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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乡村教育有出路吗?

校长会 2022-07-17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诗坚 Author 肖诗坚






2020年底,长期关注乡村教育的俞敏洪一行来到了田字格兴隆实验小学,我们坐在立人堂聊田字格、聊乡村教育。当时我们的谈话内容有网络直播,其中的一段对话被媒体广为报道。

俞敏洪问:“你觉得中国乡村教育有出路吗?”

我回答:“艰难,特别艰难。但无论这条路的曙光在哪里,都需要一些人知道,路就在脚下。”

很多媒体在报道时特别强调了一点:肖诗坚在听到这个问题时“愣了有十秒”。

短短十秒,对于那一刻的我却无比漫长。

今日回忆,我在漫长的十秒中感触良多。

首先,我从敏洪兄询问的口吻中觉察到了一丝悲观及迷茫,所以,我即刻给予了回应,表达了坚定的决心和积极的心态。

其次,中国乡村教育是否有出路对于很多人而言是个问题,而对于我,一名乡村小学的校长,则如同一次灵魂拷问。因为寻找乡村教育的出路正是我率领团队下乡办学的初衷。

乡村教育的出路一问,非三言两语可言说,也非一人之问,而是一次“国问”。这一“国问”是需要我们的时代、我们的民族、我们的国家去正视、去面对的问题,也是需要我们齐心协力去解决的问题。

春节期间,我得空系统地梳理了这些年对乡村教育的思考,复盘了田字格的乡村教育探索之路,希望通过文字对乡村教育的出路一问给出我的答案。



01

乡村学生才是中国义务教育的主体


先看一组来自《中国农村教育发展报告2019》的统计数据:
  • 截至2017年,中国义务教育在校生人数为1.45亿人,其中乡村及乡镇学生人数为9,505万人,占义务教育总人数的65%;义务教育学校数量为321,901所,其中镇区79027所,乡村201633所,二者占义务教育学校总数87.2%。
  • 根据《中国乡村教育发展2019》的预测,到2030年,中国乡村依旧会有约1,700万小学在校生(不含镇区学生),约有400万初中在校生,甚至在广东这样的发达地区,乡村学校也不会消失。
通过这些数字,我们可以直观地了解到一个事实:乡村学生才是中国义务教育的主体,乡村学校是中国义务教育的基础。虽然乡村学生在减少,但乡村学校并不会消失。而作为一名乡村小学的校长,我所看到的是数字背后的那千万个鲜活的、正在顽强成长的生命。他们理应在这块生养他的乡村大地上度过健康幸福的幼年、快乐学习的童年、乘风破浪的青少年,他们理应被呵护、被浇灌,以期未来可以建设乡村、回报祖国。然而,农民后代、乡村子弟这个庞大的社会群体从出生起便默默承受着由于身份、地域等因素所引发的不公平待遇。作为义务教育主体的乡村学生,他们的教育问题没有获得应有的重视,教育质量也难以令人满意:
  • 我国乡村教师不足300万,仅占教师总数的1/4,负责承担近2/3的乡村学生的教育,致使乡村小学师资比近17:1,远低于国家平均水平的9:1。
  • 到2020年,我国基础教育才“基本实现区域内均衡发展”,也就是县域内的基本教育资源的平衡,但主要集中表现在硬件的基本配套。但是乡村教育的质量明显落后于都市,大量学生反映听不懂、学不会,他们以厌学和辍学来结束自己的读书生涯。
今天,以城市为导向选拔人才的教育目标,常常让人们忽视或轻视乡村学生这一庞大主体的存在。 乡村学校的凋敝,乡村学校及学生数量断崖式下跌,并非只是都市化潮流带来的结果,有很大因素是乡村教育质量下降及县域学校布局不合理造成的,而后两者都是可以通过国家政策进行改善和干预的。近年来政府已经在政策上给予乡村教育极大的倾斜,经济上给予乡村教育相当的支持:投入乡村幼儿园,增加特岗教师,制定《乡村教师支持计划2015-2020》等等,但这些投入的效果并不理想。甚至,我认为,这些投入对于濒临危机的乡村教育而言如杯水车薪,从力度到强度到深度都远不足矣。抢救先天不足、后天营养不良、严重被忽视甚至长期被城市教育“霸凌 “的乡村教育,根本不能拿历史数据做对比,不能谈增长,而应该做横向对比,与都市教育投入做对比。打个比方,对于一个经历过饱一顿饥一顿的孩子,只给粥和咸菜是不够的,因为粥和咸菜只能管“饱”,但改变不了孩子长期的营养不良,也满足不了孩子成长的需要。当乡村孩子们在吃粥和咸菜时,城市孩子吃的却是大鱼大肉和山珍海味。以我的亲身经历为例:兴隆田小所在的正安县是于2019年通过国家义务教育验收,为此全县投入了1亿教育经费,对近6万义务教育学生所在县城及镇乡学校进行了改造,增添了各种包括班班通在内的硬件设备,每间村小都有网有电脑有专科教室。老师和孩子们为此欢欣鼓舞。同年,我参观了无锡和北京的两所在建学校,得知国家对这两所学生人数为千人的学校的投入却都是上亿元,这两所学校的学生有带温水游泳池的体育馆、摆满画架颜料的美术馆和堆满乐器的戏剧院。今年年初,我参观了海口的一所私立学校Ischool。我得知这所开放式学校的建设投资达20个亿。



