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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文论关键词|陈世丹:后人文主义

敬请关注我们的 比较文学与翻译研究 2022-09-11



内容提要:“后人类”这个术语于 20 世纪 90 年代正式进入人文主义和社会科学的当代批评话语体系;后人文主义理论是继后结构主义、后现代主义、后现代文学伦理学批评之后另一种重要的后学。人文主义是一种集中在人的利益或价值的学说、看法或生活方式,尤其是一种通常拒绝超自然主义,强调个人的尊严、价值和通过理性而实现自我的哲学。而后人文主义作为一种哲学思潮,则以批判传统人文主义为己任,主张“去人类中心化”。哲学后人文主义思想首先解构人文主义的基石“人”的概念,接着又向“人类中心论”和人 的优越性发难,彻底终结了人的自大传统。后人文主义提出了和谐共存的自然观,主张合 理开发利用高科技,恢复科技造福人类、维持社会可持续性发展的功能,倡导人类要关爱非 人类,承认差异,包容并敬重他者,建构多元物种和谐共生的后人类社会。后人文主义理论 不仅有助于揭示新兴技术的内在政治,同时也为我们重新看待人与技术、人与动物、人与环 境等的关系提供了一个全新的出发点、一种新型的研究方式。 

关键词:后人类 后人文主义 超人类主义 哲学后人文主义 


 

略说

近年来,“后人类”(Posthuman)或新人类一词频繁出现在大众媒体与学术话语中, 后人文主义(Posthumanism)理论也成为继后结构主义、后现代主义、后现代文学伦理学批评之后另一种重要的后学。后人类这个概念起源于科幻小说、未来学(futurology)、当代艺术和哲学,其字面意义是指存在于超越人类状态的个人或实体(entity)。这一概念提出了伦理学与正义、语言与跨物种交流、社会制度和跨学科知识的问题。后人类这一概念既 发生于后人文主义,也发生于超人类主义(transhumanism),但它在每一学说中都有一个特殊意义。2017年,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与德国元人文主义(metahumanism)哲学家索格纳 (Stefan Lorenz Sorgner)和社会学家休斯(James Hughes)合作,创办了《后人类研究杂志》 (Journal of Posthuman Studies),对后人类概念的方方面面进行分析讨论。在批评理论中,后人类是一个思索性的存在,它代表或追求对人类的重新设想。后人文主义以人类作为自己批评的对象,批判地质疑人文主义。作为哲学的一个分支,人文主义声称人性是一种普遍的状态,人类就是从这种状态中出现的。人性是自主的、理性的、有自由意志的能力,将 其自身统一为存在的顶点。因此,后人类承认其自身的不完美和不统一,而且在追求维护 智力刚性(intellectual rigour)和致力于客观观察的同时,通过多样化视角认识世界。这种后人类实践的关键是不确定地改变看法,通过不同的身份证明自己。关于这一主题的批 评理论家认为,后人类有一种自然发生的本体论,而不是一种稳定的本体论(王治河 217)。换句话说,后人类不是一种单一的、确定的个人,而是一种能“成为”或体现不同身份的,从多重的、多样化的视角认识世界的人。


综述

后人文主义的提出


后人文主义思想是在对传统人文主义思想的反思和批判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后人 类”这个术语于 20 世纪 90 年代正式进入了人文主义和社会科学的当代批评话语体系中,它的起源可以追溯到上世纪70年代。法国哲学家福柯(Michel Foucault)在《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The Order of Things: An Archaeology of the Human Sciences)一书中提出 后人文主义思想,认为“人”只不过是历史的建构,而现在“人”的时代即将结束,“正如 考古学所展示的那样,人类只不过是近代的发明,而且正在接近它的终点。如果这样的 安排正如他们势必会出现一样必定也要消失……我们可以确定的是,人类的痕迹一定会 被抹去,就像画在海边沙地上的脸谱一样”(422)。之后,美国思想家哈桑(Ihab Hassan) 在其 1977 年发表的一篇论文《作为表演者的普罗米修斯:走向一种后人文主义文化?》 (“ Prometheus as Performer: Towards a Posthumanist Culture?”)中也预言道:“首先我们需要知道的是人类的形式——包括人类的欲望及其所有外部的体现——也许都在发生剧烈的 变化,这必须得到重新的审视。我们应该意识到人文主义五百年的历史即将结束,随之转 化成我们所称的后人文主义”(843)。

