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也夫,1950年生于北京,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1963年考入北京八中,1968年7月离校赴北大荒。在校时曾任班长,此乃一生中的最高职务,以后近40年中始终是标准“布衣”,未担任过任何一级正式与非正式的官职。在北大荒务农、造砖、伐木、采石、教书,逾八年。1978年考入北京师范学院读书。1979年考入社科院研究生院,1982年获哲学硕士。1985-86年在美国丹福大学社会学系读书,获社会学硕士。因不满时下学术空气,不断跳槽,先后在北京社科院、中国社科院、人民大学、北京大学供职,唯社会学专业至今不綴。著有《知识分子研究》、《走出囚徒困境》、《代价论》、《信任论》、《城市社会学》等。
炫耀是有其生物学基础的,是不可能消除的。在漫长的古代社会,即物质匮乏的时代,物质一仆二主,服务于两个目的。其一,满足人们的生存需要。其二,用于炫耀。跨过温饱的门槛以后,情形大变。靠物质来炫耀变得越来越荒诞。其一,过多的物质消费,对自己的身心不利,过量的饮食就是最生动的例证。其二,以现代科技为基础的工业生产,具有巨大的物质产品的复制能力。你今天拥有了别人没有的最新商品,似乎可以炫耀了,但是别人很快就会拥有。物质不再是“可持续炫耀”的利器。道理就是这么简单:人类的温饱所需物质的基本解决,使得物质失去了以往显赫的位置。后物欲的时代并不遥远了,人类在自己的追求上将经历前所未有的转向。近二十年来的生存经验形成了我对消费的批判态度。这种态度一以贯之,很难动摇。近三年来我专心思考消费,三年下来,我关于消费的课程讲了五轮,课程结束时写成一本书,书的名字叫《后物欲时代的来临》还有其姊妹篇是上我课的学生关于消费的社会调查汇集,取名《消费的秘密》。今天和大家谈消费。我是一个酷爱理论的人,讲课总是没有办法不陷入理论的风格中,为了讲得通俗些,这次换了一个角度,从衣食住行特别是食的角度讲一下我对消费的思考。讲衣食住行,我们先说食,因为衣和食在生存中的分量是不能同日而语的,食的重要性毫无疑问要大得多。我首先要说的是请客吃饭。请客吃饭跟一般的吃饭不太一样,吃饭是天天都要进行,请客吃饭比吃饭要稀少,但请客吃饭对每个人都不陌生。我认为请客吃饭是超越民族的,没有一个民族不请客吃饭,我还认为请客吃饭是超阶级的。有钱人请客吃饭不用说了,甚至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穷人也未必不请客吃饭。甚至丐帮的成员说不定也有请客吃饭的时候。今天他讨了个便宜,召集兄弟们开一把洋荤。请客吃饭,既有你请别人,也有别人请你;既有国家元首之间的,也有普通平民的。请客吃饭应该说是人类的一种普遍性行为。动物没有。有的动物完全是独食,还有的动物共餐,在亲属之间。生物学家研究过这种现象,有些共餐的时候有吃食的顺序,长先吃还是幼先吃,雄性先吃还是雌性先吃。但是与非本家人、外人甚至敌人共餐,在动物世界是绝然没有的。这是人类独有的一种现象。这个现象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会盛行?请客吃饭是交往的一种媒介,一种礼仪。前一两个月有一个小规模的讨论,碰到阿城,他提出一个概念:从“武化”到“文化”。“武化”的意思是我看上了你的土地、财产,要抢过来,这在古代是最流行的方式。后来获得利益不单靠武力,有时候要靠合作、交换,获得双赢,这就提升了一步。我的东西你挺看上的,你的东西我挺看上的,大家交换,都挺合适,这就是“武化”向“文化”转型。不靠武力,靠交情、互利,而吃饭应该是从“武化”向“文化”转型的一个媒介,是其中的一种礼仪。它毫无疑问是有助于达到互利的。以上说了请客吃饭的功能,接下来谈它的起源。请客吃饭不会吃很差的饭,或者吃一般常吃的,通常少不了肉食,不好的东西构不成礼仪,上不了台面。请客或共餐,在起源上是非常微妙的。不是你要请别人,而是你不得已而为之,这样的情况开启了请客吃饭的先例。狩猎时代你要是打到一只小动物,就偷着进部落了,不告诉别人,回家独焖,一个人或家里几个人吃。