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兆光 | 大明衣冠今何在
葛兆光,北京大学研究生毕业,曾任清华大学教授,现为上海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及历史系特聘资深教授。
引子:不意犹见前朝衣冠
乾隆三十年(1765),35岁的洪大容(1731-1783)随朝鲜使节团出使清帝国,到达北京以后,照例在正月初一盛装去朝拜皇帝。朝拜之后,走出午门,有很多好奇的人围观,这时“有两官人亦具披肩品帽戴数珠,观良久不去”,洪大容觉得很诧异,便上前询问:“老爷熟看我们何意?”这两人笑容可掬地回答:“看贵国人物与衣冠。”洪大容追问道:“我们衣冠比老爷如何?”两人都笑而不答。据洪大容事后记载,这两个人是翰林检讨官,一个叫昊湘,一个叫彭冠。在朝鲜使臣穿着朝鲜正式衣冠,其实就是被满清灭掉的明朝衣服。到北京的时候,他们成了满清帝国首都的一道异样风景,朝鲜使者常常被好奇地围观,不止是这两个翰林检讨,另一个李姓太常寺少卿也曾经来问:“贵处衣服,是遵何代之制?”而另一个叫周应文的读书人,更好奇地问:“贵处衣冠可是箕子遗制否?”显然,满清帝国的文化人,对于这种本来属于汉族的衣冠已经不太熟悉了,这使他们不仅陌生,而且好奇。
朝鲜使臣朝贡图
其实稍早的时候,经历过明清之际那一场天崩地裂的老人,是记得这种旧朝衣冠的,清初叶梦珠《阅世编》卷八记载:“前朝职官公服,则乌纱帽,圆领袍,腰带,皂靴。纱帽前低后高,两旁各插一翅,通体皆圆,其内施网巾以束发,则无分贵贱,公私之服皆然。圆领则背有锦绣,方补品级……腰带用革为质,外裹青绒,上缀犀玉、花青、金银不等。这就是旧朝大明的衣冠。对于曾经沧海桑田的人来说,被迫改易服色,可能是一个痛苦的过程,顺治六年(1649)也就是明朝刚刚灭亡五六年,尽管南明朝廷还在南方挣扎,朝鲜还在东边坚持沿用崇祯年号,可汉人却已经不得不改易发服,郑太和(1602~1673)到清帝国来,就看到“尚书曹姓汉人押宴,见吾冠带,凝泪满框”(郑太和《阳坡朝天日记》)。而麟坪大君李洽(1622~1658)在顺治十三年(1656)九月十三日到达山海关,路上也看到“市肆行人见使行服着,有感于汉朝衣冠,至有垂泪者,此必汉人,诚可惨怜”;十月初三,他在北京正式朝见后,也发觉“华人见东方衣冠,无不含泪,其情甚戚,相对惨怜”。(李㴭《燕途纪行》中,《燕途纪行》下)
但是时间会磨灭记忆。在康熙八年(1669),当一个普通汉人王秀才被朝鲜人阂鼎重(1628-1692)询问明朝冠服带履之制时,他还能说出秀才、举人、大学士的制度,当阂鼎重拿了实物考问他,儒巾是否“无缨脚”的时候,他还能一一指出“龙眉凤目俱在,其制是无差也,元无缨脚。(闵鼎重《老峰燕行记》)但是,到了洪大容出使到北京的乾隆中期,清国已经建立120年,算起来也是第四或第五代了,似乎汉人都已经习惯了满清的服饰,倒把本来就是自己汉族的衣冠看成异乡制度,潘庭箔看见洪大容“以方冠,着广袖常衣”,他不知道这是朝鲜的秀才常服,却啧啧称赞它“制度古雅”,还得朝鲜人洪大容反过来告诉他,“我们衣服皆是明朝遗制”。(洪大容《湛轩燕记·千净笔谈》)
一、旧日衣冠:无意中开启的历史记忆之门
这是“明朝遗制”,就有些犯了政治忌讳。那么,在清朝中叶,朝鲜使臣穿着前朝衣冠到清帝国来,是否真的会唤起一些关于战争、王朝、族群的历史记忆?