后人文主义首先对人文主义的基石“人”的概念进行了解构,接着又向“人类中心论” (anthropocentrism)和人的优越性发难,彻底终结了人的自大传统。后人文主义思想首先 提出和谐共存的自然观;其次是主张合理开发利用高科技,恢复科技造福人类、维持社会可持续性发展的功能;再次是倡导人类要关爱非人类,承认差异,包容并敬重他者,建构多元 物种和谐共生的后人类社会。围绕后人文主义的批评话语是不同质的,而事实上呈现为一系列经常矛盾的思想,而且这个术语本身是有争议的。由于这些矛盾,用一个单一的术语涵盖佩珀雷尔(Robert Pepperell)的《后人类状况》(The Posthuman Condition)和海尔斯 (N. Katherine Hayles)的《我们如何成为后人类》的全部思想是明显成问题的。 



后人类大致与哈拉维(Donna Haraway)的文章《赛博格宣言》(“A Cyborg Manifesto”) 中的“赛博格”(cyborg)同义。赛博格这一概念拒绝僵化的边界,尤其是那些将人类与动物、人类与机器分离的边界。赛博格是超越性别、种族和阶级意识的。哈拉维反对以命名和身份来界定群体,认为性别、种族或阶级意识是由父权制、殖民主义以及资本主义充满 矛盾的社会现实和可怕的历史经验强加于我们的结果。所谓的性别概念本身亦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范畴,它是在有争议性的科学话语和其他社会实践中建构的。命名的实践因难 以摆脱性别、种族和阶级的偏见,容易导致歧视和污名化。哈拉维力图通过赛博格这一主体来超越目前各种身份认同(族群、种族、性别、阶级等)彼此矛盾冲突的困境,同时建构一个多元的非本质的主体概念。这并不意味着她赞同一种普遍的总体性的理论预设;她认为,女性主义的共同语言之梦,就像所有对一种完全真实的语言、即完全忠实地指称经验的语言的梦想一样,是一种极权化的帝国主义梦想。所谓统一的普遍性的话语应该让位于多元的和多重声部式的对话,我们应该关注存在于具体化的、特殊的历史情境中发生的具体实践,并注意其不同的性别、种族和阶级立场。哈拉维力图通过赛博格式的书写,超越现代性中各种身份认同彼此矛盾冲突的困境,并重建一种多重的、差异的、多元的后现代主体,一种主客体以及主体间边界模糊、虚拟与真实交织并具备后现代破碎、不确定以及多重自我的混合主体(Haraway 149-81)。在哈拉维看来,人和机器不是对立的而是混融 的状态,我就是机器,机器就是我。我们对机器负责,但它们并不支配或威胁我们。医学 中机器与有机体的混合,到我们日常生活中无所不在的眼镜、手表等辅助设备,人们在后 现代的生存状态中不可能是完全自然的“人”。哈拉维的赛博格人似乎不再是一个乌托邦 神话,而确实在现实生活中发生了。哈拉维在文章结尾振奋人心地宣告:“我宁愿做一个赛博格而不愿做一个女神”(181)。实际上,我们没有哈拉维所说的那么幸运,我们没有权力选择,无论我们愿不愿意,都自觉或不自觉地卷入到科技革命的浪潮中,被塑造成一个赛博格。我们始终对一个问题存疑:在人、动物和机器的界限不复存在的实践中,我们 应该如何界定人性?


在哈拉维之后,海尔斯在很大程度上认为,自由主义的人文主义使思想与身体分离, 把身体描绘为思想的“壳”或承载工具;断言在 20 世纪晚期和 21 世纪因为信息技术把人类身体放入议题之中,自由主义的人文主义将变得越来越复杂;我们必须在把信息理解为“无实质的”、即不能在根本上代替人类身体而只能成为人类身体一部分的某种事物的同时,认识到信息技术的进步和人类生活的实践(2)。在这个 DNA、计算机和人工智能时代 里,信息正在变成无实质的,正如携带它的“身体”消失在虚拟中一样。虽然一些人对这些变化感到惊奇——意识被下载到计算机里或人类被发送进太空去进行星际旅行,而其他人则惊骇地观察这些现象,看见怪物正在这些机器里孵化。海尔斯则在《我们如何成为后 人类》中使宣传与事实分离,深入研究了信息时代里具体化的命运。她叙述了三个相互交 织的故事:一、信息如何失去了它的身体,就是说当一个实体与携带它的物质构成分离时信息如何被概念化了;二、赛博格文化和技术的构成;三、在控制论话语中随着后人类的出现自由人文主义主体的解散。海尔斯指出,“人类或者温和地进入那美好的夜晚,加入恐龙——那曾经统治地球但如今已消失的物种,或是通过自己变成机器而在这个地球上继续多待一会儿。在任何情况下……人的时代都渐进结束了”(283)。 


