轩然大波。吏部侍郎彭龟年当面向宁宗表态,“与侂胄不能两立”。宁宗两难,侂胄是其皇后外戚,龟年是其东宫师保,便打算将双方都罢免。汝愚没能当机立断促成此议(以牺牲龟年为代价,换得斥逐侂胄出朝,在策略上不无可取),却建议让韩侂胄提举在京宫观,彭龟年依旧供职,坐失逐韩的唯一良机。宁宗采纳其议,但经韩侂胄活动付出的内批,却是侂胄与在京宫观,龟年出任地方。汝愚再请挽留龟年,宁宗已无商量的余地。韩侂胄名义上提举宫观闲差,实际上却左右了宁宗,经其授意,宰执班子做了重大调整,赵汝愚在其中已孤掌难鸣。
岁末年初,针对赵汝愚的流言沸沸扬扬,诸如内禅前“三军士庶准备拥戴赵相公(指赵汝愚)”;太学传言“郎君不令”(指宁宗不聪慧),太学生上书请尊汝愚为伯父,等等。庆元元年(1195)二月,赵汝愚自知已无可能施展抱负,正欲辞相,右正言李沐罗织各种谣言呈上弹劾状,说赵汝愚“以同姓居相位,非祖宗典故;太上圣体不康之际,欲行周公故事;倚虚声,植私党,以定策自居,专功自恣”。得知自己被劾,汝愚按例待罪,乞请罢政。宁宗将风闻到的谣传与赵彦逾出朝前的诬告一联系,彻底倒向了韩侂胄,下诏将赵汝愚罢相。
这次政争,尽管韩是外戚,赵是宗室,却并不具有外戚与宗室之争的性质。韩侂胄只是揪住政敌的特殊身份,作为打击借口而已。这一口实在宁宗的转向上也起了决定性作用。即便“不令”,他的猜防之心却不弱,与皇位的威胁相比,一度标榜的“庆元新政”早就置之脑后。
赵汝愚罢相,朝野的反响异乎寻常,拥赵的呼声之强烈,声势之浩大,为韩侂胄始料所未及。太府寺丞吕祖俭率先上封事,警告宁宗“政权将归于倖门”:“臣恐自是而后,天下或有当言之事,必多相视以为戒。钳口结舌之风一成而未易反,岂是国家之利耶?”上书以后,这位“触群小而蹈祸机”的无畏志士,坦然踏上流放之路,次年在贬所去世。
韩侂胄极尽恫吓之能事,但防民之口难于防川。就在吕祖俭被贬后三天,太学生杨宏中对同学说:“师长能辩大臣之冤,而学生不能留师长之去,于义安吗?”他倡议叩阍上书,太学生周端朝、张道、林仲麟、蒋傅、徐范等自愿加入。蒋傅起草了一篇正气凛然的上书,六人联袂署名。当夜侂胄侦知,扬言将处重罪。友人劝徐范不要卷入,他慨然道:“既已具名,还有什么可改变的!”次日,杨宏中等六人毅然伏阙上书,其中说到:
自古国家祸乱,唯小人中伤君子。党锢敝汉,朋党乱唐,大率由此。元祐以来,邪正交攻,卒成靖康之变,臣子所不忍言,陛下所不忍闻。谏官李沐,诬论前相赵汝愚将不利于陛下,蒙蔽天听,一至于此!陛下若不亟悟,渐成孤立,后悔莫及。
上书递进,如泥牛入海。学生们便将副本散发各侍从、台谏。据《四朝闻见录》,侂胄尽管大怒,“欲斩其为首者”,但“犹不敢杀士,故欲以计杀之”,让宁宗下诏,以“妄乱上书,扇摇国事”罪将六人各送五百里外编管。中书舍人邓驲缴还诏旨,上书援救说:“国家自建太学以来,累朝对上书言事的学生天覆海涵,从不加罪。最重不过押归本贯或他州听读而已。”这才改为“听读”(在监控下继续学业)。新知临安府钱象祖也是韩党,连夜逮捕了这些学生,强行押送贬所。
太学生上书是公道人心的又一次呐喊,其浩然正气与无畏勇气赢得了世人的钦敬,誉之为“庆元六君子”。宋代“自靖康以来,国有大事,诸生叩阍伏阙,不惮危言,虽暂为权奸所抑,要之以久,公论未尝不伸”。
在韩侂胄唆使下,刘德秀上疏诬道学为“伪学”,要求对在朝士大夫“考核真伪,以辨邪正”,把思想上的所谓“真伪”之别和党争中的所谓“邪正”之分硬扯在一起,为打击政敌制造罪名。御史中丞何澹见刘德秀着了先鞭,也奏请禁道学,请“明诏大臣去其所当去者”,即在甄别基础上对朝臣来次大清洗,以此一网打尽了赵汝愚、朱熹门下的知名士。
