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的杭州一夜
1186年，62岁的陆游接到调令，要去严州（今杭州建德）赴任。上任之前，他要先到临安城（今杭州）觐见宋孝宗。
那一年的春天，陆游住在如今已是杭州市中心的孩儿巷一带。有一天夜里，临安城下着雨，陆游辗转反侧，听着窗外的雨声一直到了早晨。
失眠的诗人，为诗坛和杭州留下了千古名句：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江南的春季，看起来如此轻快生动，却不知陆游心中的苦闷与惆怅。
一夜听春雨，陆游在想些什么？
位于杭州孩儿巷98号的陆游纪念馆 图源：视觉中国
一
62岁的年龄，即使放在现代，也是要退休颐养天年的时候了。在这次任命之前，陆游已经在故乡山阴（今绍兴）闲居了4年多时间。
再次出山，陆游的心里是有期盼的。他的期盼，不在于官职有多大，而是能不能做他心心念念的那件事——前线杀敌、收复故土。
起码，严州知州的官职，不是他所想要的。在临安城的那段时间里，陆游四处访友，也许就在寻找转机。
再次见到宋孝宗，陆游才明白，朝廷看中的，是他的文采而不是其他。宋孝宗跟他说，严州风景不错，适合你作诗。
对于朝廷和皇帝来说，他们只想要一个舞文弄墨的诗人陆游，而不是金戈铁马的军人陆游。
不甘心闲居乡村，又不想去严州虚度岁月，这场绵绵春雨似乎就下在了陆游的心头。“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看似明快，开头的“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两句，才暴露了陆游的真情实感。
临安城虽好，但人情淡薄，他只是这座繁华城市的客人。陆游的惆怅，并不是为个人而发，这其实是陆游最令人感动的地方。
这个淅淅沥沥的雨季，陆游的失眠不是因为个人前途未卜，也不会是因为家庭生活的贫苦，他的情绪，更多的是因为一生的志向，在年老之时，依然看不到实现的可能。
一辈子都在写诗，一不小心成为了中国历史上留下诗歌最多的人。但是，如果有得选择，陆游肯定选择成为上阵杀敌的勇士。
听着雨声，望着窗外逐渐亮起来，就如同他之前众多的无眠之夜一样，陆游的思绪，总是不免想起48岁那年。
南郑（今陕西汉中）8个月的戎马生涯，是陆游第一次离志向如此接近，“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满腔热血投入战场。
但是，也就仅仅这8个月，当陆游离开南郑，带着满身的尘灰进入剑门关时，写下了对人生的疑问：“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去时踌躇满志，归来惆怅若失，进入中年的陆游没有想到，在他接下来漫长的人生中，只能在一次次的咏唱中，感叹“心在天山，身老沧州”，虽有心杀敌，却无力回天。
陆游纪念馆 图源：美丽浙江
二
书生陆游，绝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他的英雄梦，也不是平白而起。
“但喜寒夜永，那知睡味浓。”少年时喜爱读书的陆游，将兵书也列入了学习的范畴中。而且从他的诗歌中来看，他的剑术、马术也并不弱。
1172年，正在四川为官的陆游，被四川宣抚使王炎所召，从夔州（今重庆奉节）去往抗金前线南郑。
“投笔书生古来有，从军乐事世间无。”满怀期待的陆游将积累了前半生的激情和豪情，用在了这8个月。
他打过仗，雪夜突破金兵防线，强渡渭水，在大散关一带长期巡查，风餐露宿，有时候还需要夜间行军。大散关的军事活动，后来也多次出现在他的诗歌中，如“铁马秋风大散关”。
望着被金兵占领的故土，陆游念叨着泪尽胡尘里的遗民，想着古都西安的灞桥烟柳和曲江池馆，应该在等待前来收复故土的将士们。
戎马倥偬的日子虽然清苦，却是陆游一生中最为怀念的时刻。但在当时南宋整体的大政策之下，陆游的理想注定无从实现。
1172年11月，王炎被皇帝召回临安城，随后被罢免官职。陆游不得不回到成都，继续当他的小官。
人生最苦痛的，是你无限接近过梦想，但永远也无法实现梦想。从那以后，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陆游都会想起他驰骋疆场、杀敌报国的日子。据统计，《剑南诗稿》中，回忆南郑军旅生活的诗词就有100多首。
陆游雕像 图源：视觉中国
三
窗外雨声渐停，繁华的临安城里，卖花的姑娘即将经过。接下来，陆游想到自己又将在喝茶、写字中度过平淡的一天，思绪又起。
他也许想到了唐琬，“红酥手、黄藤酒”，这个让他怀念了一生的女子，终究是错过了，此生再也无法挽回。
他也许想到了儿子，在教育上，陆游写了很多给儿子的诗词，教导他们如何读书：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他也许想到了陶渊明和杜甫，一方面希望自己能像陶渊明一样采菊东篱下，另一方面又觉得不能放弃志向，如同他在四川时拜祭过的杜甫，一生忧国忧民。
62岁的年纪，还要成为宦游人，各种心情交织在一起，临安城这一夜，陆游迟迟无法入睡。
晚睡或者失眠，对于陆游来说并不是新鲜事。年轻时为读书，后来大多是因为国为民，感叹自己一生本领，却无从施展。
6年后，即1192年，又一次被罢官的陆游，闲居在故乡山阴，在一个风雨大作的夜晚，陆游在风雨声里又一次失眠。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直到这个年纪，陆游仍然没有放弃自己的志向，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成为白头将军，征战沙场。
陆游梦想中的英雄，并不是李白笔下白马银枪的潇洒侠客，而更像是金庸所写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他的所梦所思，出于为国效力的拳拳之心，无时无刻不同情怀念着南望王师的故土乡民。
即使到了即将离开人世的时候，他还想着“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这种纯粹的爱国情怀，如同宗泽临终时连呼“渡河！渡河！渡河”，辛弃疾过世时喊着“杀贼”，这种坚守纵使跨越千年，依然打动人心。
陆游的一生，在失望的漩涡里打转，科举失败，多次罢官，生活困顿，但他从来没有放弃对志向的追求。位卑未敢忘忧国，哪怕无人知，又如何？他的信念，造就了他强大的内心，他的赤诚，也正是他的伟大之处。失败和挫折从来无所避免，相信相信的力量，或许能帮助我们每个人度过最为困难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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