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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生豪“译莎”

嘉轩 浙江宣传 2023-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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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觉得甚是爱你”;
“我实在喜欢你那一身的诗劲儿,我爱你像爱一首诗一样”;
“我想要在茅亭里看雨、假山边看蚂蚁,看蝴蝶恋爱,看蜘蛛结网,看水,看船,看云,看瀑布,看宋清如甜甜地睡觉”……


有人说,若世间的情话有十斗,朱生豪一人,便可独占八斗。


以一部《情书》“火出圈”,朱生豪也因此被誉为“世上最会写情话的人”。无限的思念和爱慕,从笔端流出,装入信封,飞入宋清如的心中,也飞入无数人的梦中。


然而,他值得后人追忆的,远不止诗文才华和与妻子的这份鹣鲽情深。他写给妻子的另一封信中说:“……某国人曾经说,中国是无文化的国家,连老莎的译本都没有。”为洗刷祖国“无文化”之污名,他十年青灯黄卷,三译莎剧,手稿两次毁于战乱,最终为我们留下了31部半、180万字的莎剧译作。


1944年12月,有着“中国莎剧译文第一人”称号的翻译才子朱生豪抱憾谢世,年仅32岁。他在遗作中借雅典历史悲愤呼告:“有一天,不远的一天,他们将用热血洗净被践踏的祖国的耻辱……”这是比“醒来觉得甚是爱你”更动人的告白。


朱生豪、宋清如夫妇像 图源:文艺嘉兴




十年译莎,朱生豪为此付出了生命。这是何等的情怀。


一切都始于1935年。


那一年,上海掀起一股旨在打破白色“文化围剿”、推介外国文艺的热潮,文化出版界称之为“翻译年”。


那一年,鲁迅说,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有莎士比亚的译本。在日本,莎士比亚、歌德……都有全集。他希冀中国尽快接受西方文学优秀作品,体现出一种迫切的时代需求。


那一年,在上海世界书局担任英文编辑的朱生豪,也迎来了人生的一个转折点。某一天,世界书局英文部负责人詹文浒对朱生豪说:“书局近来有个大任,要翻译莎士比亚全集,你来如何?”


那一年,朱生豪仅23岁。世界书局选择了朱生豪译莎,更是历史选择了他。


不曾想,这条译莎之路异常艰辛。1936年,他正式提笔翻译,到1937年夏,已译完了莎翁多部戏剧,然而战火打断了翻译计划,先是“八一三”淞沪会战爆发,后又经历太平洋战争,朱生豪翻译的心血两度毁于日军炮火之中,何等悲痛!他濒临绝望的边缘。


是什么,令他重燃斗志、重振旗鼓?


在1942年英国的一次莎士比亚作品译本展上,展台上赫然陈列着数十册精装烫金的日译《莎士比亚全集》和一本薄薄的汉译《罗密欧与朱丽叶》,相形之下格外刺眼。一些日本人因此嘲讽中国是无文化的国家,连老莎的译本都没有。


这种文化缺失,深深刺痛了朱生豪,也驱使他三开译笔。


手稿毁了,他就重头再来,他的翻译工具始终只有一套莎翁全集、两本翻译辞典。彼时日寇占领上海,他的经济状况极端困难,没有钟表,窗口流转的月亮就是最精准的报时,没钱看病,便一直隐忍着,译笔不停地在莎翁的灵魂里顽强掘进。


就这样,在他美妙的汉语中,哈姆雷特吟唱着他的经典独白,罗密欧与朱丽叶在月光下说着凄美的情话,李尔王悲号着跌落的命运……两个诗人在笔端相遇,两个灵魂契合成一个灵魂。


《哈姆雷特》“生存还是毁灭”译稿(复制件)




1947年,我国首次出版了朱译《莎士比亚戏剧全集》三辑、27种剧本,并传至海外。欧美文坛皆为之震惊,中国人竟会写出这样高质量的译文;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样高质量的译文竟是一个从未出过国的人翻译的。


1947年,世界书局《莎士比亚戏剧全集》1-3辑 图源:文艺嘉兴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莎士比亚全集》前言中这样表达对朱生豪的敬意:“成为播莎翁文明之火的普罗米修斯,成为译莎事业的英雄和圣徒。”


半个多世纪以来,朱译莎剧经历史浪潮的淘洗,至今仍是未能被超越的珍本,也是迄今为止印数最多、覆盖面最广的莎剧译本,为东西方文学交融互鉴搭建了桥梁。何以经久不衰?其精髓在于相隔300多年的两个诗魂,实现了高度契合。


笔者以为,这种契合在于译者对原作神韵的把握。


戏剧家、莎士比亚研究会首任会长曹禺说,剧本的生命力在于演出,莎剧的剧作首先是为了演出,也只有在演出实践中才能更深刻地体会莎剧的精神实质及其艺术特色。为了能将译本搬上中国舞台,朱生豪每译一段文字,都自拟为读者,自拟为演员,常常与剧中人物一同哭笑,“余笃嗜莎剧,尝首尾研习全集至十余遍,于原作精神,自觉颇有会心”。