对赵汝愚的谣言也越造越离奇,说他准备挟持太上皇赴绍兴,称绍熙皇帝。即位时,宁宗已“恐负不孝之名”,与太上皇尽管父子,但对赵汝愚欲复辟绍熙皇帝,难免有微妙的疑忌之心。赵汝愚终于被安置永州(今湖南零陵),“安置”是宋代对犯罪官员指定居住地,并相对限制其自由的处罚措施。
踏上贬途前,赵汝愚对家人说:“韩侂胄之意,必欲杀我。我死,你们还可免祸。”路上,他有点病渴,医生以为热症,误投以寒剂。舟过潇湘,赵汝愚伫立船头,思绪如潮,望着飞雪远山,外感了风寒,寒气表里交侵。庆元二年正月,行至衡州(今湖南衡阳),他病已不轻,州守钱鍪承风希旨,对他百般窘辱。汝愚服药暴死,一说他的药里放入了冰脑,是服毒身亡的。
灵车载着赵汝愚棺柩,归其故里余干(今江西余干西北)安葬,所经之地,父老都在道旁焚香泣拜。萍乡全城的老百姓用竹枝把纸钱挑挂门前,灵车行经时便焚化纸钱,整个萍乡城为之烟焰蔽空。甚至远在四川、福建的“深山穷谷,寡妇稚子闻讣莫不愤叹,以至流涕”。
讣闻传到临安,正直人士不顾高压淫威,“多为挽章,私相吊哭,至大书揭于都城观阙之上”。大内宫墙外与行在城门下,几乎每天都有悼念诗文张贴出来。韩党打算镇压,却苦于抓不到作者。这些匿名诗文大多出自太学生之手,流传最广的是太学生敖陶孙在临安酒楼上的一首题诗:
左手旋乾右转坤,如何群小咨流言?
狼胡无地居姬旦,鱼腹终天吊屈原。
一死固知公所欠,孤忠幸有史长存。
九原若见韩忠献,休说渠家末代孙!
诗篇肯定赵汝愚扭转危局的定策之功,将其比作辅佐成王的周公,被怀王贬逐的屈原,末联痛斥韩侂胄将无颜面去见其先祖——北宋名臣韩忠献公韩琦。
即便在政治高压下,老百姓心中也有杆秤。在这场政争中,公道人心明显左袒赵汝愚。尽管他执政才两年,入相仅六月,“独能奋不虑身,定大计于倾刻”,使南宋渡过了一次君权嬗传的严重危机;他志在更革弊政,“收召明德之士,以辅宁宗之新政,天下翕然望治”。他虽然还来不及成就庆历元祐式的经世事业,朝野人心却能辨别出他与韩侂胄在从政为人上的根本差异,而寄厚望于他。尤其在经历了其后的韩侂胄专政与史弥远专政,都认为“汝愚不死,事固未可知也”。
赵汝愚归葬以后,党禁还在加码。韩党先是要求在官员迁转、学生科考时必须具结表态“如是伪学,甘伏朝典”;继而又将“伪党”升格为“逆党”,把思想政治上的分歧推上忠逆之辨的最高审判台。让政敌难逃诛心和诛身的双重判决,是中国专制政体下迫害反对派的惯伎。最后,韩党出笼了一张“伪学逆党”的黑名单,列名其中的五十九人,虽有不少道学家,但约三分之一的人与所谓道学绝无关系,无非曾直接或间接地触怒过韩侂胄或其党徒。
直到嘉泰二年(1202),长达八年的酷烈党禁才基本解冻,却已对南宋后期历史产生了极其严重的负面影响。
其前的宋代党争,大都限制在政见之争的范围内。庆元党禁的发动者使党争以道学之争的表象出现,对政敌所主张的道德规范、价值观念与行为方式,在歪曲丑化的前提下借政权的力量予以全面声讨与彻底扫荡,而所指向的正是士大夫长久以来藉以安身立命的东西。于是,几乎所有的是非从此颠倒,随之而来,在一般士大夫中引起了普遍的价值危机与道德失范。不仅庆历元祐间“以天下为己任”的那种风尚荡然无存,即便与绍熙以前的政风士风也不可同日而语。“绍熙之前,一时风俗之好尚,为士者喜言时政,为吏者喜立功名”;自庆元党禁后,“世俗毁方为圆,变真为佞,而流风之弊有不可胜言者矣”!
