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人张岱的反转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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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五年的腊月，杭城连下了三天大雪，人鸟无声，万籁俱寂。一天晚上，水天一白的西湖中，一叶小舟载着一名士子缓缓驶向湖心亭。此人就是张岱。他身着锦衣毳裘，拥着熏香暖炉，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踏雪既不为营生也无要事，为的只是抒发一下兴致。
大家所熟知的“湖心亭看雪”，仅仅是他前半生多彩人生中的微小片段。由此往后十多年，风云突变，这位富贵公子陡然间成了落魄遗民。
半生阅尽繁华、半生历尽沧桑。“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一个“痴”字就道尽了张岱的一生。
一
张岱出生在绍兴城中的状元府第，祖上三代进士，是典型的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依着家风，他本该热诚仕途、进取功名，可他偏偏想做一个“玩咖”。
晚年的张岱，为自己的一生作总结时写道：“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美景美食美物美趣，但凡世间美好，他都要观赏品鉴一番。诗文、剑棍、调琴、农圃、戏曲、茶道等，没有张岱不会的，而且还都是出挑的。
比如他追求极致茶品，发现城外一眼泉水搁置三天后冲泡日铸茶，再加上几朵茉莉，色香味上佳，于是欣然取名“兰雪”。为了饮出不同滋味，他还自己养牛挤奶，用铜锅将牛奶与兰雪汁烹煮调制，研发出了“玉液珠胶”的新型饮料，称得上是“奶茶鼻祖”。
张岱不仅是馋嘴的老饕，更是梨园的行家。因精通导演，每遇他排练剧目，演员们都不敢有丝毫潦草。他自编自导的戏文《乔作衙》演出时，观者争相先睹为快。
如果你认为张岱只是兴致勃勃甚至有些得意地沉湎于繁华的都市、精细奢靡的生活，那就错解他了。
一面是不厌其精的“生活美学”到了极致，一面是大明王朝风雨飘摇的信号已如灯火明灭可见，现实与理想错位的世界就会让人无所适从——浮华如梦，“梦”里越美好热闹，内心就越伤感。
时代洪流卷过，渐入中年的张岱挣扎在无法调和的精神矛盾之中。他写《夜航船》，试图匡正伪知识分子的浮夸；写《古今义烈传》，希望找回失落的忠烈，唤起天下人的担当；他甚至在清军入关之际，立马横刀杀入战场。
劳碌半生，皆成梦幻。“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
二
时代车轮无可阻挡。不侍二朝的明朝遗民，有的隐居深山、不问世事，有的宁死不屈、以身殉国，其中，就有张岱的好友祁彪佳以及堂弟张萼。
他无法接受这悲痛，“披发入山”，过起隐居的日子。活着需要更大的勇气。好几次张岱企图自决，最终他还是决定要活下去。“每欲引诀，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反思历史、保存文化之不堕乃义不容辞的责任，在山河巨变后为国存史，这是萦绕张岱晚年的痴念。
身病易治，心病难医。目睹了那么多舍生取义，这种苟活于世的遗憾与愧疚才更加灼烧他的内心，甚至他在81岁时还曾说：“忠孝两亏，仰愧俯怍。聚铁如山，铸一大错。”作为遗民，心中慷慨之气无所依归，著书立言是他唯一的精神寄托。
《石匮书》成书之路上满载着张岱笔耕不辍的痴心。以亲历者的角度，撰述兴亡，每次下笔，都犹如揭掉刚刚结痂的伤疤。
最初著史时，张岱只计划写至天启年间。但是故国倾覆之后，他迫使自己对明朝灭亡的原因作一个回应。为了给后人留下那个时代除正史以外的不同“看法”，于是他一直写到了崇祯和南明。整部明史，他写了三百万字。
张岱一直活到了92岁，在漫长又跌宕的人生中，虽失意于科举之路，断了追逐功名之心，但他终究不是碌碌无为的纨绔子弟。从青年时的博采，走向中年时的执念，最终在晚年，他找到了自己的心灵归宿，选择修史作为自我救赎的途径。
三
面对命运的巨变，张岱的“痴”，又何尝不是他的面具与盔甲，掩盖他的累累伤痕、血泪风尘，也撑起他的躯体，进行着属于他的抗争。
“痴”是张岱的困顿与挣扎。以“甲申年”为界，他的痴也由此划为两个段落：明朝覆亡前“繁华靡丽”的痴之情，清朝建立后“过眼皆空”的痴之妄。他“悠悠忽忽”地纠缠于两种痴念间，余生都在面对“既不能觅死，又不能聊生”的无解困境，徘徊在“惟恐其非梦，又惟恐其是梦”的无尽踌躇之中。
经历家国山河之变，方有人事兴亡之思。在国破家亡后，张岱回过头写下“崇祯五年”的湖心亭之游，记忆里冬日雪景的惊艳历历在目，孤身看雪的放旷心境仍念念在怀，但在风雪之外，却多了一份透骨的湿寒。
白茫茫大地中，那“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业已若有若无、模糊不清，似故去的痕迹；那“余舟一芥”，又何止是湖中的一芥，更是时代大潮中，身若飘萍的草芥之叹；而那“两三粒”人，面对的是江雪，更是命运的千万孤独。
“痴”也是张岱的意真与情深。前半生敢爱敢做、率性风流是真，后半生披发入山、风骨不改亦是真，他痴得洒脱。至古稀之年为自己写墓志铭，一连12个“好”。全数短句，下笔如擂鼓，不仅没有文人腔调，更没有龙钟老态，一派风发的少年意气。
他痴得执着。他身上浸润着儒家士子对文化传承的自觉，以及对艺术技艺的赞扬、对文化胜景的保护、文物史料的考证与反思……他的观察和记录早已不限于观赏，而是秉持着气节与责任，是借文字使记忆和情感得以维系，为历史和文脉添续香火。
又是岁寒时，我们不妨抖抖身上的劳尘，寻一刻闲暇，翻一翻《陶庵梦忆》《西湖梦寻》，跟着张岱西湖观景、龙山放灯、南镇祈梦，于浙江的动人景致间来一段人文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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