通过广泛地跨越技术、文化研究和文学批评的历史,海尔斯说明了什么被抹去、被忘记 和被省略,从而把信息想象为一种无实质的存在。这样,她从二战后控制论梅西会议(the Macy Conferences on Cybernetics)谈到 1952 年控制论爱好者乌尔夫(Bernard Ulf)创作的 小说;从自为的概念谈到迪克(Philip K. Dick)的幻觉与现实的文学探索;从人工生命谈到对视人类为控制论系统的后现代主义小说的探讨。虽然成为后人类可能是噩梦般的情境,但海尔斯表明它也可能具有解放的意义。从控制论诞生到人工生命,《我们如何成为后人 类》一书提供了一个不可缺少的关于我们如何到达我们的虚拟时代和我们可能将从这里 走向何处的描述。


后人文主义的发展


后人文主义的根源可追溯到后现代主义的第一次浪潮,但是“后人类转向”完全是 20 世纪 90 年代女权主义理论家所创造的,它发生在文学批评领域,所以后来被界定为 “批判性后人文主义”。同时,文化研究也接受了它,提出了一个被称为“文化后人文主 义”的看法。到了 20 世纪 90 年代末,批判性后人文主义和文化后人文主义发展成为一种更聚焦在哲学上的探究,如今被称为哲学后人文主义(Post-philosophical humanism),它是一种综合的尝试,通过一种对传统人类中心主义和人文主义假设的新认识,重新进入哲学研究的每一个领域。后人文主义经常被解释为后人类主义和后人类中心主义(postanthropocentrism),因为它出现在人类概念之后和人文主义历史之后,这两者都是建立在分 等级的社会建构和以人为中心的假设基础之上的。物种歧视(speciesism)变成后人类批评 方法整体构成所必需的一个方面。不过,后人类对人类首位的克服不应该被其他种类的首位(例如机器的首位)所替代。后人文主义可被视为一种后排他主义(post-exclusionism),即反对人的任性和自以为是的状态;它是一种调解的经验哲学,以其最宽广的意义提供了一种存在的和谐;它并不使用任何正面的二元论或对立面,通过解构的后现代实践使任何 本体论的对立非神秘化。 


作为一种后排他主义,后人文主义不自以为是,也不着迷于证明自己的独创性,它是一个后现代的明确特征。为了假定“新事物”,后人文主义话语的中心必须定位,以便使 “对何而言是新”的问题得以解答。但是,人类思想的新奇是相对的、情境化的:在一种社会里被认为是新的事物,在另一种社会里可能是常识。此外,霸权主义的看法不明确承认所有存在于每一种特殊的文化—历史范式中的抵抗性观点,因此不承认嵌入任何话语构成中的非连续性。被后人文主义置于危险中的不仅是传统西方话语的中心,这一中心已经被其外围——例如女权主义理论、批判性种族理论、酷儿理论和后殖民主义理论等——从根本上解构了。后人文主义是一种后中心化,在某种意义上它不承认只有一个中心,而认为有许多特殊的兴趣中心;它既以其霸权的模式又以其抵抗的模式消解单数形式中心的中心性。后人文主义承认多种兴趣中心,但这些兴趣中心是 不确定的、游动的、短暂的,其视角必须是多元的、多层的,尽可能是综合的和包容的。