问题还不止于此。在党禁方兴之时,宋宁宗尽管暗弱无能,却代表着专制君权,正因他的最终转向,致使位仅从五品的韩侂胄在与宰相赵汝愚的党争中占据了上风。其后六七年间,宋宁宗听任韩侂胄倒行逆施,为所欲为,专断朝政,排斥政敌,走上了权臣之路。后来党禁尽管松动,但其权臣之势却已如日中天,不可摇撼。“君子之脉既削,小人之势遂成”,而韩侂胄擅权不过是南宋后期接踵而至的权相专政的开端。从这一意义上,说庆元党禁是南宋历史大逆转的拐点,也毫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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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梦断帝王师
作者 | 虞云国
据《论语·子罕》,有一天,子贡问孔夫子:“有一块美玉在这里,是放进匣子里藏起来呢,还是找一个识货的买主卖掉它呢?”孔子说:“卖掉它罢,卖掉它罢,我等着买主呢!”这段对话形象表明,儒家知识分子用世之心不仅可谓与生俱来,而且近乎迫不及待。
既然讲究用世,必得把自己推销出去,而在君主政体下,皇帝就是最大的买主。至迟在南宋,话本里已有“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谚语。稍有点儿“文武艺”的待价而沽者,无不指望在皇帝那儿卖上个好价钱。就儒臣而言,能当上帝王师,给今上传道解惑,无疑是他们梦寐以求的。
宋代给皇帝讲课的官员称为经筵官,具体有翰林侍读、翰林侍讲、崇政殿说书等名衔。皇帝开经筵,用意无非“听政之暇”,“以备顾问”,有时也会特召宰相、副宰相前来听讲。每一书讲毕,都会有所赏赐,往往还说上一句“诚哉斯言”(意即“讲得真好”)的褒奖语。尽管宋代皇帝文化素养较其他朝代为高,与经筵制不无关系,但经筵制毕竟寄生在君主专制的母体上,绝不能盲目高估。
在两宋名臣中,史学家司马光、范祖禹与理学家程颐与朱熹都做过经筵官,给皇帝上过课。但正如刘子健在《中国转向内在》里指出:“中国知识分子对政治的兴趣是恒久的,其心态和行为取决于现实政治生态,特别是权力的运作状态。”与中国历代王朝一样,宋代未能消解王朝周期律的魔咒,其政治生态也随时代推移日趋恶化。与司马光等北宋经筵官相比,南宋朱熹的帝师路也许更耐人寻味。
朱熹行书翰文稿(局部)
南宋前四帝倒有三朝没搞忠伸制,但并非尧舜禹禅让那样无关血缘关系的选贤与能;只不过皇位在父皇生前就传给儿子而已。尽管如此,却还安上一个美名,叫做“内禅”,也就是皇室内部交班。第三次禅代在绍熙五年(1194)七月,故史称“绍熙内禅”。其真相是第三代皇帝宋光宗以一个精神病患者君临天下将近三年,大内宫女都背地叫他“疯皇”,朝局实在无法支绌下去,这才在大臣赵汝愚与外戚韩侂胄联手推动下,对外美其名曰禅让,实际上是废旧立新。第四代皇帝宋宁宗智能庸弱,从总体上说,作为君主绝对不合格与不胜任;但他是惟一的“皇二代”,这“禅让”出来的皇位还非得由他来继统。绍熙内禅凸显了君主世袭制的全部荒谬绝伦,朱熹就在这一背景下踏上了帝师路。
禅代次月,一方面出于赵汝愚力荐,另一方面内朝也早闻其名,宋宁宗召朱熹为侍讲。在任命告词里,皇帝首先强调对经筳的重视:“朕初承大统,未暇他图,首辟经帏,详延学士。”接着道明了期待:“若程颐之在元祐,若尹焞之于绍兴。副吾尊德乐义之诚,究尔正心诚意之说。” 希望像程颐担任宋哲宗的老师,尹焞主讲宋高宗的经筵那样,为报答我尊德崇义的热忱,来发挥你正心诚意的学说。
