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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天瑜|渊博学者,锐利哲⼈——记何兆武先⽣

冯天瑜 勿食我黍
2024-08-28


口述冯天瑜  武汉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整理|温⼩宁  清华⼤学⼈⽂学院历史系博⼠⽣





识何兆武先⽣之前, 曾读过他撰著的《中国思想发展史》, 译作《社会契约论》《思想录》, 感佩其博学、 哲思及译⽂的准确、 清峻, ⼼怀敬意。⽽第⼀次与何先⽣交往, ⼜发现他是⼀位睿智的温厚⻓者。我们⼀同于 1987 年夏天赴美国加州⼤学圣地亚哥分校参加第五届“国际中国哲学”研讨会。(注1:The 5th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f Chinese Philosoph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San Diego, July 12-17, 1987.)参会的中国哲学家代表团⼀⾏⼗⼈, 出⽣ 20 年代的学者有北京⼤学汤⼀介先⽣, 他负责组织、协调⼯作, 还有中国社科院历史所何兆武先⽣、 武汉⼤学哲学系李德永先⽣等;出⽣ 30 年代的学者有佛学史家、 中国⼈⺠⼤学⽅⽴天先⽣等;周易家、 ⼭东⼤学刘⼤钧教授与我是 40 年代⽣⼈, 是团中较年轻的。何先⽣⽐我⻓⼆⼗多岁,却⼀⻅如故, 相处融洽。


1987 年 7 ⽉ 与何兆武先⽣于美国圣巴巴拉

这次访美⼤约⼀个来⽉ 。代表团乘⻜机先抵旧⾦⼭, 访问斯坦福⼤学、 加州⼤学柏克利分校, 然后从北加州向南加州进发, 沿途访问加州⼤学圣巴巴拉分校和洛杉矶等处。⼀⾏⼈乘坐灰狗巴⼠(Greyhound) , 沿着北美⻄海岸南下, ⼀边是浩瀚⽆际的太平洋, ⼀边是陡峭⾼耸的海岸⼭脉, ⻛景绝佳。⼤家途中相谈甚欢, 我与何先⽣邻座, 聊开各种话题, ⼗分默契、 相通, 真乃缘份不浅。

最后到达加州⼤学圣地亚哥分校。会议规模很⼤, 世界各国汉学界的代表性学者不少前来赴会。域外学⼈普遍对改⾰开放不久的中国学界抱有好奇与期待,加之会议主题是中国哲学、 中国⽂化, 故中国团⼴受参会者注⽬。⼤会开幕式后,进⾏分组研讨, 会场坐满了⼈。其中⼀次分会场发⽣思想学术交锋, 形成会议⼩⾼潮。

在会上, 有些⼤陆学者习惯性地把秦汉以后称作“封建社会”(但发⾔皆不是专题讨论社会形态和中国史分期) 。忽然有⼀位年⻓的台湾程姓学者站出来, 提出驳议。他说, 中国的封建社会只是在⻄周, 秦汉以后就转成“帝制社会”、“皇权社会”。程先⽣提⾼声调, 对到会中国⼤陆学者发话:“你们完全搞错了, ⽽这种错误源于你们信仰⻢克思主义, 是⻢克思把这个问题搞混淆了。”⽼先⽣的语⽓异常尖锐、 不留余地, 甚⾄抨击⼤陆学者“胡说⼋道”。

