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大学文学博士,北海道大学名誉教授,专攻日本近代政治史
庆应的幕政改革
庆应二年(1866)八月二十日,一桥庆喜在幕长战争中继承了德川宗家,撤走征长军,实现停战。但一桥庆喜坚决不接受将军职位,对此,松平庆永批评说:“不劝就不喝酒,非得劝到位才喝。”朝廷方面,以天皇为首的关白二条齐敬和朝彦亲王等人支持一桥庆喜。另外也有反对的公卿势力,如中御门经之、大原 重德等,被迫隐居在岩仓村的岩仓具视也暗中与反幕派的公卿 联络。尚处于战争中的八月末,二十二名公卿列参,希望罢免拥护一桥庆喜的朝彦亲王和二条关白,并解散征长军等。“鵺卿” 大原重德代表列参,当着天皇的面批评“朝廷失体”。天皇震怒,从御帘后面断言道:“征长之事,不可解兵。”可见,孝明天皇对庆喜的信任没有动摇,“不劝就不喝”的庆喜更加巩固了地位。大久保利通注意到了这一列参,在日记中写道 :“朝廷的态度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岩仓虽然失败,但正是此 次失败为萨摩藩的大久保、中冈慎太郎、坂本龙马等人创造了接近自己的契机。十二月上旬,一桥庆喜肩负着天皇的信任就任将军职位, 推行庆应幕政改革,设立国内事务总裁、会计总裁、外国事务总裁、海军总裁、陆军总裁等,任命专职老中。这是模拟内阁制的行政机关制,幕府由此走上近代集权国家的制度改革之路。另一方面,他推进人才选拔,首先起用的是曾在安政大狱中受罚的永井尚志,将其任命为此前只有谱代大名才能担任的若年寄,令其成为自己政权中的栋梁。另外,庆喜还效仿土伦军港开始建设大规模的横须贺炼铁 厂,任命法国海军技师弗朗索瓦 · 莱昂斯 · 韦尔尼担任厂长, 于十月投入生产,直至幕府垮台共建造两艘小蒸汽船。同时,在西式军事改革中,他计划将所有旗本编入枪阵,幕府已经通过怡和洋行等订购数十门阿姆斯特朗炮,这些改革对雄藩而言构成巨大的威胁。西乡隆盛曾对萨道义表示“一桥深得天皇信任”,因此三年内万事休矣,正是在这个时候说的。(《萨道义日记》)新将军庆喜向外国公使宣布,按照条约,将于次年庆应三 年(1867)实行兵库开港。如前面所介绍,庆喜在庆应元年“流泪上陈”请求批准条 约时,也唯独兵库开港一项没有被批准。萨摩藩预测,如果庆 喜强行开港,或许会失去朝廷的支持。此后,尽管大久保利通 多次游说,朝廷也反复就拒绝兵库开港开展朝议,但庆喜单方 面宣布开港。兵库开港、大坂开市成为幕末政治斗争最后的转 折点。如第一章所介绍,大坂作为商品市场萎靡不振(即便如此也肯定是日本第一的市场),但正如经济史研究者所指出,大坂在金融和信用方面不断成长,掌握了西南诸藩财政的生命线,大坂市场向世界的开放与幕府和萨摩藩的命运息息相关。庆应二年(1866)十二月听了西乡隆盛说明之后,萨道义点头道,兵库开港是“你们(萨摩藩)最后的王牌了”。因此,萨 摩藩受到牵制,庆喜的政治能力超出了他们的预测。
英国外交和庆喜
庆喜也宣布举办外国代表的谒见仪式。英法荷美四国之 中,在大坂城最早谒见的是英国公使巴夏礼,萩原延寿利用萨 道义日记和外交文书写成的大作《远崖》中便详细刻画了谒见 情景。谒见外国公使一事是按照欧洲礼仪进行的,幕府提供烤 牛肉、加了松露的火腿、红酒煮斑鸠、抹奶油的蛋白酥皮等多 种西洋料理,在另外的房间还准备了餐后咖啡、威士忌等。与 巴夏礼的谒见长达约三个半小时。萨道义对庆喜的印象是“睿智的额头、好看的鼻型、典型的绅士”。庆喜气量豁达,当巴夏礼称赞墙上挂着的三十六歌仙图时,庆喜当场就要送他一幅。巴夏礼说:“英国和日本过去的关系中所有不愉快之事在今天都付之流水。”而紧张的萨道义在翻译过程中出丑了。