虽然汉族人并非天生就应当是中国的执政者,但是以“华夏”自居的汉族人一旦被原来鄙为“蛮夷”的满族(洲)所统治,在心底深处却始终有耻辱感。康熙三年(1664),洪命夏(1607-1667)到北京时,就说汉人见到朝鲜使者,“皆有嘻嘘叹息之色,欲语未语……盖见我衣冠,自不觉其感慨而然也”(洪命夏《燕行录》),这种心情在短期很难平抑。大约五年以后,辽东一个姓颜的汉人知县在见到朝鲜使者阂鼎重的时候,尽管言语之中颇有忌讳,但也很坦率地说他自己官居正七品,进士出身,虽然遵照清朝制度穿了清代衣服,“不敢戴纱帽”,但是仍然“羡贵国尚存汉官威仪”。(闵鼎重《老峰燕行记》),一直到乾隆四十二年(1777),李押(1737-1795)还记载说,“每与渠辈(指清国人)语,问其衣服之制,则汉人辄赦然有惭色”。
为什么汉人“有惭色”?因为“问我人服色,或云此是中华之制”但是,存有这种历史记忆和族群意识的人毕竟还是少数,大多数汉族人对朝鲜使臣穿的明代衣冠,好奇归好奇,但只是看看而已,最多是啼嘘一番,甚至还有人想方设法地为自己穿的满式服装辩护,他们半是自嘲、半是解嘲地说,满清的衣冠也有很多好处,“头发尽剃,无梳栉之劳,上下均服,无名分之别,制度简易,执事服役无所相碍”(李坤《燕行纪事·闻见杂记上》);还有人觉得一代有一代的衣冠,像前引叶梦珠《阅世编》中就承认,“一代之兴,必有一代冠服之制,其间随时变更,不无小有异同,要不过与世迁流,以新一时耳目”。所以,潘庭笃就对洪大容说,这其实并不是为了钳制汉人,当年达海库尔缠也建议“衣服从汉人之制”,但是皇帝不听从的理由是,满族(洲)服饰使人方便打仗,因为穿了汉族人的“宽衣大袖”,等于任人宰割,“若效汉习,诸事便怠惰,忘骑射,少淳朴,失礼度”。(洪大容《湛轩燕记·干净笔谈》)
汉族中国人对“易服色”看得如此轻易,这使得把“易服色、改正朔”看得很重的朝鲜使臣打心眼里看不起满清治下的汉族文人,尽管像崔德中这样的朝鲜人也知道,汉族人如此也是出于无奈,因为满清“或囚或打”,汉人在高压政策之下只能如此,但是他们仍然不能释然于心,对清帝国那种“以中华之礼服,反作市胡弄玩之资”的现象,感到既痛心又蔑视。他们反复说,满清帝国其实不是中华,而是蛮夷,更何况如今“四海之内,皆是胡服,百年陆沉,中华文物荡然无余,先王法服,今尽为戏子军玩笑之具,随意改易,皇明古制日远而日亡,将不得复见”,(李坤《燕行纪事·闻见杂记上》)这话说得很沉痛。
二、仍旧前朝服色:中华唯有遗民?
满清人关前后,依照历史惯例建立新的年号,进人汉族地区,又强迫民众剃头辫发,虽然看上去是用满族(洲)习惯强迫汉族,实际上,恰恰无意中沿袭了“改正朔、易服色”的汉族传统。不过,坚持汉族传统的遗民在“留发不留头”的威胁下,用同样的传统应对,以不奉正朔,不易服色、不剃发编辫作为气节的象征,“朝华而冠,夕夷而隽。与丧乃心,宁死乃身”,“保发严夷夏,扶明一死生”,在这上面,好像新朝和遗民势不两立。
落发易服的过程其实相当残酷和艰难。日本学者桑原鹭藏根据《东华录》记载叙述道,顺治元年(1644)五月三日,清人刚刚进人北京,曾下令“凡投诚官吏军民,皆摧发,衣冠悉遵本朝制度”,但是因反抗甚剧,多尔衮曾于同月二十四日发出谕文,暂时收回成命,让“天下臣民照旧束发,悉从其便”。但是,不久由于江南平定形势变化,顺治二年(1645)六月十六日便再次下令严厉的命令:
向来薙发之制,不即令画一,姑听自便者,欲俊天下大定,始行此制耳。今中外一家,君犹父也,民犹子也,父子一体,岂可违异?若不画一,终属二心,不几为异国之人乎?……自今布告之后,京城内外限旬日,直隶各省地方,自部文到日,亦限旬日,尽令落发,遵依者为我国之民,迟疑者同逆命之寇,必置重罪。若规避惜发,巧辞争辩,决不轻贷。该地方文武各官,皆当严行察验,若有复为此事读进章奏,欲将已定地方之民,仍存明制,不随本朝制度者,杀无赦。