 随着后人文主义吸引了更多的关注并成为主流,新的挑战出现了:一些思想家目前正要拥抱“外来的”差异,例如机器人、生物技术的嵌合体动物以及外星人等,不需要对付人类领域内的各种差异,因此避免了从人类“边缘”发展而来的研究,例如女权主义、批判性 种族问题研究等。后人文主义在系统阐述后人类观点时,不坚持等级系统,认为不存在他异性的较高或较低等级,所以非人类的差异像人类的差异一样引人注目。后人文主义是一 种哲学,它提供一种出发方式,以相关的和多层的方式思考,以后二元对立的后等级模式扩大对非人类领域的聚焦,从而使人们得以想象后人类的未来,这将从根本上延伸人类想象 的边界。


后人文主义与超人类主义之间的差异


最简单地讲,后人类可以被定义为人类和智能技术越来越互相缠绕的状况。更具体地说,后人类是一种人类设计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中,那些信仰后人类的人所说的信息模式使我们成为所是之物,这种模式的开放将把对人性关注的焦点从我们的外观转移到那些信息模式上。这样,关注的焦点将会在功能上而不是在形式上:人性将被根据一个物种如何起作用来定义;换句话说,根据它是否像人那样加工信息——即它是否是有感情的、感情移入的、智慧的等等——而不是根据它的长相来定义。根据海尔斯在其《我们如何成为后人类》一书中所阐述的思想,人类与机器将被有效地合并,因为外表上的差异将是无意义的;有越来越多的人认为这也将取消人类与其他物种之间的差异。事实上,有人已经在某种程 度上做到了。一群被称为非人权利计划的思想家为大猿类赢得了合法的人格。如此一来, 后人类就自然地破坏了人类例外主义。 


超人类主义是通过任何新兴科学改造人类物种的计划,这些新兴科学包括遗传工程、数字技术和生物工程。超人类主义者已经开始使用移植物改造他们的身体,也追求更改人类的寿命、脑力和感觉,焦点是在使用修补学和其他修改方式来加强而非补偿正常的人类 功能。超人类主义与后人类主义之间有两个显著差异:一是后人类主义对信息和系统理论(控制论)更加关注,即关注后人类作为结果的与数字技术的基础关系;二是后人类主义对各种系统(如人类联盟)分布存在的强调,即对由其他系统组成并与其他系统缠绕的系统 的强调。而超人类主义不关注也不强调这两种事物的任何一种。 


后人文主义派生于后人类,因为后者代表人文主义主体的死亡。构成主体的品质取决 于作为一种特殊的独立实体的特权地位,这种特殊的独立存在拥有使它在宇宙中例外的独 特性,例如对于所有其他生物而言它具有独特的优秀的智力,或拥有一种获得自由的自然 权利,而这种自由是其他动物不能同样获得的。如果焦点是在所有智能系统本质的信息上面,物质和身体本质仅仅是携带生命的全部重要信息的基板,那么在人类与智能机器或任何其他种类的智能系统——比如动物、外星人,或一些构成智能存在的物质例如一群蜜蜂、某一行星的生态层、一组演算法、一组细胞自动机或一群细胞(毕竟它们就是人类的身 体)——之间不存在有意义的差异。换句话说,人类例外主义死了。我们面对一个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自己仅仅是与其他系统结合的系统。这就是人文主义的主体之死,它导致了如何考虑后人文主义主体地位困境的问题,此为后人文主义所应对的学术上的当务之急。


哲学后人文主义的出现


像我们在前面提到的那样,到 20 世纪 90 年代末,批判性后人文主义和文化后人文主义的发展更多聚焦在哲学探究上,如今被称为哲学后人文主义,它试图通过一种新获得的对传统人类中心主义和人文主义假定的认识,重新进入哲学研究的每一个领域。哈桑曾阐明,当人文主义把自己变成人们无助地称为后人文主义的某事物时,人文主义可能就行将结束了(212)。这种观点在日期上早于后人文主义潮流的大多数观点,后人文主义潮流是在 20 世纪晚期以多样化但互补的思想和实践领域内形成的,例如哈桑的理论著作清楚地提出了后工业社会中的后现代性。后人文主义超越后现代主义研究,被各种各样的文化理论家展开和利用,经常作为对人文主义和启蒙思想中成问题的形而上学的内在假定的应对策略。既对哈桑有所补足,又与哈桑形成对照的理论家包括福柯、巴特勒,控制论 学者贝特森(Gregory Bateson)、迈克库劳奇(Warren McCulloch)、维纳( Norbert Wiener)、 拉图尔(Bruno Latour)、乌尔夫(Cary Ulf)、格雷厄姆(Elaine Graham)、海尔斯、哈拉维、史 路戴( Peter Stroday)、索格纳(Stefan Lorenz Sorgner)、汤普森(Evan Thompson)、瓦雷拉 (Francisco Valera)、马图拉纳(Humberto Mathurana)、凯尔纳(Douglas Kelner),等等,也有哲学家例如佩珀雷尔,他们在著作中探讨了经常被后人文主义这个术语所代替的后人类 状况。 