但有时候打了一个大动物,进营地的时候别人都看见了,别人可能今天没有收获,看见你的猎物眼睛都红了,手里还拿着长矛,而你家里又没有冰箱,大动物吃不掉是要腐烂的。它的大部分对于你来说,多余,没有意义,你只能吃掉一小部分,而对方的眼神你看着很害怕。对方在恭维:“老张,真行,打了那么个大家伙!”其实下面的意图是,我们来分一杯羹吧。就是这样的情况启动了非亲属间的分食。经济学家说,一种行为若要持续,就要有动力。从经济上说,打小动物合算,打小动物每天都有收获,风险小,更不会被动物伤害。打大动物有风险,可能好几天一无所获,打到了还要分给别人。打大动物的动力在哪里?在于人有一种英雄情结,打到大动物后拥有声誉,英雄在部落里有望获得更多的异性,获得大家的拥戴。有了这样的动机,打大动物就能够持续不衰。只要打大动物就一定会分食,和朋友们分食,而不是局限于老婆孩子。这实际上是请客吃饭的起源。这种行为成为习惯以后,两个交战的部落要化干戈为玉帛,怎么办呢?把人家部落的首领请过来,就按照自己部落内部的习惯,摆上一只野猪先吃一顿,以此化敌为友。吃饭是人类的公约数。元首来了,请他看芭蕾舞,有的不见得爱看,很多活动是比较个性的,你喜欢人家不一定喜欢,勉强做一次还可以,多了不行。但有一桩事情人人都在做,天天都在做,乐此不疲,就是吃饭,所以请对方吃饭他是不会失落的。这是大家欲望的一个公约数。到了现代社会,社交频繁,可以把两个活动合在一起,一边吃一边聊,是一种比较省时的交往方式,所以请客吃饭非常流行。接着谈的东西稍微抽象些,就是物质的两重性:使用性和炫耀性。食物,或者说吃,也有两重性。两重性实际上是合在一起的,像硬币的正反面。我曾经和一位经济学家辩论过发展汽车。我说买车是炫耀,他说怎么是炫耀呢,有实用性的。他实际上是以一种肤浅方式来看待这件事情,有实用性丝毫不能剥夺它可能具有的炫耀性,而相反如果它没有实用性,就不会有炫耀性。你炫耀的东西人家不羡慕,因为这东西什么用途都没有。这东西一定要有很好的实用性,同时又稀少,别人都没有,才能够炫耀。这两种性质是合一的,是不同比重的组合。西方学者称炫耀为主导功能的商品和“地位性商品”。现在这个社会人们争相炫耀,拿各种商品消费来炫耀,当然不会放过吃,乃至要千方百计地利用吃来炫耀。吃食的炫耀空间怎样,能不能提升呢?我对这是持怀疑态度的。咱们从量和质两个角度来看待。其一是这东西我比你多,其二是我的东西质量比你的高。量的方面,吃的炫耀的空间很难提升。为什么呢?受肠胃的局限,你能吃多少东西?前菲律宾总统夫人是个极端腐败分子,她有三千双鞋。请问,她一天能吃多少斤羊肉?吃同别的消费不一样,别的消费在身外,吃食是要从嘴里塞进去,咽到肚子里,但肚子是有限的。所以食物的炫耀首先有量的限制,此地没有提升空间,只能在“质”上下功夫了。而质同样有很大局限,别的东西可以在“质”上不断进展。比如盖房子,原来是砖木结构的,后来是石材,现在是浇灌混凝土,内装修呢,过去是刷灰,后来是刷一些质量非常高的漆,还有壁纸什么的,不断更新。食品不成,食品更新的空间非常之小,没那么大变数,不会出现什么新东西,也很难合成什么新东西。你能吃的东西古人早已经开发干净了,主打的食品就那么几样,主食就这么几样,肉食就这么几样,水果、蔬菜就这么几样,没有太大的挖掘潜力。随着市场经济和运输的发展,让你吃到了外地远道而来的东西,北方人吃到了南方的菜,甚至外国的水果。但都加在一起,也还是有限的,没有太大的提升空间。我始终认为稀缺的食品不见得是最好吃的,但稀缺肯定有助于增加价码。实际上最好吃的是家常饭,就是你常吃的,炒鸡蛋就很好吃,苹果就很好吃。别以为那些稀缺的水果就一定比苹果好吃,你不以为然是因为苹果没有稀缺。苹果要是稀缺了,就是全世界数第一的水果。稀缺的东西,偶尔尝一次挺刺激。要满足好奇心,可以吃一回。绝对不要老吃它,那是冤大头,因为它并不比家常饭更好吃。我的朋友李宝臣是真正的美食家,他给我们讲过种种美食之道。而我牢记的一句是:“贵族们的口味其实是非常畸形的。”口味畸形的后面是心理的畸形,炫耀扭曲了口腹。这是说材料没有提升空间。再说加工。我还是认为,没有太大的提升空间。说这个厨师是特一级,别人高攀不上,学不了,我不太相信。不错,烹调是一项艺术,不像汉堡包那样能简单复制。一个厨师的手艺确实高,别人可能差一点,但也就差一丁点,除非别的厨师都是傻子。