“只有诗人方译得出诗人之剧。”朱生豪从小国文和英语绝佳,这让他在东西方文学之间行云流水般地“舞蹈”,从四言诗到楚辞体,从五言诗到六言七言,甚至长短句,他都运用自如,在译文中发挥他的诗歌创作才华,并使中国诗体的各种形式十分自然地熔铸于汉译莎剧之中而不露斧痕,可读性极强。


这种契合,还在于时代精神的感召。“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莎翁戏剧中蕴含的斗争精神与激情,正是普罗大众所亟需的精神养料,与五四之后“人的文学”精神兴起不谋而合,更是在那样一个时代里作者情感的真切流露。浓厚的爱国主义情感始终笼罩着他笔下的莎剧译文,正如曹禺题词“正气凛然、贡献巨大”。


莎士比亚第一对折本 图源:文艺嘉兴


朱生豪翻译莎剧的时间,几乎与八年艰苦抗战相重叠,在“恐惧、犹豫、退让”的舆论思潮中,在“鸳鸯蝴蝶”依然低吟浅唱、自我麻醉时,他展现出了文化战士“金刚怒目”的一面,以译作唤醒民众。在1939年9月起的两年间,他在上海《中美日报》写了1141篇“小言”,从头到尾都是铿锵有力的呼喊和对敌人的嘲讽蔑视。


在今天看来,这种契合更在于民族文化投入的再造。莎士比亚戏剧是世界文学史上的经典,其作品强烈的人文主义思想光芒超越了他本身所处的时代和国家范畴。


而朱译莎剧,不仅传达了莎翁作品的思想精髓,更融入了传统的中国古典情怀,在古典与欧化之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在平行对话中发出了时代与本土的声音。


这是原作在全新的文化、思想和社会中的新生。此后,逐渐演变为中国莎学,莎剧中人文主义精神的春风也吹进了太多中国人的心里,在思想上推动了社会的进步。


朱生豪翻译的莎剧 图源:网络




莎士比亚曾说:“在命运的颠沛中,最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气节。”这句话形容朱生豪再合适不过。


1912年,朱生豪出生于嘉兴南湖一个破落商人家庭,从小便寄人篱下。他自幼天资过人,有“神童”美誉。大量的阅读慰藉了他孤寂的心灵,也为他后期译莎打下了基础。


1929年,17岁的朱生豪被保送到杭州之江大学。大学毕业后,他受聘担任上海世界书局英文编辑。当看到越来越多的社会腐败现象和日趋严重的民族危机时,苦于回天无术、报国无门的他,陷入了精神困苦之中。


是译莎点亮了他孤独、寂寞、彷徨的生活,令他一改消极心态。他将译莎看作是自己施展“看纵怀四海,放志寥空”之救国抱负的一个突破口。


然而现实很骨感。他甚至在信中向爱人吐槽“我相信,我将来会饿死”,可见生活之惨淡。即便如此,当在敌占区任职的同学来信相邀,仍被他坚决拒绝,他表示,如果要去日伪那里要饭吃,还不如跟随已逝的母亲走了算了。


战火纷飞的年代,山河破碎,个人命运难测。


翻译《莎士比亚全集》,朱生豪用尽了心血。1943年初,朱生豪回到故乡嘉兴,继续埋头伏案、握管不辍。光是那一年,他就译出莎氏悲剧8种、杂剧10种。1944年,抗战进入最后关头,弥留之际的朱生豪心心念念的仍是多灾多难的祖国,放心不下的仍是译莎事业。


20世纪50年代,朱生豪故居——南门东米棚下 图源:嘉兴档案史志


最了解朱生豪的宋清如说:他首先是一个诗人,一个爱国者,然后才是一个翻译家。


1987年,宋清如将朱生豪的翻译手稿如数捐献给嘉兴市人民政府,后由嘉兴市图书馆将这批手稿悉心整理并影印出版。泛黄的纸页上,清秀的字迹和反复修改的痕迹赫然醒目,钩沉着一场令人闻之泪目的文化苦旅。


“夫以译莎工作之艰巨,十年之功,不可云久,然毕身精力,殆以尽注于兹矣……”在《译者自序》里的这句话,清晰表明了他的志愿。“肩上人生的担负,做一个坚毅的英雄。”


诗人的才情、爱国者的气节,值得被后人永远敬仰。作为一个翻译人,他对事业追求的痴迷、狂热、深爱,更留给后人许多启示。


也许我们不应忘记,这个世界曾经有过这样一个纯洁、高贵的灵魂,是他点亮了莎士比亚古老的诗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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