后人文主义通过把人类降回到许多自然物种之一而与经典人文主义不同,从而拒绝了基于以人类为中心统治的任何要求。根据后人文主义,人类没有破坏自然或以先天道德理由使自己高于自然的固有权利;先前被视为世界的规定性方面的人类知识也被降至很少控制性的地位;人类权利、动物权利与后人类权利都存在于一个范围。人类智能的局限性和不可靠是众所公认的,但它并不意味着抛弃人文主义的理性传统。后人类话语的支持者们认为,创新进步和新兴技术胜过了笛卡尔等与启蒙运动有关系的思想家们提出的人类传统模式,与人文主义形成对照,后人文主义话语追求重新界定现代哲学对人类认识的边界。后人文主义代表一种超越当代社会边界的思想演化,被放在后现代语境中追求真理的基础之上。这样一来,它就抛弃了其早先要建立人类学共性的尝试,那种人类学共性被灌输了 以人类为中心的假定。 


福柯将后人文主义置于区分后人文主义与启蒙思想的语境中,认为这两者存在着紧张状态。人文主义追求建立标准,而启蒙思想试图超越所有物质,包括人文主义思想所建构的边界;借助于启蒙思想对人文主义边界的挑战,后人文主义抛弃了人类教条(包括人类 学的、政治的和科学的教条)的各种各样的假定,通过试图改变关于人类意味着什么的思想本质而迈出下一步。这不仅需要在多元话语(包括进化的、生态的、技术的话语)中去人类中心,而且需要考察那些话语,揭露人性固有的人文主义的、以人类为中心的规范的观念 和关于人的观念。


哲学后人文主义的核心观念


人文主义是一种集中在人的利益或价值的学说、看法或生活方式,尤其是一种拒绝超自然主义,强调个人尊严、价值和通过理性而实现自我的哲学。后人文主义作为一种哲学思潮发生在当代西方,以批判传统人文主义为己任。它发挥了相当大的影响,所以不少人声称我们的时代是“后人道主义时代”(王治河 217)。比利时哲学家布鲁克曼(Jan M. Broekman)在其《结构主义》(Structuralism)一书中也认为,许多巴黎哲学家为了不至于成 为各种各样的故弄玄虚的受害者,认可一种积极的反人文主义(2);这种积极的反人文主 义明显是后人文主义的另一个称谓,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哈桑偶尔使用超人类主义替换后人文主义。毫无疑问,与人文主义有不解之缘的反人文主义是一种对人文主义的放弃和超越。后人文主义对人文主义挑战的第一个关键点是作为人文主义理论基石的“人”的概 念,因为事实上,至少自 17 世纪以来,所谓的人文主义不得不依靠某种从宗教、科学和政 治借来的“人”的概念。后人文主义在解构了传统人文主义赋予人的一系列特权后,宣告被传统人文主义奉为神圣的“人”死了。福柯认为上帝已死的时代已被人已死的时代所取 代。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evi-Strauss)公开宣布,我们必须抛弃主体(人) 这个令人讨厌的宠儿,因为它占领哲学舞台太久了;在接受法国周刊《专使》(Express)的 一次采访时,列维-斯特劳斯指出萨特发展的存在主义是一种主观性哲学(王治河 218)。实际上,自笛卡尔以来,法国哲学一直是被主体的概念所控制。如果我们想要获得其他真 理,我们必须选择另一种观点、一种不同的观点,于是后人文主义就采用下列方法围剿作为 中心而存在的“人”。 


