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冻小黄瓜？|记一起非常规劳动纠纷案
题目不解释，也没法解释，看完了本文，您自然就知道了。
大千世界，现实生活是最好最扯最全能的编剧，只有你想不到的剧情，没有它编不出的剧情。
比如下面这起劳动纠纷案件，时隔多年，仍让我记忆犹新。
信不信由你。
01
劳动者这么说
2005年春，我刚拿到律师证不到一年，像珠峰峰顶缺氧气那样缺案源。身为一名魔都新晋自由职业者，我呼吸着自由的空气，自由地花着之前的积蓄，自由的无人问津。
长此以往，何以为生？
这天，我认识的管律来电话说要给我介绍了一个标的不大的劳动案件。管律说当事人明天晚上请我们吃饭，顺便聊聊案情。管律说定了时间地点，就挂了电话。
第二天，我西装革履地装扮好，又怕太板正，就把领带抽掉了，塞到其实并没有公文的公文包里，打的前去赴约了。
管律和委托人已经在座了。
委托人胡总，公司老板，三十岁出头，看外形不像生意人，倒像演艺圈的模特，身高一米八，皮囊生得不错，戴着一副无框的眼镜，讲话细声慢气的。
奇怪的是，我问胡总案情如何？胡总总是岔开话题，来来来，尝尝这道鱼；来来来。喝喝这道汤。
管律也劝我吃饭吃饭，吃好饭再说。
饭后，胡总去买了单。
临要分手，胡总才从包里拿出一沓材料，说这是劳动仲裁那边转来的劳动者的申请材料、证据、传票、举证通知书等。胡总让我先看看材料，明天下午，他会来律所和我办手续，顺便谈谈案情及后继如何应对。
胡总买单时顺手要了三张停车票分发，我欲言又止，也没反对。
挥手作别他们后，我马上拿出材料，在酒店大厅里就浏览了起来。
虽然我当时做过的案子不多，不过这案子材料确实也很普通，证据也没多少。
申请人苏某，是个二十五六岁的上海小姑娘，告胡总担任法定代表人的A公司，要求补发六个月工资四万八千余元；报销业务费用两万多元。
申请书事实与理由部分内容很乏味，无非就是几几年几月入职A公司，任业务主管，月工资八千元（当时算蛮高的），另可报销业务费用。A公司自半年前起，未发放工资、不报销业务费用，故来申请仲裁云云。
证据主要有申请人经办的申请人在上面签名的A公司买卖合同一份；代表A公司去税务局开会的签到表照片一张；门禁卡一张；名片一张；与胡总MSN聊天记录五六张（证明有涉及安排工作、报销费用等）；银行流水，里面有申请人自行标注“公司老板”胡总每月转给苏某的8000元七八笔“工资”（转账无附言备注）、标识为A公司财务的某某四五笔“报销”（转账附言为“办公费”）。
很普通很常见的拖欠工资的劳动争议案件啊。为什么胡总在吃饭时一直不愿意谈案情呢？
02
单位老板这么说
第二天下午，胡总来到律所，我在会客室接待了他。
胡总拿出了厚厚一沓资料给我看，我大致翻了一下，主要是他和苏某的MSN聊天记录，以及苏某和案外人的MSN聊天记录。
胡总说，陈律师你先听我说说，再看资料。我和苏某是朋友介绍认识的，不瞒你说，其实就是相亲。我是蛮满意苏某的，后来也约了她几次，她也都来了。见了几次后，我就把话挑明了，她说她还没想好，但同意继续交往交往再说。
我们交往过程中，她表现得很清纯，说之前一直在上学，家教也严，都没谈过恋爱。我和她后来最多也就拉拉手、拥抱拥抱，她说要把初夜留到新婚之夜。我虽然比较诧异，但还是觉得自己碰到稀罕女孩了，很尊重她。
另外，她也表现得很独立自主，没主动向我要过东西（但我买给她，她也不会拒绝）；有时一些小钱例如喝咖啡、看电影什么的，她也会去买单。她本科是学国际贸易的，研究生是企业管理，本来准备考博，所以没找工作。最后博没考上，工作也暂时没找，当时赋闲在家。言谈中她多次提及要创业。
我当时手里有家贸易公司A公司，拿到了几家产品还不错的公司的代理，主要做内贸，外贸很少。我一则想追求她，二则也想把外贸这块儿做起来。于是我邀请她一起来搞家外贸公司B公司。