但是,实际上一道禁令并不能解决问题,叶梦珠的记载说,虽然到了顺治二年,满清“克定江南”,但是旧时传统依然延续,“郡县长吏,犹循前朝之旧,仍服纱帽圆领,升堂视事,士子公服便服,皆如旧式。唯营兵则变服满装”;到了顺治三年,洪承畴发布严厉禁令以后,服装才开始变化,但仍然不那么容易变过来,在顺治六七年间,朝廷颁布官员正式服装规定,“于是命服始有定式,莫敢偕越”,但是民间便服仍然很乱,到康熙九至十年间“复申明服饰之禁”,才“一时翁然敬畏,格守凛遵”,有了真正全面的改变。
改变是要改变的,毕竟大多是普通民众,普通民众在权势的威逼下,渐渐只好服从权力,改服剃发。因此,在一片辫发胡服中,穿着大明衣冠的朝鲜使者每次出现,好像都会引起一种故国离黍之思。就在洪大容到北京的半个世纪前的康熙五十一年(1712),崔德中初到清帝国时,曾和一个90岁的老僧有一段对话:
余问:甲申之岁,汝年廿一,能记其时乎?答曰:其时出家久矣,岂不明知?问:我等衣冠与明制一样耶?答云:一样尔,第无笠子,只着冠与帽子矣。(崔德中《燕行录》)
这一年,闵镇远(1664-1736)随同朴弼成也出使清国,经过辽东新城的时候,阂镇远就发现,“观光胡人有垂涕者曰:吾之祖先亦曾着如此衣冠矣”,进人山海关以后,他又发现,“居民多汉人,风俗与关外有异,见吾辈行,多有艳慕起敬者”。这天夜里,他看到这样的一幕,“主胡教授之子着诸裨所脱战笠战服,欢喜踊跃,浑家喧闹”,于是有了以下的对话,“问:服此服,乐乎?对曰:此吾祖所曾着者,岂不乐乎。仍语诸裨曰:每念剃头之痛,直欲无生云矣”。几天后,他在路上又遇见一个自称是明皇室后人的读书人,也说:“老爷们所着衣冠,不胜钦羡,吾之所着,即与牛马何异?”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笔谈向答的纸投人火中焚化,“流涕呜咽曰:恐有人窃听,慎之慎之”。(闵镇远《燕行录》)20年后,李宜显(1669-1745)在雍正十年(1732)出使北京,也有一汉族生员王天寿给他送名帖,并顺便表示对朝鲜衣冠的羡敬,“吾辈吞生中华,虽与太平之草木同沾雨露之深恩,何意得睹先朝之遗风为快也”。在两人笔谈中,李宜显故意对他说:“吾衣冠如何?”他回答说:“衣冠如前代,吾等不幸而生斯世,又幸而见大人也。”李表示“吾衣冠乃是箕子之旧,即古中华礼服也”,而王氏也马上“叩首拱手,以致敬恭之意”。(李宜显《庚子燕行杂识》下)
不过,到了乾隆年间,满清王朝建立已百年,遗民那些象征了汉族正统的衣袍冠发和他们矢志反清的前朝心情,随着时光流逝已烟消云散。那个时候的知识阶层,早已接受了这种异族政权的现实,只是有时候想起历史来,稍稍心里还有些赧然和愧疚。洪大容曾经问汉族文人道:“古称士以布衣,今见兄辈,皆着锦衣,未知中国古俗自来如此耶,抑迩来尚侈而然耶?”严诚便说:“此非古俗,吾辈亦未免从俗,世道相见之人,大率如此。”洪大容又问道:“(遗民)西林先生衣帽亦如此耶?”严诚便说:“不同。西林先生衣布衣,帽极古旧。”但是,他不得不承认,坚持“古服”的西林先生“偶一入城,则人皆笑之矣”。(洪大容《湛轩燕记·干净笔谈》)
毕竟已是乾隆时代,遗民作为历史的象征,刺激的意味已经不再强烈,人们已近渐渐习惯了新朝服装。这时候不是遗民,仍然是异域使者的衣冠,偶尔是唤回历史记忆的资源。在一次闲聊中,洪大容给两个汉族读书人说到这样一件事情:“十年前,关东一知县,遇东使,引人内堂,借着帽带,与其妻相对而泣,东国至今传而悲之。”这故事使得年长的严诚“垂首默然”,而稍稍年轻一些的潘庭绮则跌足叹息,说“好个知县”。(洪大容《湛轩燕记·干净笔谈》)