首先,后人文主义向人的中心性和优越性发难。我们知道,各式各样的哲学人文主义 都以人类中心主义作为它们假定的理论前提,都抬高人类,认为人类至高无上,而且将主体 置于现实和历史的中心。根据后人文主义的观点,这是一种自大狂(megalomania)、一种渴望将人类自己变成上帝的征兆,谢克纳(Richard Schechner)在其《人文主义的终结》(The End of Humanism)一书中认为,所谓人文主义的终结就是自大狂传统的终结(106)。人类的特权被认为是唯心主义的特权;在后人文主义者看来,人文主义所推崇的主体性并非根 深蒂固的哲学现实,它只是一种不需要解释的深层结构或深刻理性的表面现象。后人文主义用“去中心”作为武器,使自我非中心化,作为中心的传统自我被当作幻觉、信仰的产物而被抛弃。后人文主义的结论就是,“我们是非统一的、多元的存在”(王治河 218)。 


在对人的中心性的抨击过程中,后人文主义进一步破坏了人的优先权和自主权。福柯 对“人”进行了考古学研究,其研究成果震惊世界。根据他的分析,值得尊敬的“人”本身的 西方概念不是永恒的无限的存在,而是一种特殊时代和特殊知识的有条件的产物。萨特的存在主义是一种人文主义,而且它肯定人的存在性,所以被认为是我们时代的真正哲学;对此福柯的反应是所谓的人的概念仅仅是特定历史时期的一种认识论的建构;不仅人是有限的,而且所谓人的自主权和创造性也只是一种“神话”,人并非人文主义者以为的能动的 创造者,他是被想象出来的,其存在是“现代思想所构成的”(375)。我们总是习惯以为在某种意义上个人或人类主体是首位,其实只不过是无个性特征的语言或思想体系的表面结 果。因此,对后人文主义者而言,主被放逐、被边缘化是自然的事情,最初在传统人文主义中被认为是终极根源和构成主义的人被变成了后期生成的、派生的和建构的事物。后人文主义另一重要的理论内容是对人性论、不变的人性和人本质的讨伐。后人文主义者认为,不存在普遍的、一般的和不变的人类本性和人类本质,传统人文主义的“人类本 性”和“人类本质”的概念应当抛弃,因为人并非是人文主义以为的一种根深蒂固的理性和一种独立存在的事物,他是历史的产物,各种各样的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产物。根据 巴特( Roland Barthes)激进的实证主义观点,人们不再对解释的动机感兴趣,只重视行动。人们不再设法查明不同的人实际上是否是不同形式的相同的个人,而只认角色为惟一可以 被认识的关于个体的真理(王治河 218)。 


人文主义认定人具有一种天生的和无限的认知能力,人的思想能够绝对地认识关于一切的真理。后人文主义用怀疑论颠覆了人文主义在思维和存在关系上的自信,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推翻了人文主义的人类进步的概念。人类自信主要表现在人是万物的尺度这一古老的格言上面,后人文主义挑战这一信仰,首先就从尺度开始。根据哈桑的分析,“尺 度的理想模式是封闭在真空里的计算器,但这一用来计算长度的仪表也是不断变化的,这种变化一直是通过早期的白金(platinum)到铱(iridium)(1)到光谱(spectrum)(2)、光的波长 (light wavelength),再到 86 氪( krypton)(3) 桔红线(the orange line)”而反映的(转引自王治河 219),其特征是越来越非实体化、非物质化。然后,哈桑以杜尚(Marcel Duchamp)的画《罐装机遇》(Canned Chance)为例,又解释说关于同一理想长度我们可以有三种观点。既 然所谓的客观的准确的尺度总是变化的、各种各样的,那么作为“尺度”的人必定不可能是 绝对的。他的结论是我们生活在作为尺度的人开始变化的门槛上,变化的一个重要方面就 是从绝对向相对的转变。 