在社交上身经百战的庆喜则表现出作为武士素日的练达。萩原指出,“庆喜以其见识和人格魅力,深深打动了巴夏礼这位在亚洲舞台上久经沙场的老兵。”巴夏礼向本国常务次官报告说,庆喜是日本“最优秀的人物”,值得信赖。按照一般说法,法国亲近幕府,英国则放弃幕府而与萨长 两藩亲近。幕末的这一国际关系框架也是战前的《维新史》等 史书所塑造的。认为法国罗什的外交指导了庆喜改革这一观 点,在最近的研究中受到质疑,学界也已查明法国外交部并不支持罗什。在此笔者仅指出下面一点。罗什提供给庆喜的外交意见只是权宜之计,认为即使兵库开港,也要暂缓大坂开市。但是,庆喜自身的外交政策与罗什不同,他决定严格遵守条约。巴夏礼得知庆喜这一表态之后, 便产生“不可动摇”的信任。萩原否定了英国与萨长亲近之说。他认为,按照萨道义的 回忆录《明治维新亲历记》所记,年轻的翻译官(庆应元年[1865]由翻译生升为翻译官)萨道义无疑对萨长抱有“亲密” 之感,但公使巴夏礼与萨道义不同。此时的英国对日外交,无论本国外交官还是公使馆贯彻的 基本方针,都完全“只注重贸易发展”而不欲“施加政治影响 力”。英国对日贸易正在向英国稍有顺差的方向发展,总体上 是顺利的。对此,英国方面基本上是欢迎、赞赏的态度,日本 严守条约正是英国对日本的要求,巴夏礼了解日本政治局势的 动荡情形,收集政治情报向本国报告,但英国外交部反复严厉禁止“任何形式的内政干涉”,巴夏礼对外务省的方针也没有异议,因此英国与萨长“亲密”之事并不成立。反而是在条约 批准和兵库开港问题上,萨摩藩反复纠缠不休的阻挠让英国公 使馆产生警惕。庆应二年(1866),英国海军提督欧内斯特·金访问长州藩,与藩主父子、木户等会面。萩原介绍,关于此次会面,巴 夏礼并没有向本国外交部汇报长州藩欢迎英国一事。会见是在四国联合舰队炮击事件之时发生捣毁起义的三田尻举行的,英 国方面冷静地观察并报告称,长州藩未举行任何民众欢迎提督的仪式。(《远崖》四)如前面所介绍,长州藩不断向民众宣传“夷贼逃走”的“神风神话”,因此可以理解在三田尻很难有民众欢迎提督的仪式。岩仓的再度登场
庆应二年十二月,孝明天皇身患天花,一度缓解之后突然 去世。当时的记录显示最后病情恶化,因此关于死因有两种 说法。一种是医生报告所称的急性出血性天花,另一种则是砒霜中毒,即毒杀,而且传言岩仓具视是凶手,直到今天在研究者中 间仍有争论。先前说到孝明天皇因反庆喜派列参而大为震 怒,虽然天皇是攘夷论者,但却如此信任庆喜。此后,庆喜被 “ 宣下”(正式承认)为十五代将军是在十二月五日,天皇于一周后患天花,二十五日突然去世。倘若信任庆喜的孝明天皇健 在,即使岩仓与萨长合作,也很难发动夺取天皇的宫廷政变。天 皇三十六岁去世,毒杀说即刻流传开来,这类说法恐怕今后 也不会消失。中山忠能的外孙祐宫成为新天皇,时年十六岁,即后来的 明治天皇。由于新天皇即位,岩仓、中山忠能等本应受到处罚的公武合体派和尊攘派的公卿被赦免。岩仓从翌年庆应三年三月开始终于被允许每月入京一次,在这天来临之前,岩仓已经隐居五年。大久保利通和岩仓开始通信是在二十二人列参运动失败之后。四月,中冈慎太郎前去拜访岩仓,他是最早拜访岩仓的倒幕派武士,中冈在五月又前去拜访,六月又与坂本龙马同去拜访。大久保到访岩仓的隐居地则在“王政复古政变”(十二月九日)不久之前的十月六日。岩仓和萨摩藩等讨幕派 的联合实际上是短时期内形成的。决裂