有叹息说明有痛楚,有痛楚,这种历史的疮疤就会时时被揭开。虽然遗民随着岁月流逝渐渐少去,雍正、乾隆年间已经不再有这种离黍之思,没有了离黍之思的人也没有心思再穿明代衣冠,但是值得注意的是,汉族的历史记忆却埋藏得很深,并不完全随着时代变迁而流逝。所以尽管穿这种衣冠的遗民不再出现,可是这些衣冠却在娱乐舞台的戏曲人物中、外国使节的礼仪朝觐服饰中和汉族女性的日常穿着中不断出现,在这些看似边缘的象征物出现时,深藏的民族历史记忆仍然时时会被撩起。
三、戏台:“演戏之人皆着古衣冠”
先看戏台上的人物。
乾隆年间,李德惫(1741-1793)出使燕京,一日往东安门渴大成庙,“殿门既开,光头赤身者,及童男女拦入无节,使者乌帽团领,行四拜于大门之稍东边,观者皆指点而笑,曰:场戏一样。场戏者,演戏之人皆着古衣冠故也”(李德懋《青庄馆全书·入燕记下》)。原来,在当时一般人的记忆中,只有“场戏”中的演戏人才会穿“古衣冠”,衣冠二字上加一个“古”字,说明这种衣冠连同它所携带的历史已经遥远。
这也许是高压下的必然。衣冠不仅是文化认同的标志,也是政治承认的象征。在清代官方的正式场合,所有在这一政治舞台上的人都必须穿着原来本属于蛮夷的衣服,否则就会招来杀身之祸。潘庭绮和严诚,这两个标准的汉族文人在与洪大容谈话时就不得不承认,就连他们最尊敬的孔孟程朱再世,也要服从这一制度。当时,洪大容对于清国官员带数珠之制甚不以为然,说“非先王之法服,不须问也”。但严诚却不以为然,觉得他不了解清国之制,便告诉他说:“必须五品以上带之,而翰林则以七品而亦许带。”可是,洪大容却故意调侃地说:“此必自已崇佛者带之。”严诚便回答说:“非也,虽程朱处今之世,敢不带耶。”(洪大容《湛轩燕记·干净笔谈》)
可是,戏台上却还穿这种古汉族衣冠。
本来,清初官方对戏台上反复出现前朝衣冠,好像也有一些警惕,顺治末康熙初曾经发生过这样一桩事情,刑部捉住“未经剃发优人王玉、梁七子”,他们“供称系戏子,欲扮女妆,以故未经剃发”,但是皇帝却勃然大怒,下诏说:“前曾颁旨,不剃发者斩,何尝有许优人留发之令。严禁已久,此辈尚违制蓄发,殊为可恶。今刊示严谕内外一切人等,如有托称优人未经剃发者,著遵法速剃,颁示十日后,如有不剃发之人,在内送刑部审明正法,在外认管各地方官奏明正法。若知而不举,无论害民,治以重罪。其传谕刑部速行刊示,”但是,禁令归禁令,也许是人们习惯了舞台上的汉族衣冠吧,就连满清宫廷、贵宵私第的演出,仍然是“大明衣冠”,这使得戏曲领域“漏网”,获得了“易服色”的豁免权,在戏台上很奇特地保留了历史上汉族的传统服装。洪大容曾经诧异,“尝见皇上南游图,处处宫殿楼观戏台,皆极其侈丽,且道戏台有何好处?”潘庭绮就说,“戏台亦有妙处,以其有汉官威仪也”。因此,它在某种意义上成了唤回汉族历史记忆的场所。
1712年,崔德中出使北京,回朝鲜途中经过永平府,正好看见演戏,他就很敏感地注意到,“色色改服,服皆明宋朝服、军服,而像形《水浒传》与奇奇怪怪事,而不知话音,亦不知意味,不足可观,还可笑也。以中华之礼服,反作市胡弄玩之资,痛哉!”(崔德中《燕行录》)。不过,崔德中只是痛说大汉衣冠成了优伶之服,但是没有参透这一层,注意到这恰恰成了汉族威仪的最后舞台。另一个出使北京的徐长辅(1767-?)看到戏台上的老者,也说“一着阔袖团领头帽腰带,一应我国朝士之服,跪揖进退,皆中节奏,大抵胡儿见我国朝服之人,则必曰倡氏云者,盖以此也’(徐长辅《蓟山纪程》卷四),不过,他倒是发现了这里面的奥妙,“戏台所用衣帽,皆金冠纱帽,团领裳债,历代中华之法服备焉,所谓礼失求诸野者也”(徐长辅《蓟山纪程》卷五)。在这些使者里面,要数洪大容对这一奇特的现象特别敏感,当潘庭绮问他“场戏有何好处”的时候,洪大容心领神会,就说“不经之戏,然窃有取焉”。他们彼此都明白,所谓“有取”,就是因为人们可以在戏台上“复见汉官威仪”。(洪大容《湛轩燕记·干净笔谈》)