准备成立的B公司注册资本十万，她出两万，我出八万，她当法定代表人。为了照顾她，我特意让她出面签了一份A公司的合同，以业务提成的名义给了两万元，用于出资。为了签约时和客户客套，还给她印制了A公司“业务主管”的名片。
我们口头商议B公司由她经营，我负责资金和产品端。为了讨好她，我还给她每个月发八千块“工资”，都是从我个人账户打给她的，实际上也没啥要她干的。
B公司设立过程中，产生了一些费用，给她报销过几次。因为当时B公司还没设立，我觉着A公司也好B公司也好，都是我的公司，所以就让A公司财务报销给她了。
门禁卡是因为B公司设立后为节省费用，实际是在A公司的办公区域划了两间房子给B公司用，所以用的是一样的门禁卡。
后来B公司成立后，她也不太来办公室，来了也是在办公室玩电脑，或者来报销费用。我说B公司设立了，应该走B公司账，不能在A公司报销了，所以暂时没报销。
B公司成立好几个月了，她一单生意也没谈下来；我把之前A公司的一些外贸客户分过去，她也没跟进或实际操作。
我和她的关系在办公室没有公开过，私下里也就那样不远不近不咸不淡地处着。
结果有一天，我们网管说她老是上与工作无关的网站，还在办公室用电脑看电影、打游戏什么的，影响很坏。我也想了解一下她整天在办公室干吗？于是我让网管通过技术手段获取了她的MSN聊天记录，还有一些网站访问浏览记录。
结果，这biao子居然一直在骗我！她根本就只上了个财会专业的大专，根本就没正经工作过，也不会做生意。所谓报销都是她自己吃喝玩乐的发票，和业务经营根本就没什么关系，甚至有些发票是她家的物业费发票！
她以前也不知道谈过几个男朋友，至少打过一次胎。气就气在，她一边花着我的钱，一边和别人说我是“刚度”。还在电脑里到处和人打情骂俏，勾三搭四。给我戴绿帽子，哦不对，我们本来也没什么。
你看看这段，说着，胡总翻看几页MSN聊天记录打印件。
大致摘要一下。
苏：为啥搿两天一天比一天热？最高温度要到三十八九度，真是热煞！
某男： 侬现在辣辣做啥？
苏：我辣辣打电脑。
某男：胃口哪能？想勿想七小黄瓜？
苏：做啥？
某男：你这是上火了，来我这边，我用我火热小黄瓜帮你降降火！
苏：帮侬切特，放冰箱里，变成冰冻小黄瓜！
某男：我靠，谋杀亲夫啊，最毒妇人心。
苏：吾老喜欢侬个“小黄瓜”的，尤其是冰冻小黄瓜，想想就凉爽。
某男：葛末我等辣海，侬马上来噢，再会！
苏：OK.
我看得瞠目结舌，这让我以后还怎么面对小黄瓜啊？
胡总气得脸都绿了，说这只是其中一段，比这好猛的还有许多许多……
我问，然后呢？
我把这些东西甩给她了，她臊得不行，就自己走了。我以为这件事情就这样了，没想到她现在居然还有脸来告我？我把这些东西扔出来，我看她怎么做人？
我想了一下这样的庭审画面，觉得很别致，我也很想看到。
然而，律师的职业道德还是战胜了我的八卦心，我说，我不建议您这样么做。
03
明律这么说
我理解您的心情，这种事情，正常人都无法忍受的。但是现在是在打官司，我们平常说得是一件事情，可在案件的裁判者眼里一定要是有一种法律关系，或者说至少有一种主要的法律关系。
现在本案是劳动争议案件，苏某与A公司的法律关系其自称为劳动关系，您去抗辩苏某与您系恋爱关系，当初签合同、发工资报销、印名片、给门禁等都是因为您在追求她，所以不应支付劳动报酬。这显然不是一个好的抗辩理由。
首先，主体不一致，您是您，A公司是A公司，即便您是A公司的大股东、法定代表人、实际控制人，在法律层面，您和A公司也不能划等号。
其次，您和她之间甚至连恋爱关系都算不上，只是追求与被追求的关系，这种关系是非理性的，无法用一般的权利义务来衡量的关系，很难讲明白讲清楚。
最后，即便举证讲清楚了这种追求与被追求的关系，也不能对抗或否定劳动关系的存在，该付的工资还是要付的，该报销的费用也是要报销的。