在后人文主义者看来,人类只能相对地认识事物,不可能绝对地掌握事物。确实存在我们不能讲述的事物,它们自己显示自身,可称为神秘的事物。人并非传统人文主义以为的那样无所不能,因为一切都不是特定的,一切都不是已知的。作为后人文主义的理论先驱,海德格尔曾谈到存在一种不可避免的、未加思考的(unthought)事物。传统的人文主义错误地理解了未加思考的事物,或视其为客体的抽象形式,或视其为主体的抽象形式。换言之,所有的传统人文主义思想家们通过人为地把复杂的、多重的事物还原为简单的、单一的性质而犯了一个过分简单化的错误,海德格尔的“精神”(spirit)、尼采的“权力意志”(power will)、弗洛伊德的“力比多”(libido)、胡塞尔的“意向性”(intentionality)都是如此。在这个意义上,人文主义是一种唯心主义。后人文主义把思想看作一种进一步产生复杂性的事物,并且认为不存在任何不证自明的思想。知识不再是笛卡尔式的个人考查思想内容的确定性结果,而是社会地产生的。笛卡尔的“我思”不是认识的前提,而是认识的结 果,而且是唯心主义的简单化认识的结果。此外,笛卡尔式的内省、自省、自我研究方法将不再起作用,因为对我们自己而言,我们“不再是自我透明的”;相反,在大多数情况下,我 们不知道我们将如何认识和我们将认识什么(王治河 218)。


 在后人文主义者看来,人文主义还有一个盲目乐观主义的谬误,其理论基础是把人置于上帝的位置,并把人类自由的进步等同于人类理性的进步。这种盲目乐观主义无法回答后人文主义提出的下列问题:人类有文明,可为什么他们日益焦虑和孤独?人类有科学,可为什么他们不断地感到困惑?人类不断获得丰富的知识,可为什么他们觉得自由离他们更 加遥远?与传统人文主义相比,后人文主义表现出一种悲观主义,这显然是对人文主义的 廉价乐观主义的否定。这种否定是有深刻的历史内容的;与此否定相联系的是对进步概念的幻灭。人文主义思想家们曾经讲述的各种各样关于“人类不断进步的故事”,被后人文主义视为一种“虚构”“一种人为的虚构”(王治河 220)。 


总之,后人文主义是一种时代的哲学、一种当代西方正在流行的具有广阔影响的哲学文化思想;它既是对自由资本主义的反思,也是对后工业社会的回应;既是一种对现实的哲学反思,也是对哲学本身的自我反省。从哲学的视角看,后人文主义的主要贡献是使我们重新认识人在世界和现实中的地位,重新认识曾自以为是“万物的尺度”和“中心”的人,重新认识曾经以为是清楚已知的世界。具体地说,后人文主义使曾经被认为是绝对的人的存在相对化、多元化、复杂化了,因为世界本身是相对的、多元的、复杂的。这里,后人文主义给予我们的一个重要的方法或启迪就是,我们应该拒绝简单地看待事物,因为事物本身是 复杂的。可见,后人文主义完全抛弃了唯心主义的“主体观念”,在批判唯心主义和抽象的 人类本质这一点上,后人文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的经典作家们殊途同归。正像一些外国学 者们指出的那样,后人文主义者所说的“人之死”是指“被主观主义地理解了的人的死亡”(王治河 221)。一旦人身上的各种各样的“本质”和“特权”被剥夺,人就会被还其本来的、相对的、多元的、复杂的真实面目。与经典人文主义不同,后人文主义通过把人类降回到许多自然物种之一,从而拒绝了基于以人类为中心统治的任何要求。在明确人类权利、动物权利和后人类权利都存在于一个范围内的认识基础上,后人文主义形成了建构和谐社会的 思想,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维度:一,建构尊重自然、不同物种相互依存的生态社会;二,人 类必须用后现代伦理道德与政策法规指导、规范科技实践,合理利用高科技;三,人类要尊重和关爱非人类,平等对待智能机器人赛博格,建构多元物种和谐共生的后人类社会。