在兵库开港问题上,朝廷批准的手续尚未完成,萨摩藩将此作为最后的抵抗依据。该藩为了实现岛津久光、松平庆永、伊达宗城、山内丰信的上京而活动,四大名聚齐是在庆应三年(1867)五月初。率兵七百多人上京的岛津久光立刻向摄政要求朝廷起用人 才。他的要求简单明快,就是指起用前一年二十二人列参的中 心人物、被处罚的中御门经之和大原重德。但是,发生了对萨 摩藩不利的新事态,岛津家的姻亲兼长年盟友近卫忠房正在以 继承“孝明天皇的遗志”为由拒绝尽力协助大久保利通。兵库开港的批准问题和长州藩处分问题引起纷纷议论,五月末的朝议持续了两天一夜。大久保和西乡的游说极其猛烈,另一方面,庆喜和老中都等候在小御所施加压力。朝彦亲王、二条齐敬、鹰司辅熙、九条道孝等摄家支持庆喜,近卫忠房也终于没有站在萨摩藩一边。两天后的早上,公卿一起晋谒天皇,最后朝彦、鹰司、九条以共同辞职要挟动摇的二条摄政, 由此兵库开港被批准。庆喜得到亲王朝彦、摄家二条、鹰司、九条、近卫的支 持,完全掌控摄家和亲王组成的朝议。由于孝明天皇去世,庆 喜失去了强有力的支持者,但另一方面,兵库开港也是由于天 皇去世才得以批准。于是,萨摩藩失去了通过朝议抵抗幕府的 路径,陷入走投无路的境地。六月,大久保批判庆喜“掌控朝政,以邪讨正,以逆伐顺”。庆应二年年初的萨长盟约便达成了“倘若幕府掌握朝 廷,萨摩藩举兵而战”的共识,当时设想的事态在这时成真了。大久保等决定“备兵声援”,口舌之争已无立锥之地。六月,长州藩和萨摩藩达成武力讨幕的共识,讨幕派登上历史 舞台。 讨幕派的战略
讨幕派的构想充分体现在九月上旬长州藩的木户孝允写给 坂本龙马的书信中。木户孝允说,京都的“戏”要上演了。这里的“戏”是指整个萨长武装暴动,而此次的“狂言”要奠定“大舞台”的基础,世间“堪堪有用之首领”自不必说,“堪堪于舞台之上奔忙之人亦引为伙伴”可称“紧要”之处,“狂言”若有偏差,则成“世上的大笑话”,“大舞台”也会崩塌,“戏”也就“曲终人散”了。木户的主张分成从“狂言”到“大舞台”两个阶段,整体上构成一部“戏”。“狂言”是指京都即将上演的“政变”,木户的书信也正是为此而写。与“西(西乡)座元”磋商确定“程序”乃是“急务”。“座元”是江户时代的戏剧用语,指“剧团领班”,表示西乡是讨幕派武装暴动的负责人。“大舞台”指决战,即与幕府的战争。对木户的书信,坂本龙马回信道,“一出大戏,虽早已知 晓,亦知必会妙趣横生。”“狂言”即政变,他们甚至计划将不参战者等所有势力都聚集起来,要点是“将玉(天皇)抱至我方”,详细考虑了实 现夺取政权的正当性。木户在十一月写给京都萨摩藩邸同志的信中叮嘱道,“(天皇)万一落入彼手,则绝不可走错一步”,可见讨幕派细致推敲了夺取天皇的计划。“船中八策”与大政奉还
在萨长讨幕派准备暴动的同时,也有人正在制订不使用武力的政治改革计划。此时,在土佐藩的活动下,“萨土盟约”于六月中旬签订,提出了幕府大政奉还这一避免动武的 国家构想,这点后来由土佐藩撰写的大政奉还建议书所继 承。计划武装暴动的萨摩藩为了将土佐藩拉入讨幕阵营也加入盟约。萨土盟约的国家构想以坂本龙马制定的“船中八策”为基 础。盟约提出,在朝廷之下设置议事堂,所有政令均出于议事 堂。公卿、陪臣乃至庶民都可参加,上院聚集诸侯,将军也成为诸侯的一员,下院连庶民也可参加。“庶民”参加下院的设想让巴夏礼等人也震惊不已。盟约前文指出,将以“诸侯会议、人民共和”为宗旨,目标是“与万国并立”,认为秉此“大道理”不断前进是“今日堂堂诸侯之责”。十月上旬,土佐藩向德川庆喜提议大政奉还。与萨土盟约 一样,公议政体的构想也是在朝廷设置上下议政所,万机出于 此。德川庆喜就此咨询左右幕臣和各藩,最后于十月十四日向 朝廷提交大政奉还申请书,同席的萨摩藩、安艺藩、土佐藩各 藩都高度称赞德川庆喜的英断,表示赞同。德川庆喜提出大政奉还的真实意图已不可考,但是一般的 推测认为,他打算在归还“大政”之后成为诸侯,再重新作为 诸侯的首领在朝廷中掌握实权,为此暂且让步,同意土佐派的 公议政体论。讨幕派和英国