也许,这并不一定是真的有意识保留“汉官威仪”,只是由于清帝国剃发令的百密一疏,但是就是这一点残存的历史遗迹,给朝鲜使者带来了无限遐想,他们觉得这可能就是汉族人有意保留的东西,康熙五十二年(1713),金昌业在返回朝鲜途中看到处处演戏,便详细记载了清国戏班的情况,说“其所演皆前史及小说,其事或善或恶,使人见之皆足以惩,而前代冠服之制,中国风俗,可观者多,如今曰汉人之后生犹羡慕华制者,未必不由于此,以此言之,戏子亦不可无也必”金昌业《燕行日记》),一百多年后的道光八年(1828)朴思浩到中国来,看到戏台上演戏,还觉得这种戏台上的特别衣冠是汉人有意为之,他在《演戏记》里便猜测说,“演戏,戏也,亦关中国之沿革。盖清初有人(虑)其历代衣冠之无传,设为此戏,涂人耳目云,信斯言也。岂不诚远虑哉?”(朴思浩《心田稿·燕行杂著》)又过了20年,李遇骏到中国来,看到从正月到三月处处演戏,男女老少争相施舍钱财,他就想像说,演戏虽然浪费,但是“中华衣冠,前代风俗,于此乎亦有可征者”(李遇骏《梦游燕行录》),换句话说,在他们看来,这些“汉官威仪”之中,真的寄寓着汉族故国离黍之思,这些“中华衣冠”似乎也真的能唤起人们的前朝记忆。
四、外国使节的冠服:化外的豁免
让人联想起历史耻辱的汉族衣冠,除了在戏台上外,还在外国使节身上可以看到,这倒是对化外之人的豁免。
明清之际中国变色,按照朝鲜人的说法,已是满目腥膻、遍地蛮夷,不过“礼失求诸野”这句话却常常被汉族文人想起来,也被暗中自得的朝鲜使节时时放在嘴边。外国使者团到北京来,清廷倒是对他们的服饰听之任之,因此朝鲜、琉球和安南,便照旧穿了前明的衣服招摇过市。
在各种《皇清职贡图》中都有朝鲜、安南与琉球人物的图像,特别是故宫博物院藏佚名《平定安南战图册》中的一幅《阮光显入觐赐宴图》,正可以映证朝鲜使者在《燕行录》中关于安南服饰的一些记载。在当时朝鲜使者的眼里,琉球使者的穿着虽然有小小差异,但大概还是中华遗制。康熙五十二年(1713),韩某在北京看见安南使团,就说安南人“皂帽团领品带大盖如制,而唯是披发垂后加帽于上,为骇见耳”(韩泰东《两世燕行录》);徐浩修(1736-1799)《燕行纪》卷二记载,安南使者的服饰与朝鲜大体相同,“束发垂后,戴乌纱帽,被阔袖红袍,拖饰金袱帽带,穿黑皮靴”(徐浩修《燕行纪》卷二),这样的服饰正是“大明衣冠”的制度。至于琉球,也大体还是中华遗制,据说琉球遵守朱子家礼的规制,来北京朝觐的官员也基本上是明朝衣冠,“三品以上带黄缎画龙带,六品以上带红缎画龙带,而其他则或黑或蓝,随其所尚而带云”,只是他们的头发不剃,盘在后面用短簪绾住,他们的衣服是短衣外着窄袖长衣,下端为曲尺形边。(金舜协《燕行录》)不过这毕竟属于旧制,乾隆年间金正中(?-1793)就这样记载和他们一起到北京朝觐的琉球和安南使者:“琉球则朝袍广阔,有古人制度,而以黄帛广半尺者为带,紧紧束腰,头上又以黄色绫裁作一帕,如我东之幞头而小异处,人物古雅,言语淳淳,稍无俗野之气。……安南高髻网布,朝袍角带,与我国恰似,且所着帽谓之‘文公冠’。”(金正中《燕行录》)
不过,同样都是“事大”与“朝觐”,朝鲜人仍然觉得,只有自己是中华正宗,只要琉球和安南使者的衣冠打扮稍稍偏靠满清,就打心眼里看不起。乾隆年间的朝鲜使者徐浩修对安南国王阮光平君臣在朝觐的时候,换穿了满清服装异常不满,便明知故问:“贵国冠服本与满洲同乎?”安南人老老实实地回答说:“皇上嘉我寡君亲朝,特赐车服,且及于陪臣等然,又奉上谕在京参朝祭用本服,归国返本服,此服不过一时权着而已。”这本是安南人当时小自翼翼的策略,但在徐浩修“政治正确”式的故意追问下,据说,安南人也“语颇分疏,面有愧色”。(除浩修《燕行纪》卷二)到了道光九年(1829)姜时永(1788-?还在批评当年安南国王贪图乾隆皇帝一时恩宠改换衣着,借着评论暹罗衣冠沉痛地说:“清人中国,天下皆袭胡服,为区域之外,自仍旧俗……安南亦海外衣履之国,而又变为胡服,唯此暹罗不效安南,亦可尚也。”(姜时永《輶轩续录》)而对于虽然穿着大明衣冠的琉球人,尽管穿着大体并无舛误,但朝鲜的使者则觉得他们还是不那么正宗,金正中就很鄙夷地批评琉球人,说“其人轻薄狡诈,无谨厚底意。缅甸则孟获之遗种也,衣蟒布头不着以黄帛环以两髻而露出长髻,极可笑也”。