02

乡村教育关乎国家和民族的命运


中国乡村娃的成长及命运关系到这个国家的命运以及民族的命运,因为未来世界竞争的核心不在精英教育,而在于大众教育和基础教育。基础教育决定了一个国家的整体国民素质。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2015年的《反思教育:向“全球共同利益”的理念转变》文中提出,“优质的基础教育是在瞬息万变的复杂世界中实现终身学习的必要基础;我们必须把新的重点放在教育质量和学习相关性上,放在儿童、青年和成人的实际学习内容上。” 基础教育是未来教育可持续发展的核心与关键,而中国的乡村教育则是基础教育的关键。
谈人性 01


乡村教育关乎千万生命未来的生存与发展。也正如《反思教育:向“全球共同利益”的理念转变》一文所指出的,教育承载着尊重生命、尊重人格、尊重平等、尊重人的权益和社会的责任。乡村娃无论人数多寡,他们都有权利享受这个国家应该给予的教育,何况他们数量如此庞大,更应该给予更多的重视。


谈社会性 02


我们这个拥有15亿人口的大国有多于五亿的农民,他们不仅依靠土地为生,也以土地供养着这个国家。农民及他们的后代理应被善待,至少,他们有权利得到平等的教育资源及教育机会,甚至政府给予特殊的政策倾斜也不为过。这种政策的倾斜不单单是降低多少高考的分数,而是结合乡村特点给予乡村教育特殊的政策,以培养特殊的乡村建设所需人才。


谈国性 03


乡村教育关乎国家的未来与发展。我们的国家很难在一个庞大又薄弱的基础教育的底子上谈振兴和强国,农村教育不振,中国何兴?
谈民族性 04


农民依然以他们生活的居所、以他们特有的生活方式传承着中华民族的文化。我们背诵的诗词歌赋,经典古文,我们引以为傲的民族文化,无不是从土地中走出,甚至我们今天欢庆的每一个节气节日也都是在泥土中长出来的。失去乡村教育,割裂乡村,这个传承了五千年文化的民族也就是个木偶,很难玩出真把戏。我很难想象在钢筋水泥的建筑中可以真实感受到“千江有水千江月”的意境。


谈世界性 05


所谓民族的才是世界的,做好中国的乡村教育就是做出中国教育的世界性。中国要想成为教育强国,绝不能以牺牲乡村教育为代价,相反,强大中国乡村教育就是强大中国教育特色及中国教育的世界性。
放眼世界,发达国家在都市化发展过程中都无一例外地遭遇到了乡村教育发展的困境:生源减少,财政不足,师资匮乏。但是一些欧美国家早已把发展乡村教育提高到乡村振兴的高度,提高到国家发展层面。美国甚至在20世纪初就有把农民作为公民的乡村教育目标,政府及时给予乡村教育各种政策的倾斜和干预。上世纪60年代的美国乡村学校也经历了撤点并校的阶段,但专家、学者、家长及政策制定者痛定思痛,反思撤并的负面影响,于是有了90年代的“恢复乡村学校的运动”,政府增加经费,还原保留乡村学校。今天,乡村学校在美蓬勃发展,数量逐年增加。



03

中国乡村教育的出路何在?