萨摩藩和长州藩在六月达成讨幕的共识。七月下旬,萨道义与西乡隆盛会面时,西乡表示,“贯彻日本国体之事,不敢厚颜与外国之人商谈,此处必当充分尽力”,面对英国的翻译官,陈述了拒绝外国援助的著名论断。八月中旬,“十分细心沉稳、彬彬有礼”的木户孝允对萨道义大胆宣称:“从未考虑过推翻大君之事。”(《萨道义日记》)若要了解讨幕派对外国人的态度,还须稍加回溯。庆应二年(1866)六月下旬,在幕长战争激战正酣的下关,木户孝允对巴 夏礼和罗什两位公使曾如此表态,萩原的翻译如下:希望外国公使能够清楚了解,我们不要求外国援助, 今后也相信外国将完全避免介入两方阵营。(《远崖》三)
巴夏礼将这次木户会谈的备忘录连同报告书一起呈送给英 国外交大臣克拉伦登。另外,萨道义在庆应三年(1867)秋天风云激荡的时期前往土佐、长崎、下关,会见坂本龙马、西乡隆盛、木户孝允、 伊藤俊辅。萨长两藩的讨幕计划于六月确定,最初预定暴动的时间是九月末,萨长两藩没有任何人向英国方面透露计划。年轻的萨道义完全没有察觉到讨幕派的动向,但公使巴夏礼感觉到了。在王政复古政变的一个月前,他注意到土佐藩大 政奉还建议书的第二条,其中记有“议政局下院”将录用“庶民”,巴夏礼引用之后向常务次官进行了如下报告:……(第二条)或许会令斯坦利阁下(新外交大臣) 发笑。……现在的新动向与其说是主君(藩主)造成的, 毋宁说更多是由“家臣”造成的。或许,“家臣”并不满足于只被允许表达他们阶级的意见。我只期望他们不要因为提出荒唐的要求而成为笑柄。(《远崖》五)
巴夏礼之所以说“下院录用庶民”“或许会令人(外交大臣)发笑”,是因为录用庶民听起来让人难以置信。在此先不讨论其恰当与否,但正如巴夏礼所预料,“家臣”并不满足。此时,萨长讨幕派谋划的不是“笑柄”,而是令人恐惧的计策,迫使德川庆喜陷入困境。这是一场“大戏”。木户孝允 对坂本龙马说,如果“狂言”失败,有可能成为“世上的大笑话”,暗合了巴夏礼所说的“我只期望不要成为笑柄”,实在是饶有兴味。从这部分也可以感觉到,巴夏礼并不欢迎“家臣” 的动向。在朝廷批准大政奉还一个月后的十一月十五日,坂本龙马于夜间在河原町三条的寄居地与中冈慎太郎一起被暗杀。王政复古政变
实际上,与大政奉还同时,“讨幕密诏”已经由岩仓具视秘密交给萨摩藩和土佐藩。“讨幕密诏”经中御门经之、中山 忠能、正亲町三条实爱三位公卿之手制成,诏书的体裁并不完备,缺少天皇所注的日期及批准;也不是亲信在天皇口述下所发的“纶旨”,因为幼帝祐宫对讨幕计划一无所知。如学者井上勋所指出的那样,如果告诉幼帝,讨幕计划肯定会泄露给庆喜方面或公议政体派。这一密诏是岩仓等人擅自做成的“伪诏”。此前,研究者只是指出:这一密诏不是经正规手续出台之物,而是岩仓等的“计策”,因此只能说是“密诏”。但事实上那根本不是“密诏”,不像安政五年(1858)的“戊午密诏”确定无疑地反映了孝明天皇的意志。也有观点认为,即便是“伪诏”也无大碍。但明明是“伪诏”,却一直称之为“密诏”,难免“古怪”。历史应该正确地叙述事实。讨幕“密诏”的存在本身为人所知是在 19 世纪 80 年代,实物首次以照片形式公之于众则是在美浓部达吉的天 皇机关说 1 被抨击、天皇神格化确立的昭和十一年(1936)之后的事情。王政复古政变发生于兵库开港两天后的庆应三年(1867)十二月九日。早上,岩仓具视带着发布王政复古命令的文书进 入御所,与三位宫廷革新派公卿中山忠能、中御门经之、正亲 町三条实爱拥戴幼帝,宣布王政复古。被迫隐居的幕后演员岩 仓具视一跃成为新政治的主角。从岩仓与宫廷革新派的公卿联 手可以看出,要废绝幕府的王政复古,也意味着宫廷内的岩仓 等革新派打倒摄关政治,这两个剧本相互重叠。西乡隆盛指挥讨幕派和土佐藩等公议政体派的藩兵加强宫 门防卫,处于御所军事压制的中心。