说起来,朝鲜人在穿衣戴帽上面好像显得相当苛刻和自负。他们面对琉球和安南,就有一种居高临下自居正宗的傲慢,面对日本人,更是以自己的服装接近大明衣冠而自负,同样面对已经改易服色的清国人,他们更是从心底里透出不屑。他们来到清国,便时时试探地询问大明衣冠如何如何。这个时候,外国使节的服装已经让汉族中国人追忆往事时不免羞惭,而身穿大明衣冠的朝鲜人也因为穿了汉族传统的衣服而相当自豪。雍正年间,李宜万(1650-1736)到沈阳,一个叫做张裕昆的汉族读书人来与他笔谈,他就有意向他展示朝鲜“衣冠之制”,穿上道袍说,这是我们上服,张便羞愧交加地写了“法服”两字,李又穿着衣服作拜揖之礼,这更引起张氏的无地自容,写道:“此是汉礼,如今文庙,则行此礼。”据李宜万说直截了当地追问道:“先生乃是汉人,见仆等衣冠,想有悦慕之心矣。”这个汉族读书人便用笔写了四个字“不言而喻。(李宜万《入沈记》)有人问朝鲜使者金正中:“(朝鲜)使臣不加帽而其所戴貂皮者,何制也?”金正中就很骄傲地回答:“此是中华旧制,子或未闻耶?其名曰暖帽,冬则着此,春夏之间,或纱帽金冠。”(金正中《燕行录》)而当中国士大夫称赞他们是衣冠之国时,他们却故意反问,中国衣冠究竟来自何代,像朴思浩就是这样,他说:“中国之帽子、狭袖,通用于朝贺宴享祭祀征战燕居之时,这是华制耶。座中相顾笑视,末乃愀然曰:此非汉唐宋明遗制也,国制也。(朴思浩《心田稿·燕行杂著》)另一个乾隆年间出使清国的俞彦述(1703-1773),便得意地记载说,“彼人(指汉族中国人)有指我衣服而嗟叹者,曰:此圆领衣也。好制度,好制度。我人亦戏指其衣云:此亦好制度”,使得汉族中国人大为羞愧,连说“不好不好”。(俞彦述《燕京杂识》)
这时,朝鲜使者心里得到极大的自我满足,汉族中国人的心里却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五、汉族妇女的服饰:边缘的模糊
和外国使者的衣冠一样,满清妇女的服饰,有时也会成为激活汉族历史记忆的资源。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中,曾用焦秉贞绘、朱圭刻的《耕织图》与清初的《燕寝怡情图》为例,说明清代妇女的服装仍然沿袭晚明,如高髻、花钗、对襟外衣或水田衣、长裙或加云肩,从万历到康熙、雍正,甚至故宫博物院藏的《雍正十二妃子图》里面的满清皇妃,都穿了汉族的衣服。这倒是实的,就在明朝灭亡的那一年(1644),朝鲜使者成以性(1595—1664)在早已是清人控制下的宁远卫看到,这里虽然“公私家舍,大半夷灭”,但是“汉人男女,不改旧时衣冠”。(成以性《燕行日记》)有时候,审美的习惯并不跟随政治的规训,到1712年,出使北京的崔德中还注意到,“(汉人)女人或着摺裳,穿黑唐衣,头饰花珠,且垂面黑纱,乘驴子而行者,问有之。女子则犹带明衣制矣。可爱”(崔德中《燕行录》)。