宋宁宗不但钦点了朱熹为首的十名经筵官,还亲定了十本经筵讲书,宣布即日开讲,隔日一次,经筵官轮日赴讲,早讲于殿上,晚讲于讲堂,其力度之大,频率之高,在两宋也算得上空前绝后。或即如此,士大夫将新君即位首开经筵誉为“新政第一”。
朱熹收到告词不久,朝中友朋也驰函来告,提到“主上虚心好学,增置讲员,广立程课,深有愿治之意”,还说皇帝一再问到他。朱熹有点受宠若惊,在给弟子蔡元定的信里说:“果如此,实国家万万无疆之福,义不可不一往。”专制政体下的知识分子,太容易被新君新政所感动,而不吝赞辞,引颈企盼,连朱熹都不能免俗。
入朝之前,有学生问老师:“皇帝虚心以待,敢问其道何先?”朱熹明确指出:“今日之事,非大更改,不足以悦天意,服人心。”大更改,意即大改革。他尽管不无乐观地相信:“天下无不可为之时,人主无不可进之善。”却也明白,这种“大更改”,“其事大,其体重”,前行之路布满荆棘。朱熹以“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决心,自明心迹道:“吾知竭吾诚,尽吾力耳,外此非吾所能预计也。”
进入南宋,中国全面转向,按刘子健的说法,“权力逐渐被皇帝与权相集中起来,官僚参议朝政的空间近乎无,沮丧越来越普遍地成为士大夫的典型心态。”高宗朝名儒胡安国,“以圣人为标的,志于康济时艰”,“每有君命,即置家事不顾”。宋高宗表面上礼贤下士,“渴欲相见”,请他做经筵官,但据《宋史》本传,安国从考取功名直到去世,“四十年在官,实历不及六载”,大部分年份都被皇帝与权相以一介闲职晾在一边。
在这种政治生态下,“一些知识分子还是会去当官。他们又能说些什么?尽管无法明言,但他们明白,这是一个时常会堕落成绝对独裁的专制国家。至高无上的专制君主是惟一的关键。如果能给皇帝注入新的动力,他就有可能改变政府。这就是伟大的新儒家朱熹教导皇帝治国在于齐家,齐家在于修身,修身依靠正心诚意的奥妙”(上引刘子健书)。朱熹正是抱着“给皇帝注入新动力”的心态,决意入朝去做经筵官的,这也是他生平惟一一次入朝供职。
六和塔下的浙江亭是南线进入临安的最后一个官驿。九月末,朱熹在这里受到了盛大欢迎,迎迓者中既有叶适、陈傅良与薛叔似等永嘉诸贤,还有刘光祖、彭龟年、黄度、章颖等在朝名士。借用余英时的说法,参与六和塔之会的衮衮诸公,“在朱熹征衫未卸之际便赶紧和他进行关于改革步骤的热烈讨论”。毫无疑问,这些人以宰相赵汝愚为旗帜,与朱熹同样主张“大更改”。
十月二日,朱熹入临安。四日便殿召对,他终于得见天颜,连上了几道札子。第一札要求新君正心诚意,第二札专论帝王之学,希望皇帝孜孜不倦,自强不息,“以著明人主讲学之效,卓然为万世帝王之标准”,期望值够高的。宋宁宗也再次强调:“你经术渊深,正资劝讲,以副我崇儒重道之意。”不久还给朱熹以赐食的殊荣。
朱熹自我感觉良好,以为这下可以得君行道了,迫不及待地“致君尧舜上”。十四日,为皇帝开讲《大学》。在进讲日程上,宋宁宗已经加码:每遇单日早晚两次进讲,只有双日及朔望(初一、十五日)、旬休、假日停讲,大寒、大暑也是罢讲月份。朱熹进一步建议:今后除朔望、旬休与过宫探望太上皇的日子,不论单双日都早晚进讲,只有朝殿的日子才暂停早讲一次。皇帝表示同意,首讲结束时还降旨表彰:“来侍迩英之游,讲明大学之道。庶几于治,深慰予怀。”