会场⽓氛顿时紧张起来。⼤陆学者的情绪不免激动, 在座的美、 英、 法、 ⽇等外国汉学家交头接⽿, 显然想看看我们如何作答。此际刚刚轮到我发⾔。发⾔之前, 会议休息⼀会⼉。这是我第⼀次在海外参加国际学术会议, ⼀时不知是否应当回应, 便征求团⻓汤⼀介和和这次会场主持⼈⽅⽴天的意⻅。两位先⽣都对程的发难有些愤然, 纷纷向我示意:要回应, ⼀定要回应!但并没有讲如何回应。这时, 何兆武先⽣慢慢踱步过来说:“程先⽣提出⼀个重要问题, 我们不必视作政治挑衅, 这本来是⼀个史学理论问题, ⼀定要作出学术回应。”何先⽣是史学理论家, 有深厚的中⻄史学功底和⾃⼰独到的思考, 他指出, 这个突然发⽣的质问,提出的是⼀个学术议题, 必须作学术性回应。此议这使我冷静下来, ⽴即整理思绪。因会间休息仅⼏分钟, 何先⽣不可能多讲什么,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下⾯就看冯先⽣的了。”意思是希望能为我们⼤陆学者争⼝⽓。(我是晚辈, 但何先⽣很客⽓, 总是称呼我“先⽣”, 让⼈感到⼀种⿎励。) 其实, 何先⽣并不知道我对封建问题是否作过研究, 估计他从⼏天相处中, 看出我对史学理论有些思考, 所以对发⾔寄予期望。

我原本参会的论⽂题⽬ 是清季经世实学,(注2:参⻅冯天瑜:《道光咸丰年间的经世实学》 , 《历史研究》 1987 年第 4 期。)但是现在需要临时改题发⾔了。短短的⼏分钟休息后, 会议继续进⾏, 我⾸先讲:“把秦汉⾄明清称之‘封建社会’,是个不通之论, 既不符封建的古典义(封⼟建国) , 也不符⻄欧中世纪贵族分权制度义, 所以程先⽣批评滥⽤封建, 是正确的, 我赞同。”我发现程先⽣闻⾔微笑点头。他可能没有想到, 下⾯我还有“但书”:“不过, 程先⽣的说法⼜有两个误识,不得不提出来讨论”。

其⼀, “把滥⽤封建的责任归结于⻢克思主义, 是⽜头不对⻢嘴, 这只能说明程先⽣不熟悉⻢克思的历史观, ⼤概没有读过⻢克思相关论著。没有读过⻢、 恩不要紧, 但不宜把滥⽤封建的帽⼦扣到完全不熟知的学说头上。”我接着指列举⻢克思⼏篇批评滥⽤封建的论⽂(如驳斥⺠粹主义者⽶海洛夫斯基以及⼈类学家科瓦列夫斯基的⽂章), 简介⻢克思关于世界历史⽹状进路⽽⾮单线进路的历史观,指出, 恰恰是⻢克思, 最明确反对以⻄欧中世纪的封建制度套⽤于中古印度与中国。⻢克思认为, 除⽇ 本中世与⻄欧中世纪“酷似”, 是封建社会外, 其他⾮欧国家的前近代皆⾮封建社会。⻢、 恩从未把前近代中国称封建社会, ⽽指为“亚洲式专制”“东⽅专制社会”。众所周知, 中央集权的君主专制社会不是封建社会。把秦汉⾄明清称封建社会, 是⼆三⼗年代某些左翼学者从苏俄贩来的观点, 是套⽤斯⼤林主持的《联共(布) 党史》 的结论。当下中国学界正在摆脱《联共(布)党史》 五种社会形态单线直进模式、 清算斯⼤林的影响, 正如中国哲学界正在摆脱⽇ 丹诺夫教条⼀样。当然, 这⼀拨乱反正, 不可能⼀蹴⽽就。

其⼆, “说⼤陆学界全都滥⽤封建, 也与事实不符。”确实, 滥⽤封建在⼀个时期占据主导, 但并⾮⼀边倒, 现代中国史学界的不少学者明确反对滥⽤封建, 这⻅诸许多⼤陆出版的重要史学著作。如在坐的何兆武先⽣的⽼师侯外庐先⽣在《中国思想通史》 中便指出滥⽤封建是“语乱天下”。周⾕城、 雷海宗、 李剑农、费孝通、 ⻬思和、 胡厚宣、 ⽇ 知诸先⽣的论著都守持传统的“封建”观(封⼟建国) ,抵制“封建”泛化;熟习⻢克思主义的学者则引述⻢、 恩原典, ⼀直批评滥⽤封建。⼀概骂倒中国⼤陆的当代史学, 不符合实际, ⽽求真务实是史学的基旨所在。