明衣冠可爱而清冠服丑陋,这当然是朝鲜人的固执看法,因为对满清习惯的鄙夷,伴随的是对汉族衣冠的坚持。他们自己从很早起就穿汉族的衣冠,并把它看成是“文明”的象征,《三国史记》卷首金富轼(1075—1151)的序文中,把新罗到高丽的服饰变迁分为五期,称“新罗之初,衣服之制,不可考色,至第二十三叶法兴王,始定六部人服色尊卑之制,犹是夷俗。至真德在位二年,金春秋入唐,请袭唐仪,太宗皇帝诏可之,兼赐衣带,遂还来施行,以夷易华。文武王在位四年,又革妇人之服。自此以后,衣冠同于中国。我太祖受命,凡国家法度,多因罗旧,则至今朝廷士女之衣裳,盖亦春秋请来之遗制欤”。值得注意的是,本来这种喜爱,只是对另一个文明的向往,但是到了明清易代以后,却具有了确立朝鲜文明主体性的意义,使得他们可以自豪地宣称自己是“小中华”而中国是“夷狄之邦”。汉族女子的服饰,在满清夷狄时代仍旧沿袭晚明,给他们带来一个印象,似乎真是“男降女不降”似的,汉族女子身上还寄托了汉族的历史记忆。乾隆年间,一个叫俞彦述的朝鲜官员来到北京,看到男女衣服异制,就说,“男子则言语衣服,满汉元无分别,女子则尚服中华旧制,故当初彼中有‘男顺女不顺之语”,而汉族中国人也常常面对朝鲜人有些气短,觉得自己穿了蛮夷衣裳,“不好不好,此是鞋子打扮”,自嘲说“我辈独女人不顺”,让朝鲜人俞彦述觉得“可见其有思汉之心”。(俞彦述《燕京杂识》)
其实,满清王朝还是想一统服饰的,据朝鲜使者洪命夏在康熙三年(1664)的记载,清代初期,当时朝廷曾经有过一个动议,想禁止汉族女子穿汉族衣服,但是并没有最终施行。他很好奇地追问这是为什么,清国的官员就告诉他说,当时朝野确实有这样一个看法,觉得“清国既得天下,天下服色不可异同”,可是,“此论一出之后,汉人气色,莫不失心,大概去其华冠,解其足裹,有若剃头者然”,大概这是碰到激烈反弹的,连官员也知道这是“招怨之举,深可虑也”,所以建议送上朝廷,隔了好久,也没有真的动静。(洪命夏《燕行录》)
说起来,满清王朝的汉族妇女仍然穿着明代衣冠,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满清实行的是“男降女不降”的政策,也许是觉得处于从属地位的女性,其旧时衣冠并不成为重要的历史记忆,也不会成为反抗现政权的族群象征。但另一方面,我以为是顺应传统审美观念强大的惯性。尽管满清人主中华,但汉族衣冠或者古衣冠在人们的心目中,还是一种有文化和有历史的高雅象征,那个时代并不像追逐时髦和新潮的现代,在人们心目中,古典即典雅而时尚却只是流俗,因而在小说、戏曲以及书画中,要表现一种想像的和高尚的“美”,仍然需要这种古典的,而不用时尚的衣冠,这种审美观念的惯性延续,看上去无关紧要,却带来一个深远影响的后果,就是古代衣冠始终一方面成为美的象征引起夸耀和自豪,一方面却成为耻辱的标帜时时触动汉民族的族群意识,正像一个朝鲜使者李宜显所说的,尽管在当时,“无论胡汉,一皆胡帽胡服。而见画本,虽画近来人物,冠帽则悉依汉仪,于此可见,虽不得已从时制,而心实歉然也”(李宜显《陶谷集·庚子燕行杂识下》)。
尾声:“遵时”的一般民众
话须说回来,尽管戏台人物、外国使节和汉族妇女的服饰辫发,可能不断地刺激着汉族人的族群记忆,但是来自政治权力的现实力量,毕竟要远远大于来自历史记忆的心理屈辱,一般民众甚至是深谙历史的读书人,在现实世界中生活,仍然不得不接受这种屈辱,剃去汉族传统的头发,穿上满清的衣装,而时间的流逝,更在不断地磨消这种曾经深刻的历史记忆。“人间岁月初周甲,天下衣冠久化夷”(李颐命《燕行诗·次副使见新历有感韵》)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雍正十年(1732),李宜显在出使北京的路上,遇见一个叫马悼的读书人,与他谈论衣冠之事,他“显有愧屈之色。即书示曰:我们未尝不羡,但我们遵时耳”(李宜显《陶谷集·庚子燕行杂识下》)。