其后进讲,朱熹首先把讲课内容编次成帙,然后通晓明白地开陈分析,还不失时机地对应君德与时政。一次进讲后,他问皇帝:“不知所进《大学讲义》,圣意以为如何?”宁宗若有所悟道:“看来紧要处,只在求放心啊!”高兴得朱熹连忙顿首称谢:“陛下拈出这‘求放心’之语,正是圣学要领,愿推而广之,见诸实行,不愁不为尧舜之君!”归来后,他喜不自禁地对门人说:“皇帝可与为善,但愿常得到贤者辅导,天下有望啊!” 在朱熹看来,新君中人之质,可与为善,也可与为恶,关键在于变化气质。他更意识到作为帝王师的使命感与责任心。
新君一意向学的热情与礼敬讲官的谦逊,让朝中士大夫大受鼓舞,说他“即位之初,首下明诏,博延儒英,增置讲读,细绎经史,从容赐坐,一日再御,情无厌倦”。皇帝也对经筵官提高了要求:“今后晚讲,各须讲解义理,引古证今,庶几不为文具。”宋宁宗不可谓不好学,然而,圣主明君固然不能不读书,但读书却未见得就能读出个圣主明君来。
宋宁宗初政,以赵汝愚为政治领袖,以朱熹为精神领袖,时论认为“从赵公者皆一时之杰”,于是,“众贤盈庭,人称为小元祐”,似乎有那么一点治世的气象。但新君初政的所作所为主要出于赵汝愚的影响;其本人在知人理政上可以说比发精神病前的宋光宗还成问题。
禅代次月,赵汝愚拜相,他“尤重惜名器,不以朝廷官爵曲徇人情”。韩侂胄自以为有拥立之功,对节度使垂涎三尺,也遭到裁抑。韩侂胄充满怨望,决意对赵汝愚发难。为博取皇帝的好感与支持,他利用知閤门事得以传递内批的职务之便,鼓动新君以御笔独断朝政。朱熹察觉到这一动向,在一次经筵讲毕后上疏皇帝,对其独断发表谏言:
陛下独断,即便其事悉当于理,亦非为治之体,以启将来之弊。况中外传闻,无不疑惑,皆谓左右或窃其柄,而其所行又未能尽允于公议乎?此弊不革,臣恐名为独断而主威不免于下移,欲以求治而反不免于致乱。
宋宁宗全然不反省自个儿为政之非,只向朝臣转发了这一奏疏。
韩侂胄见奏疏只差点出自己的名,勃然大怒,深感朱熹的威胁比赵汝愚更切近直接。一来,朱熹是理学领袖,具有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的号召力。二来,朱熹任职经筳,能经常不断地施加影响,说不定有朝一日皇帝真听从了他的进谏,来个“远佞人”,将自己给黜逐了。他决定率先将朱熹排击出朝。
在经筵上,朱熹“急于致君,知无不言,言无不切,颇见严惮”,早让皇帝如坐针毡。这天,优伶王喜受韩侂胄唆使,刻了一具木偶像,峨冠大袖,在御前献演傀儡戏,仿效朱熹的举止形态讲说性理,极尽嬉笑怒骂之能事,既丑化朱熹,又试探皇帝。宋宁宗看了,不但不制止,反而加深了对道学的厌恶。韩侂胄见投石问路倾向已明,便趁机进谗道:“朱熹迂阔不可用!”对朱熹什么事都要插上一脚,论上一番,宋宁宗内心很不耐烦。他对另一经筵官说:“始除朱熹经筵而已,今乃事事欲与闻。”透露出这种不耐烦压抑已久。
闰十月二十日,经筵晚讲,朱熹抓住正君德、行治道的机会,借发挥《大学》“格物致知正心诚意”大义,当面批评新君“但崇空言,以应故事”。宋宁宗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不满,晚讲一结束,就给朱熹颁下御笔:“朕悯卿耆艾,方此隆冬,恐难立讲,已除卿宫观,可知悉。”
话说得冠冕堂皇,顾惜年迈啦,考虑天寒啦,实质上给一个不须赴任的宫观闲差,打发他回家。