可是在市场上不同餐馆之间价格差距非常之大,质量就差那么点,价格却相差甚远,怎么回事?愿打愿挨,他有钱,要炫耀。你能真的提升一点,他就愿意把很多钱花在这儿。实际上这是一种财产的再分配。一部分人发了财,比如搞房地产的,比如搞汽车的,发了财以后通过炫耀把这些钱再分配,分配给搞餐饮业的老板们。他们的浪费很大吗?比如一顿饭吃了一万元。没有。可能是有浪费,但实际上更大的是财产再分配。如果有很多东西没有吃掉,那是真的浪费。如果打包回家,第二天接着吃,作为物质没有浪费。实际上没有食物够得上这个天价,这是愿打愿挨的事情。炫耀的提升空间,在这里很有限。中秋节的时候,一个方便的例子就是月饼。月饼其实在炫耀上没有提升空间。过去普通人勉强吃到月饼,穷人更稀罕了,这是很可炫耀的,乃至靠月饼来送礼和炫耀成了习惯。但现在城里人温饱都解决了,都吃上了月饼。仍然有人要靠月饼来炫耀,可是月饼没有提升的空间。普通的一块月饼我看就值一元钱。精工细作的最好的一块月饼也就是10元钱。世界上根本没有一块月饼价格100元,且物有所值。为了满足一些人送礼升值的愿望,商人要煞费苦心把月饼的价格往上拉,恨不得金箔包装,恨不得金盒银盒。这已经是食品之外的事情,就食品本身,月饼没有提升的空间。怎么提升?弄个双黄,我们不觉得它好吃。这就是硬做,现在还有什么水果月饼,做来做去,有些根本不好吃,有些几乎不是月饼了。李宝臣先生告诉我,讲美食总要说到美器。为什么二者联姻?且再扩展一下,还要讲究吃饭环境,甚至有些唱歌跳舞的。这从另一方面说明,食品本身没有炫耀的提升空间,只好借助外力。学者们提出了一个概念叫恩格尔系数,就是饮食消费在总消费中所占的比例。越是发展中国家所占的比例越大,越是发达国家所占的比例越小。在一个民族的发展过程中,早先食品占的比重较大,这些年比重占得比以前小,就是说,随着经济发展,吃食在消费当中占的比重越来越小了。你看这十多年来的变化,1992年的时候中国城市的恩格尔系数(吃饭在总消费中所占的比例)是53%,到2003年是37%。农村1992年占58%,2003年占46%,所占份额都有大幅度缩减。当然吃的绝对数用货币来衡量可能是增加的,但比重在减少,这也可以旁证食物的提升空间是小的。一旦温饱解决了,吃的东西就不再好炫耀了,执着于这一炫耀实际上挺滑稽。与吃相关的另一个问题就是肥胖。食品的诱惑很大,有的人胃口太好,还有的人要以此来炫耀,这样就造成大批人肥胖。肥胖流行有一个深刻的基础原因。为什么我们没有一种自发的调节能力,它使我们在吃饱了再吃的时候就厌食,于是适可而止?为什么没有这种本能?达尔文不是说自然选择吗?选择出来的各种本能,各种情绪,各种感觉,可以很好地帮我们去生存、去适应环境。为什么我们不能自发地调节,吃得不多不少?为什么没有这种能力?人类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没有拣选出这种能力,是因为过去不需要这种能力,相反,在过去,有很好的胃口才有助于生存。在中国,这十几年以来我们才开始吃饱饭。此前我们一直处于半饥半饱的状态,你有很好的食欲也吃不成胖子,因为没有那么多东西让你吃。你特别爱吃甜食,这对你有利,遇机会赶紧多吃一些,储存起来,遇到灾荒你能多活一阵子。从动物那里一以贯之下来都是这样的,没有丰盈的食物围绕着你,你要经过自己的艰苦奋斗才能吃饱,所以给你一个很好的食欲,它会鞭策你去觅食、摄取,使你有足够的动力。这种动力不会伤害你,因为外部是个匮乏的世界,所以你这一本能与环境是匹配的,这个本能可以很好地帮助你应对外界。在这样的环境中有这样好的食欲,才是一个适应的动物。只是现当代发生了逆转,首先是西方,然后是发展中国家,包括中国,大部分人解决了吃饭问题。吃饭问题解决以后,商人们继续开发,食品非常丰富,包围着我们,伸手可及。过去哪有这事?过去家里哪有零食?白面猪肉都短缺。环境大变,而我们的本能没有改变。我们的本能跟祖先有什么差别吗?从进化来看,一千年太短暂了,人类的身体不会有变化。可是一千年来人类的经济状况大变,不要说一千年,三十年来,我们实现了多么伟大的跨越,可以不饿肚子了。丰盈的食品包围着我们,但是我们的胃口好跟祖宗一样,这样,抑制不住大吃特吃,就肥胖起来了。祖先们渡过漫长的物质匮乏时代,与这种环境高度适应。