总结

后人文主义话语旨在打开空间,依据当前文化和历史语境重新定义人类:人类是许多自然物种之一,是非统一的多元的存在。后人类不断地与智能机器一起共同进化,这种共同进化使人们超越了具体存在的边界,扩展了他们对真实经验的主观理解。根据海尔斯经常被称为技术后人文主义的后人类观点,自相矛盾的视觉感知和数字表示变得更加显著,甚至当人们追求通过解构感知到的边界来扩展知识时,这些相同的边界使知识获得成为可能,当代社会对技术的使用使这种关系复杂化。后人文主义意味着以身体边界为基础的主体性的丧失。这部分后人文主义,包括正在变化的主体性观念和对人类意味着什么的观念的破坏,被经常与赛博格观念相联系。虽然后人文主义是一种开阔的、复杂的意识形态,但它蕴含着对现今和未来的相关暗示。它试图重新界定社会结构,不是根据固有的符合人性 的或生物的起源,而是依据社会的和心理的系统,在这种系统里意识和沟通可能作为独特 的无实质的实体而存在。在对语言、象征主义、主体性、现象学、伦理学、正义和创造性的新 的关注之后,出现了有关人类存在中技术的目前使用及其未来的问题。后人文主义、尤其 是批判性后人文主义,会将后现代主义“去人类中心化”的事业进行下去。从这个角度看, 后人文主义理论不仅有助于揭示新兴技术的内在政治,同时也为我们重新看待人与技术、 人与动物、人与环境等的关系提供了一个全新的出发点、一种新型的研究方式。后人文主 义思想建立在人类主体伦理道德素质不断提高的基础上,倡导不同种族和不同物种之间的 平等和多元化概念,主张开放,倾听一切人的声音,培养“倾听他人”“宽容他人”“尊重他 人”的美德(格里芬 7),即后现代伦理道德;主张多元文化的和谐共存,共建相互依存、包容他者、多元共生的后人类社会。在文学批评领域,后人文主义理论视角也有助于我们揭示后现代主义小说家在作品中所表现的后人文主义主张:一,建构尊重自然、物种间相互依 存的生态社会;二,建构造福人类、可持续发展的高科技社会;三,建构人类与赛博格相互 依存、和谐共生、尊重“他者快乐”的后人类社会。后人文主义理论对于我国新时期政治建 设、经济建设、社会建设、文化建设、生态文明建设和人类命运共同体建设具有重要的借鉴 意义。


【注释】

(1)铱的原子序数是 77,原子量是 192.22,元素名来源于拉丁文,原意是“彩虹”。1803 年英国化学家坦南特、法国化学家德斯科蒂等用王水溶解粗铂时,从残留在器皿底部的黑色粉末中发现了两种新元素——锇和铱。铱在地壳中的含 量为千万分之一,常与铂系元素一起分散于冲积矿床和砂积矿床的各种矿石中。自然界存在两种同位素:铱 191、铱 193。 

(2)光谱:复色光经过色散系统分光后,被色散开的单色光按波长或频率大小而依次排列的图案,全称为光学频谱。光谱中最大的一部分可见光谱是电磁波谱中人眼可见的一部分,在这个波长范围内的电磁辐射被称作可见光。光谱并没有包含人类大脑视觉所能区别的所有颜色,譬如褐色和粉红色。 

(3)氪是一种化学元素,是一种无色、无臭、无味的惰性气体,把它放电时呈橙红色,在大气中含有痕量,可通过分馏从液态空气中分离。氪的多条谱线使离子化的氪气放电管呈白色,注入氪气的电灯泡是很光亮的白色光源,常用于制作荧光灯。氪正如其他惰性气体一样,化学性质极不活泼,不易与其他物质产生化学作用,已知的化合物有二氟化氪。


【参考文献】

[1]Broekman, Jan M. Structuralism. Dordrecht: Reidel, 1974. 

[2]Foucault, Michel. The Order of Things: An Archaeology of the Human Sciences. London: Routledge, 1989. 

[3]Haraway, Donna. “A Cyborg Manifesto: Science, Technology, and Socialist-Feminism in the Late Twentieth Century.” Simians, Cyborgs and Women: The Reinvention of Nature. Ed. Donna Haraway. New York: Routledge, 1991. 149-81. 

[4]Hassan, Ihab. “Prometheus as Performer: Towards a Posthumanist Culture?” The Georgia Review 31.4  (1977): 830-50. 

[5]Hayles, N. Katherine. How We Became Posthuman: Virtual Bodies in Cybernetics, Literature, and Informatics. Chicago: U of Chicago P, 1999. 

[6]Schechner, Richard. The End of Humanism: Writings on Performance. New York: Performing Arts Journal, 1982. 

[7]格里芬:《后现代精神》,王成兵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 

[8]王治河:《后人道主义》,载王治河主编《后现代主义辞典》(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第 21721 页。 




作者简介


陈世丹,中国人民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语言文学专业和文学院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专业教授,博士生导师,全国英国文学学会常务理事。

原文刊于《外国文学》2019年第3期,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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