我们回到俞敏洪的国问,乡村教育究竟有出路吗?十多年乡村教育出路的探索、四年乡土人本乡村教育新模式的实践告诉我:中国乡村教育不仅有出路,而且大有可为。但是,中国乡村教育的出路必须建立在尊重中国乡村发展需求的基础上;建立在满足乡村儿童教育需求的基础上;建立在珍视生命的基础上;建立在顺应乡村教育现实的基础上。

乡村教育的出路在乡土中


01目前,中国乡村最大的稀缺是农民及后代对乡土、乡村缺乏归属感和认同感。当今以都市为中心、为导向的教育体系,让乡村后代接受的是以 “自我否定”为核心的教育。乡村儿童要成长就要不断地否定:否定出身、否定生长环境、否定乡村及土地。他们被教育说:要改变命运就要离开乡村,要拥抱都市文明就要走出大山。离土离乡成为改变命运的代名词。
试问,当乡村教育以自我否定为核心内涵、以为都市输送人力为目的,乡村教育有什么出路可言?乡村教育的出路必须在乡土中寻找、乡村中寻找、在乡村的现实中寻找。中国传统文化有“根”的情节,落叶归根,告老还乡,这个根就是扎在乡土中。寻根、归根不仅是对归属感、认同感的追寻,更是在追寻中回答 “我是谁 ?”“我要去哪里?”的人生终极问题。教育的终极目的就是回答人的终极拷问。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同的乡土孕育出不同的子孙后代,陕西汉子和江南小生虽都是中华后代,但性相近、习相远。根的教育、一方水土的教育,也就是乡土教育。

△兴隆田小学生正在采访村长


关于什么是乡土教育、乡土教育缺失的问题,早在70年前,潘光旦老先生在《说乡土教育》一文中就曾指出:“近代教育下的青年,我们如果问他,人是怎么一回事,他自己又是怎样的一个人,他的家世来历如何,他的高曾祖父母以至于父母的前辈,是些什么人,他从小生长的家乡最初是怎样开拓的,后来有些什么重要的变迁,出过什么重要的人才,对一省一国有过什么文化上的贡献,本乡的地形地质如何,山川的脉络如何,有何名胜古迹,有何特别的自然或人工的产物——他可以瞠目咋舌不知所对。个人家世除外后,其余的问题都属于所谓乡土教育的范围。”
随着都市化、全球化的浪潮和教育一体化、标准化的推进,乡土教育愈发稀缺并愈发珍贵。如今的孩子们在教育中迷失方向,他们找不到根,没有归属感和认同感。如今的教育困境,例如教育内卷、小镇做题家等问题,其最深层的原因其实是我们的教育是没有根的教育,我们的教育飘在空中,老师不知道为啥教,学生不知道为啥学。
根的教育,也被西方学者称为“在地化教育”(place based education)。具体到乡村,在地化教育包括村落及地区的自然、环境、文史、经济、艺术、民俗等。学生需要进入村庄的真实情景中,认识、了解、学习自己的家乡。如此,不仅让学生渐渐了解“我是谁”“我从哪里来”,也会进一步培养学生对家乡的热爱。乡土教育若能和解决乡村实际问题相结合,那么学生就可以将学习与日常生活、与真实世界相连接,以帮助村庄进一步发展、共同过上美好生活为学习动力与动机。
乡土教育,也就是在地化教育,目前已融入世界众多国家的教育内容中,特别是乡村学校,在地化课程已成为实践综合的主要课程,融合生态环境教育、乡村教育等进行。
在国外,一些地方的在地化教育贯穿了中小学甚至大学,学生在综合学习中解决本地问题,为乡村振兴出谋划策,也为附近都市的儿童解决了“自然缺失综合症”等问题。我曾参观过日本以开放教育而闻名的白川村学园,令我印象深刻的不仅仅是教室空间的开放,更重要的是校园的开放。虽然从物理意义上这间学校依然有围墙,但它却是一所名副其实的“村庄中的学校”。一进教室,映入我眼帘不是学校公约而是村民公约,据说教师的聘用需经村委会的讨论,我在村博物馆看到了学生关于村庄调查的小论文,在村口遇见学初中生正为游客导游。白川村学园的毕业生也会走出去上大学,但其中也不乏有回村执教的年轻人。


△参观日本白川村学园和所在村庄我想,中国的乡村学校若十之有一二能够开展乡土教育、在地化教育,那么中国的乡村教育就有出路。


乡村教育的出路在山水之间02


环境教育、自然教育正在成为国民教育、素质教育的重要内涵。自然教育并非简单地教育儿童尊重自然,而是培养学生对自然的感知,让人与自然融为一体,让身心成为自然的一部分。
就环境教育而言,乡村学校有其天然的 “地缘优势”。他们抬头看见满天繁星,低头闻到花香草清,伸手摸到花叶枝条,迈脚踏在乡间小路。大自然是上天给予乡村教育最好的礼物,是那些患有“自然缺失症”的都市儿童和家长们所望尘莫及的。我们唯一要做的是珍惜上天的馈赠,把自然资源转换为教育资源。