天皇的居室和回廊布置了 萨、土、艺、越四藩的士兵。土佐藩和越前藩等公议政体派也 参加政变是为了谋取本藩的存续。如木户写给坂本的书信中所记,要纠集不能参加“大舞台”(讨幕)的势力、成功实现“狂言”(政变)的愿望。“狂言”有意识地广泛集结了萨长等讨幕派、宫廷革新派、公议政体派,将所有“堪堪”能用的角色集合起来,巧妙解决了新权力的正当化。“狂言”除了西乡、 大久保、木户、岩仓外,只有几个人知道详情。王政复古的大号令批准了德川庆喜“归还大政和辞去将军职位”这两项要求。为了奠定“王政复古、重振国威”的根基,号令宣布废除“摄关、幕府等”,立即“暂设总裁、议定、参与三职”。既然是“暂设”,那便是“临时政府”。总裁与议定分别由五名公卿与五名藩主担任,参与则由公卿五名,再从五藩中各选出的三名藩士担任,西乡、大久保、岩仓也位列其中。这里的五藩是指萨摩藩、安艺藩、土佐藩、越前藩、尾张藩。长州藩在前夜的朝议中刚刚恢复官位等旧制,长州藩主与木户并未参加,但长州藩的奇兵队和游击队连夜入京,也加入政变的援军。有观点认为这一政权是公议政体派的政府,但并不能这样断言,因为这一政府只是通过西乡、大久保、木户、岩仓等讨 幕派之手极其秘密地策划建立的。正如巴夏礼所观察到的,它 是由不满足于大政奉还的“家臣”缔造。而且政权被明确宣布为暂设的“临时政府”。决战还是要等到“大舞台”,其目的是与幕府的军事力量对决,让幕府瓦解。这就是翌年年初的鸟羽伏见之战,即戊辰战争。天皇的“御前”
从政变当日黄昏开始,三职在小御所召开“御前评议”,小御所被重新命名为“御前评议所”。这次会议虽然以小御所会议闻名,但实际上是孝明天皇予以常规化的御前评议的重新启动。如前所述,王政复古有两个剧本,即讨幕派的武装暴动和朝廷内部革新派的配合,朝廷内部的压制由岩仓主导。但其中也存在问题。其一,十二月九日这个时间是在明治天皇元服之前,虽然这一天废除了摄政,但由元服前的天皇重开御前评议没有先例,因为元服前尚不被认可为成人。十一 月二十四日,天皇的元服仪式被定在正月二十四日举行。山内丰信在小御所会议的开头意气轩昂地说道,“拥戴幼冲之天皇,盗取权柄,此乃引发天下大乱之兆。”岩仓具视反驳称:“此乃御前会议,卿,慎言。”岩仓具视所说的是天皇权威问题,但山内丰信所指出的“幼冲之天皇”也是理所当 然的疑问。会议上众议纷纭,中途暂停休息时,席外的西乡隆盛说“如有一把短刀,立马料理妥当”,岩仓也表示“我于呼吸之间决定”,显露出决心,据说山内丰信最后让步了。“短刀”其实是指暗杀。当然会有人认为这是阴谋或不合理,虽然岩仓在“御前”加以反驳,但有些问题却让山内丰信难以认可。重新回顾条约批准问题的话,就会理解山内丰信难以接受的原因。“原自癸丑以来,遭蒙未曾有之国难,先帝频年为之所苦”,是王政复古大号令开头陈述的废除幕府的理由。就“癸丑”即嘉永六年(1853)佩里叩关以来的外交问题等,本书前 面已经介绍了许多与过去看法不同的观点。例如岩仓具视在文章《王政复古议》—这篇文章被视为请求讨幕的“密诏”—开篇说,“方今海外万国,不拘大小,举国力致富强之术,人智日开,万里雄飞,宇内(世界)之形势大变,当此之时……”这与条约批准问题时幕府的堀田正睦、川路圣谟、岩濑忠震等向朝廷充分说明的宗旨完全相同。但是,堀田被处罚,岩濑被免职,两人都已经去世。被 免职的川路则是在数月后自杀。意气轩昂陈述反对意见的山内丰信在条约批准问题上,也是以同样的宗旨批评朝廷,反复要求批准。王政复古大号令在批判“近年幕府之失政”时,首先提及“签订各国条约”。签订条约是幕府的失政吗?需要公开讨论的问题有很多。近代日本将幕府签订条约定位为“失政”,并以此为外交的大前提,将“万国对峙”(以大国主义为目标的对峙)作为第一国策。岩仓则以天皇御前的权威压制了议论。后来,新政府的国家建设以天皇权威的正当性为核心,以“万国对峙”为旗号。新政府对外国的布告、五条御誓文、 对外国公使的谒见、政体书等,都在构建天皇的神权尊严和权威。多姿多彩的世界