讲到这⾥, 会场爆发热烈掌声。我看到汤先⽣、 何先⽣等⼈都很兴奋, 眼睛放着光。汤先⽣⼀直坐在第⼀排, 何先⽣原本在三四排, 我发⾔时他也移到前⾯第⼀排。汤、 何等先⽣热忱的眼神⿎励着我发⾔。

散会后, 何先⽣拍着我的肩膀说:“讲得好, 有理有据!”⼜补充⼀句:“要进⼀步研究, 以‘封建’为突破⼝, 探讨历史分期问题。”

傍晚, 与何先⽣在海边散步, 他讲道:“历史分期曾经是史学‘五朵⾦花’之⼀,热⻔得很, 不过五六⼗年代⼤都是按《联共(布) 党史》 讨论历史分期, 钻进死胡同, 为了跟⻄欧史对上号, 硬把废封建、 ⽴郡县的秦汉以降两千年说成封建社会。这真是滑天下之⼤稽。”何先⽣⼜说:“现在⼈们厌倦于讨论历史分期等史学理论问题, 却习惯性地继续称秦汉⾄明清为封建社会, 将错就错。程先⽣对此的批评, 是有道理的, 不过他把⼤陆史学⼀杆⼦扫倒, 也太武断, 我们不能接受。你的发⾔, 是在为中国史学界挣回⾯⼦, ⽤⼼良苦, 但实际上我们并没有充分清除《联共(布) 党史》 影响, 不少⼈还在把泛化封建观当成⻢克思主义史观, 继续使⽤, 继续传播。这个问题并没有真正解决!”听何先⽣⼀席话, 我感到沉重, 问道:“如何是好?”何先⽣答⽈:“把史学理论研究进⾏下去, 拨乱反正。我现在正翻译⼏种史学理论著作, 意即在此。”何先⽣在这次会议上的发⾔, 讲社会近代转型的要义是“从身份到契约”便有此深意。汤⼀介先⽣和我都认为, 何先⽣的发⾔是第五届“国际中国哲学”研讨会上理论含量最⾼的篇章。

何先⽣强调, “我们的学术界尤其是史学界, ⼀定要注意理论问题, 要厘清基本概念、 更正基本的思维模式, 要从客观演进的历史事实出发, 对中国的历史进程做出概论。”清凉的海⻛迎⾯吹来, 消散了七⽉ 酷暑, 与何先⽣的海边谈话, 使我茅塞顿开, 明确了努⼒⽅向。

⼤概从 1985 年开始, 我就⼀直重新思考中国的历史分期问题, ⽽ 1987 年的这次会议, 特别是与何先⽣的交谈, 促成我把“封建”问题正式提到研究范域, 在1989 年完成的《中华⽂化史》(注3:冯天瑜等:《中华⽂化史》 , 上海:上海⼈⺠出版社, 1990 年 8 ⽉ 。)⼀书上卷中, 即专⽴《中国“封建制度”辨析》 ⼀⽬, 批评流⾏多年的泛化封建观。该书出版后, 很多学者都注意此⼀新论, 何先⽣以后与我⻅⾯, 对我的辨析表示赞同。时任中国社科院副院⻓李慎之先⽣也反对“秦汉以后是封建社会”⼀说, 他在 90 年代初的⼀篇专⽂提到:“所幸的是⻘年⼀代史学家已经有⼈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两年多前, 我收到湖北⼤学冯天瑜教授寄给我的《中华⽂化史》, 书中即已专列《中国‘封建制度’辨析》 ⼀节, 可说已经开始了这⼀⼯程。”(注4:李慎之:《“封建”⼆字不可滥⽤》 , 《⽂汇读书周报》 1993 年 10 ⽉ 13 ⽇ 。后收⼊李慎之、 何家栋:《中国的道路》 , ⼴州:南⽅⽇ 报出版社, 2000 年 1 ⽉ 。)其时我年届五⼗, 前辈学者视为“⻘年⼀代史学家”, 惭愧之余还是受到⿎舞, 促使我继续推进“封建”问题研究。新世纪初, 撰成《“封建”考论》 ⼀书。(注5:冯天瑜:《“封建”考论》 , 武汉:武汉⼤学出版社, 2006 年 2 ⽉ 。修订版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于 2010年 10 ⽉ 出版, 收⼊《当代中国学者代表作⽂库》 丛书。)这些辨析⼯作的展开, 得益于何兆武先⽣的开悟和李慎之先⽣的激励。《“封建”考论》⼀书是我在⽇本讲学、 访学期间完成的, ⽇本京都学派的代表学者⾕川道雄先⽣完全赞成该书观点, 我们也有过深⼊讨论。(注6:⾕川道雄 冯天瑜:《关于中国前近代社会“⾮封建”的对话》 , 《史学⽉刊》 2010 年第 1 期。)