“遵时”其实就是向现买妥协,还有一种说法是“从裕”。康熙五十一年(1712),金昌业在出使北京途中,一连三次向不同人提到同样的话题,得到三次几乎相同的回答。在和一个叫做张奇漠的人谈到明朝衣冠时,张就说,穿旧朝衣冠是“知礼”,但剃头易服是“风俗”。当他在山海关遇见祖上曾是明朝指挥同知的郭如柏,谈及衣冠之制的巨变时,郭却说这是“各朝制度”。当他与一个叫做康田的汉族读书人正话反说,故意说“我是东夷,有甚可观文物,穿的衣冠与大国异样,想必见笑”,没有想到的是,康田却说“爱贵邦衣冠,我则遵时王之制”。(金昌业《燕行日记》)意思都是风俗随各朝而变,时王之制不得不从。同样,康熙六十年(1721),俞拓基在通州碰到赴京考试的彭氏兄弟,当他问到你们是汉人,知不知道明朝冠服,为什么不穿前代衣服的时候,这两个二十几岁的汉族文人回答是“迫于势”(俞拓基《知守斋燕行录》)。所谓“从俗”,所谓“遵时”,所谓“迫于势”,都是无可奈何的意思,经过血雨腥风,正如彭氏兄弟说的,在满清帝国的治下,断然没有不剃头变服的,“其势不得不然”。不过,因为朝鲜在满清政治权力直接控制范围之外,所以朝鲜人不太能够体会汉族中国人的苦衷,倒是好像怀着一种逆转的自负和鄙夷。康熙三十九年(1700),一个叫姜铣(1645-?)的朝鲜使者在清国写了两首诗,先是说“使者遥寻秦地界,夷人惊怪汉衣冠”,接着说“楚士几轻秦吏卒,蛮儿浑怪汉衣冠”。这很有趣,在汉人眼中本是蛮夷的朝鲜人到了中国,却奇怪这里寻找不到真正的中华,本来是中华的汉人,却在朝鲜人的眼中成了“夷人”、“蛮儿”,他们倒对原本是大明的衣冠感到陌生和诧异。(姜铣《燕行录》)
卢以渐与郑季明在乾隆四十五年(1780)一道出使清帝国。到了北京,因为他们穿着大明衣冠,因此引起好奇和围观,据说,“其中少年辈见我等衣冠,大笑讥嘲,侵侮之意颇多”,难怪差不多同时到北京的洪大容要嘲笑汉族中国人说:“中国衣冠之变,已百余年矣。今天下惟吾东方略存旧制,而其入中国也,无识之辈莫不笑之。呜呼,其忘本也。见帽带则谓之类场戏,见头发则谓之类妇人,见大袖衣则谓之类和尚。’(洪大容《湛轩燕记·干净笔谈》)
真的是“忘本”了吗?也未必。道光八年(1828),离开明朝覆亡已经一百八十多年了,一个朝鲜人问张亨甫说:“入京来,窃有规规管见,盖上国延祚久远,制度范围薄海宏大,而但不用先王礼乐、中国衣冠,是未忍舍旧而然耶?朝着不欲语到耶?列朝来有金石成规而然耶?”这个汉族读书人回答很微妙:“改制度,易服色,我朝重禁,朝臣有奏请者斩。此亦是天数也,又有戒于前者,魏改汉制而云亡故也。”看起来好像很接受满族(洲)衣冠的正统性,不再愿意恢复大明衣冠,但是他临走时却又补写了一句,说“此语见俗儒,幸无问及”,接着又说,“本日有事,且暂别,另日可至敝寓再谈否,以不便径造使馆也”。在这种吞吞吐吐欲语还休的神态中,好像有一些难言之隐。而20年后的道光二十九年(1849),朝鲜使者李遇骏在广宁遇见汉人萧某,两人之间有一次笔谈,萧某就干脆一些了,“(李)问:‘吾辈所着衣冠,于汝心以为何如?’(萧)曰:‘此本中国衣冠,吾虽不得已胡服,岂无歆羡之心耶?’既而颦蹙眉,隐然有伤感底意。嗯!世变风移,今为二百余年,而间巷之间犹有思汉之心,为之一叹”。既有思汉心,为何汉人却胡服?李遇骏说,这是因为清朝“变服者被重律”,所以“防限截严”。(李遇骏《梦游燕行录》)所以,所谓“忘本”,也许指责太苛刻,批评太轻率,嘲笑也未免不够忠厚,汉族读书人已经说得很明白,这是不得已,就连程朱再世,在这个时代也不得不薙发编辫,穿上满清服装。“遵时”和“从俗”的代价是压抑历史记忆,而这种历史记忆的被压抑,是因为汉人经历过很惨烈、很漫长而当时朝鲜人并没有经历过的这样的血腥岁月。
本文来源于《史学月刊》第10期,注释从略,请购原刊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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