本来近世朝廷的朝议会上的讨论就常常十分活跃,持续两日两晚也不鲜见。如前所介绍,“鵺卿”大原重德曾在庆应二年(1866)八月向孝明天皇上陈“朝廷失体”,天皇大为震怒并反驳称征长军“不可解兵”。孝明天皇虽然畏惧鹰司政通, 但在鹰司“勃然大怒”、面见天皇陈述意见之时,双方也曾发 生冲突。可见,在江户时代的朝议中,公卿并没有必要遵循岩仓所说的“慎言”,岩仓自己也十分能言善辩,还曾被指摘为“直截了当”。在政变的小御所会议上,刚毅的山内丰信之所以 沉默,大概是顾虑此时包围御所的萨摩藩,以及长州藩正在赶 来的精锐兵力吧。天皇的权威和军事力量是近代史上接下来的 重要问题。议论热烈的江户时代朝议的情形,经常被用来描绘因循守旧的公卿的负面形象,这是不是偏见?据学者高木博志所述, 江户时代京都御所内从九门到天皇居住的“禁里”之间的空间是京都庶民自由通行的观光景点,在那里可以见到摆摊卖东西、坐在九门内的公卿门前一边喝酒一边参观的庶民。庶民观看即位仪式的情形如《御即位行幸图屏风》所描绘,“宣命使在宣读贺词,周围吵嚷嘈杂,有袒胸喂奶的妇女、觥筹交错的男人,一派杂乱而充满活力的风景,观众还拥到紫宸殿边上,站到宣命使身后”,江户时代的日本连朝廷也展现出“多姿多彩的世界”。高木所指出的下面一点也引人注目:由于幕末有各藩兵士护卫九门,御所成为“封闭空间”,多姿多彩的世界就此消失,这是近代日本的另一面。萨道义在回忆录《明治维新亲历记》的序论中断言大名是“傀儡”,这一表达迎合了实行废藩置县的明治政府。实际上,与青年萨道义最为意气相投的武士之一是四十九岁隐居的伊达宗城。庆应二年(1866)到访宇和岛的萨道义一行被欢迎的民众围得水泄不通,民众“爽朗”“礼貌”地靠近。萨道义记下了从日本民众身上感受到的难以抑制的“温暖的心情”,尤其是宗城父子与整个家族众多妇孺一起出迎接待。萨道义与宗城叙话喝酒,“轮流唱歌”,宗城“陶醉于欢乐之中”,还与英国海军士官、家老三人手牵手跳起苏格兰的“里尔舞”。这里或许正萌发着日本开放豁达、多姿多彩的嫩芽,它尚未长成大树,但确实是近代时期在日本崛起的另一种力量。如先前所介绍,以西方礼仪谒见外国公使的一桥庆喜极 为豁达,甚至打动了身经百战的巴夏礼。“近代转折期的日本正受到外部极其强大压力的威胁”,“内外危机呈几何级数地增加”,这种“强烈的不安与恐惧”笼罩社会—这种强调由 “内忧外患”的体制危机造成的“不安与恐惧”论,推动着我们以不自量力的“万国对峙”为国策,狂奔暴走。但这恐怕也只是此后的近代日本精英塑造并宣传的片面化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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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选编自《开国与幕末变革:江户时代后期》,题目为编者所加。该选文只做推荐作者相关研究的参考,不得用于商业用途,版权归原出版机构所有。特别推荐购买原书阅读完整内容。转载须注明原始出处及间接来源。任何商业运营公众号如转载此篇,请务必向原出版机构申请许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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