宰相赵汝愚得知消息,还想让皇帝收回成命,甚至不惜自求罢相以为谏请:“必欲逐朱熹,汝愚退而求去。”宋宁宗怒气愈盛,认定他为助朱熹竟然不行人主之令。其他官员也反复谏止,宋宁宗扔下一句:“朱熹所言,多不可用。”对朱熹讲课给出了最终评分。惟恐夜长梦多,次日,韩侂胄命内侍缄封了御笔面交朱熹,这种罢免方式在宋朝是违背制度的。朱熹这才知道皇帝已经彻底转向,他算了一下,入朝为经筵官只有四十六天,先后仅给皇帝上了七次课。
朱熹只能凄惶地辞别临安。行前,史馆同僚到他寄寓的灵芝寺饯行,知名的有叶适与李壁,后者是著名史家李焘之子。席上,朱熹黯然神伤,吟诵起南朝沈约的诗:
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
及尔同衰暮,非复别离时。
勿言一樽酒,明日难重持。
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
是啊,年轻时分别是为换取将来的期待,现在都到了晚年,不再有过去别离的那种情怀。别说这一杯苦酒,不知明天还能否与诸位共同举起。梦中已认不得路途,拿什么来慰藉思念之苦呢?
这不识之路,当然不是指归乡之路,这难慰的相思,也不仅仅指对知己的忆念,都有着更深沉远大的寄托。其中应有朱熹梦寐以求的“得君行道”之路,也有他毕生追逐的“内圣外王”之梦。这种近乎失态的难以自持,在朱熹一生中也是少见的。李壁表示,自己也很喜欢这首诗,请他挥毫书赠以为纪念。朱熹苦涩道:“像我才知道其味,你还没有,怎么也喜欢这诗呢?”李壁时为三十五岁的年龄与阅历,不知是否真能咀嚼出对方内心的滋味。但朱熹后来还是手书相赠,借古人的诗句向自己昔日的外王梦与帝师梦作最后诀别。
大约一两天后,朱熹在俗称北关的余杭门外上船南归,也还有人前来送行,但朝局逆转,士林失望,已非复六和塔之会。他在给刘光祖信中怅然感慨:“北关之集,风流云散。甚可叹也!”
尽管沮丧失望,朱熹其时却未必逆料:接踵而来的庆元党禁竟全面动用专制权力,把以他为代表的理学一巴掌打为“伪学”,对理学家实行了全面的整肃与空前的迫害,他也在酷烈的党禁中离开了人世。
有人也许有异议:朱熹当帝王师恰赶上韩侂胄借反道学打击政敌的当口,实属时运不济;倘若在崇尚理学的君主那里,就不会落到最终走人的结局。
南宋第五代皇帝是被正史推为“以理学复古帝王之治”的理宗,尽管在公开场合表彰理学,从周敦颐到朱熹等理学大师也被他请进孔庙供奉起来,他也做秀听过好几次新儒学讲座,为又一次“更化”做秀。但后世史家一针见血道:“他所关心的大多是些非儒家的放纵”。这有《宋史•理宗纪》为证:“嗜欲既多,怠于朝政”,“经筵性命之讲,徒资虚谈,固无益也”。
还是刘子健说得好,那些专制政体下入朝做官的士大夫,“偶尔,他们也会为了让自己的声音上达天听抗争一回,但其努力鲜能奏效,接下来就只有两种选择:要么继续留在政府中做事,要么走人”。据此推论,即便在理学业已尊为官方意识形态的理宗朝,即便朱熹再世而入讲经筵,在同流合污与出局走人之间,他也只能二者必居其一。当年给宋理宗上课的经筵官,都是货真价实的朱熹传人,虽不能断言他们都像时人抨击的那样:“外示雍容,内实急于进取,口谈道义,心实巧于逢迎。”但在政治生态日趋恶化的情势下,曾经起过点作用的经筵讲课,也只能沦为君主犊财的装饰,舆论监控的屏风。
以上两文均来自上海《东方早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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