87 年圣迭⼽会议还有⼀段趣事。发⾔那天晚上, 已经⼗点钟了, 突然有⼈敲⻔造访我与武汉⼤学李德永教授合住的房间。开⻔⼀看, 原来是美籍华⼈哲学史家傅伟勋教授。傅说, 下午在会上听冯的发⾔后很兴奋, 特驱⻋⼀个多⼩时前来晤谈。傅先⽣称, 发⾔“酣畅淋漓, 史论双美”, 没有想到⼤陆学者有如此⽔平,即兴间便把相当复杂的“封建”纠葛问题谈透了。傅先⽣还说, 如此⼤陆学者, ⾜可去美国各学府开讲。李德永教授在⼀旁哈哈⼤笑。

这是我第⼀次在国际学术会议上与来⾃异域的不同的意⻅展开“论战”, 离不开何先⽣、 汤先⽣等前辈的指教。

何先⽣翻译了很多史学理论著作, 在我看来, 他的理论深度在史学界中是顶尖的, 也是罕⻅的。何先⽣与我还谈到⼀个观点——⻢克思、 恩格斯是从欧洲的启蒙思潮中⾛出来并向前发展的, 所以⻢、 恩对专制君主制度的批判⼗分尖锐、深刻, ⼈们往往忽略了这⼀点, 但是我们不应该忘记这些。诸如此类的交流与切磋, 很受启发和教益。

⼤概因为先⽗是清华国学院⼀期⽣, 1995 年我受邀参加清华⼤学举办的“纪念清华国学研究院 70 周年纪念会”, 重逢何先⽣, 利⽤会议间隙, 为先⽣速写,以兹纪念。先⽣在画上提辞:“95 年 7 ⽉ 清华国学研究院 70 周年纪念会上与天瑜先⽣重逢, 承画像⼀幅 以誌鸿⽖。何兆武谨纪 7 ⽉ 15 ⽇ ”

1995 年 7 ⽉ “纪念清华国学研究院 70 周年纪念会”为何先⽣画像


与何先⽣相识以来, 因京汉相隔悬远, 亲炙教诲的机会有限, 但是对何先⽣印象之深刻, 难以⾔喻。曾与朋友们议及, 谁为当下⽂史界国宝, ⼤家共认:何兆武与北师⼤刘家和⼆先⽣⾜可当之。⼈品纯正, 学识渊深, 中⻄融会、 古今贯通, 蔚然⼤家, 何先⽣此之谓也!


整理者附记:2022 年 5 ⽉ 28 ⽇ , 清华⼤学⼈⽂学院举办“历史理性的重建——何兆武先⽣逝世⼀周年追思会”。冯天瑜先⽣给张国刚教授致电, 追忆与何先⽣的交往旧事。张国刚教授深感重要, 便委托笔者为冯先⽣做⼝述访谈, 整理成⽂,以此纪念何先⽣。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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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兆武|真正的预言是不可能的

冯天瑜|周制与秦制:传统中国的两种政制类型

冯天瑜|帝制时期的中国并非“封建社会” 

冯天瑜 | “封建”问题的来龙去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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