我们的身体和祖先没有差别,却置身在全新的环境中,因而产生了不适,肥胖的流行便是突出的例证。过健康的生活,用我的话说,就是要过“神似祖先”的生活。不是形似,形似既是不必要的,也是做不到的。比如说,要运动起来。祖先在狩猎中疲于奔命,现在不许狩猎或无猎可狩了,你去跑步吧。你的身体和祖先一样,必须在状态上和祖先接近,才能健康。再就是过半饥半饱的日子。这种状态下的人是振奋的。科学家做了实验,半饥半饱的老鼠最长寿。我们和祖先还有一点相同之处,都是好吃懒做。因为好吃懒做有进化优势。食物是匮乏的,食物的获取是艰难的。吃饱后的最佳选择就是稍安勿躁,就是晒太阳,千万别浪费能量。祖先的运动,祖先的半饥半饱,都是被迫的。他们常常运动是真的,说他们热爱运动是在美化祖先。知道我们和祖先一以贯之的特征,也就知道了为什么要我们运动和节食如此不容易。我们必须自觉地运动,自觉地少吃。这在自动物到人类祖先的系列中,是前所未有的。从上面可以看出,在吃食问题上,过度消费是十分滑稽的。你想炫耀,但从你的肠胃,到材料和加工都没有什么提升空间。靠稀缺来提升价格,结果未必好吃。为了一丁点或真或假的提升,要参加到财产再分配中,将不少财产转让给食品商人。从个体来说,如果你屈服于自己的食欲,就造成肥胖。然后就要忙着减肥。由此推论,我劝大家千万不要崇拜GDP。从食品上看,GDP的增长中,很多部分极可能是黑洞。刚才我说了,哪有一万块钱的一顿饭?我对这提出质疑。那是愿打愿挨的事情,有黑洞的成分在里面。再比如说你吃的多,为社会增加了GDP,促进了他人的就业,而这个过程,即吃得多,对你是有害的。你吃完以后肥胖了,还得加入什么健身俱乐部。无论你在健身俱乐部花的钱,还是你多吃花的钱,如果说是增加了GDP,这个GDP是荒诞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还不如没有增长。没有这个增长,意味着你过的是简单而健康的生活。所以我说GDP里面有很多黑洞。我听过一个段子,却是好人说的,于光远老先生说的。说两个商人走在一条道上,看见一泡狗屎。一个商人对另一个商人说,你把狗屎吃了,我给你50万美金。商人多惟利是图,50万美金对他实在是个诱惑,就把狗屎吃了,吃了以后两人都陷入不平衡:一个人想我这么牛的人怎么吃狗屎呢,另一个人想我的50万美金怎么就轻易给他了呢。两人又往前走,又看见一泡狗屎,于是得到50万美金的人就提出,你把狗屎吃了,我给你50万美金,于是这个人也很欣然地把狗屎给吃了,找回了那50万美金。两人刚完成交易,路边冒出一个经济学家说,刚才二位创造了100万美元的GDP。这段子非常深刻。特别是在食品所支撑的GDP里,有大量的黑洞。你别以为国家GDP提高了就是好事。我们每一个人都要非常理性,以健康身心的方式活着。为满足健康的生活所需,GDP的提高才有积极的意义。因为篇幅原因,衣住行三部分的内容不能呈现给大家。但它们与“食”有极大的相通之处。炫耀是有其生物学基础的,是不可能消除的。在漫长的古代社会,即物质匮乏的时代,物质一仆二主,服务于两个目的。其一,满足人们的生存需要。其二,用于炫耀。物质当然是炫耀的首选,是炫耀最得力的手段,别人因缺少了它而饥寒交迫,因而对它求之不得,垂涎欲滴,它对你又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跨过温饱的门槛以后,情形大变。靠物质来炫耀变得越来越荒诞。其一,过多的物质消费,对自己的身心不利,过量的饮食就是最生动的例证,又绝非排外的、唯一的例证。其二,以现代科技为基础的工业生产,具有巨大的物质产品的复制能力。你今天拥有了别人没有的最新商品,似乎可以炫耀了,但是别人很快就会拥有。物质不再是“可持续炫耀”的利器。道理就是这么简单:炫耀是铲除不掉的,过去物质是炫耀的最佳手段,现在不行了,过多的物质消费伤害自己的身心,并且凭借某种物质的占有已保持不住自己的心理优势。人类的温饱所需物质的基本解决,使得物质失去了以往显赫的位置。后物欲的时代并不遥远了,人类在自己的追求上将经历前所未有的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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