△兴隆田小学生正在做自然笔记


以田字格兴隆实验小学为例,我们的学校在风景美丽的山区,群山跌宕,云雾缭绕。我们课堂也常常在大山中进行,老师带学生认识花草茶,找寻动物,写诗作画。孩子以自然为师,在和自然的生命对话中,学习生命,认识自然,认识自我。这种得天独厚的天然课堂,这种深入自然的教育,将是未来教育的核心内容,因为未来教育的重点不在于人能掌握多少知识,而是人能在知识浩瀚的海洋中,找到“我”如何与自然与环境友好相处。
格物才能致知。我们在书本上学习知识,在乡土中获得力量,在自然中习得智慧,如此我们的后代才能成为一个健全健康的人。


乡村教育的出路在小规模学校中 03


根据《中国乡村教育发展报告》,截至2016年,全国不足百人的小规模学校共计12.31万所,其中,乡村小规模学校有10.83万所,占乡村小学与教学点总数的56.06%。
乡村教育要有出路也需要面对并接受乡村学校以小规模学校为主体的现实。留在乡村学校的孩子常常是没能力没条件走出去的孩子,这些孩子也有权利享有高质量的教育。
但规模小被一些人认为是乡村教育发展的羁绊。有一些人为村小“算账”,认为投入村小经济效益低,投入产出比不高,不划算。他们更主张和点并校,发展乡村寄宿制学校。但是,教育不是工厂,不能简单地计算投入产出比。教育是育人,育人的前提是对生命的尊重并追寻教育的本质。教育本质是要培养出健康幸福有担当的后代,拥有数千万幸福健康的农民后代是国家最大的财富,这不能以简单的投入产出比来计算衡量。


△海口市琼山区红旗镇墨桥村仅有10名学生的村小


21世纪教育研究院院长杨东平长期呼吁建设“小而美”“小而优”的乡村学校,他指出“在教育现代化的维度上,小班小校将是未来学校的发展方向。德国、英国、芬兰等欧洲国家小学的学生定额就是150人左右,规模很小,一条街上有两三个学校。台湾地区20年前开始的教育现代化运动,明确地把“实现小班小校”作为教育现代化的目标”。

小班小校的优势在于利于“人本”教育。小规模学校里师生比高,教学空间大,小组讨论、体验式教学、户外教育等多种教学形式便于展开。所谓自然教育、乡土教育也都更适合在小规模学校中展开。



04

振兴乡村教育需要一场你我参与其中的运动


推动乡村教育需要掀起一场人人参与的社会运动。最近国家刚刚成立的“乡村教育振兴局”让我们一线的乡村老师为之一振,这又是一个强烈的信号:乡村振兴不仅仅是在国家政策层面,而且还将有更具体的行动。县域、区域教育应该依托乡土建立独特教育生态圈,打破以成绩、升学为唯一考量的标准,打破“统一化”“标准化”“一刀切”的思维定势的话,给予乡村学校更大的生存和生长空间。田字格兴隆实验小学是个好例子,就在我写文之即,又有两位学生家长来电,咨询送孩子来兴隆就读事宜。正安县给予田字格实验学校的政策就是值得推广的,没有县政府及教育局的支持,这间学校应该也会在消失的村小行列之中。乡村教育振兴当然需要乡村教师的积极参与。任何乡村教育改革创新都需以激发本土教师的教育热情为前提,因为他们是推动乡村教育的源动力。乡村教育振兴也是一场人人参与的社会运动,必须有怀揣理想的知识分子、社会精英愿意脚踏泥土地参与其中。因为,任何社会进步的推动都需要有人引领,有人赴汤蹈火。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民国时期,就有梁漱溟、陶行知、卢作孚等教育大师开展过乡村建设运动、平民教育运动,一批仁人志士投入到乡村教育与建设中,今日更有众多教育家、大批社会公益人士、志愿服务者如田字格老师投身到乡村建设与教育中。乡村教育呼唤心怀诗与远方、勇于担当的志愿者加入,这是时代的呼唤也是民族的召唤。我相信,未来中国最好的教育会发生在乡村。在小校小班的教育形态中,师生以天地为课堂,远取诸物近取诸身,心灵被自然滋养,课程在大地中孕育,孩子在乡土中增长智慧;学校连结着村庄,学生在解决村落问题中培养能力,在村落服务中养成责任与担当;网络打破了与世界隔离的村校,让对话、学习、交流可以随时隔空发生。
这种在乡土中孕育,在人本中滋养的教育是属于未来的教育,是属于乡村独有的教育,也是最好的教育。乡村教育大有可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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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诗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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