还有，您获取她MSN和别人的聊天记录此节是违法的，侵犯了别人的通信自由和隐私权。
胡总问，那怎么办？她在领着我的“工资”在我的办公室用我的电脑和别人交流什么冰冻小黄瓜、火热小黄瓜，还要我来买单吗？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您别急，胡总。我们换个思路。她来要钱，不就是因为她认为她和A公司之间有劳动关系吗？所以A公司要发她工资，要报销她费用。我们否定了她和A公司之间的劳动关系，A公司不就不用付钱了吗？
那怎么说？
反正最好不要扯什么恋爱关系，我估计仲裁员会听得很认真，然后判你败诉。我觉得可以说她告错公司，她不是A公司的员工，而是B公司的股东、经营者。所谓工资，只是B公司筹备开设阶段，每月8000元是您作为B公司的大股东给具体办事的小股东的一种补贴，后来B公司设立并能正常运转后，您就停发了这笔补贴。报销也是这样，是B公司的筹备开办过程中的办公费用的报销。MSN中您和她谈及的工作、报销，其实都是B公司的事情。
那A公司的合同？代表A公司去税务局开会的签到表照片呢？门禁卡、名片呢？
代理人不一定必须是本单位员工；照片、名片的真实性予以否认；门禁卡是因为B公司也在该地址办公。
这样行吗？这不是事实啊？
但您说得事实在法律上是说不清的；而且打官司不是事无巨细地体现客观事实，而是应该围绕主要的法律关系去体现“法律事实”。
那我们该提供什么证据？
B公司的营业执照、工商信息，证明您和她都是B公司的股东，证明大家是合伙做生意的关系；苏某代表B公司工作的一些文件资料，证明她是在处理经办B公司的事务；B公司工伤备案的租房合同，证明该门禁卡的用途；她提交的那份合同的客户的书面说明，说知道苏某不是A公司的员工，只是代理签署了该合同，后继合同履行（送货、开票、付款等）她均未参与，是A公司其他人员经办的；您和她MSN聊天记录中商讨B公司经营的有关内容，证明您所说的工作也好、报销也好，都是指向B公司的。
胡总将信将疑地按照这个要求去准备资料了。
04
案件结果
劳动仲裁阶段，苏某没有请律师，对A公司的证据基本都认可了。
最终，劳动仲裁结果为，认为苏某和A公司之间建立劳动关系的证据不足，对苏某的请求事项不予支持。
苏某之后提起了一审并聘请了律师，最终，一审双方调解掉了，A公司总共支付了苏某15000元，双方无其他争议。调解笔录里谈到，苏某要配合胡总，把B公司的股权O元转出，法定代表人等也要更换掉。
05
为什么要这样说
案子的结果当然没有什么参照价值。
我们来马后炮分析一下，为何要弃客观事实的“男追女，女劈腿”不讲，而去讲“告错公司了，不是和A公司的劳动纠纷，是和B公司的经营纠纷”呢？
这里稍微科普一下。
1、 客观事实与法律事实
所谓客观事实就是不依赖人们的认识的事实真相,就是已经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一切事实的总和。
所谓，法律事实是依照法律程序、被合法证据证明了的案件事实。
有时法律真实几乎等同于客观真实,但有时候又与客观真实完全相悖。有证据支撑的事实才叫法律事实, 也就是民间说的“打官司就是打证据”。
法院采信的必须是法律事实，判决依据的也是法律事实。
2、一案实质上只处理一个法律关系（或者一个主要法律关系）
法律工作者为何执着于从一件纠纷里归纳、提炼出一个法律关系呢？
因为只有明确了主要法律关系，才能进而明确当事人的权利义务，打官司最终处理的其实就是各方权利义务的判定问题。
诉讼中的基础法律关系非常重要，它往往决定着案件的案由、管辖法院、诉讼策略，很多时候还体现着案件的本质，基础法律关系的成立与否甚至能决定着案件能否胜诉。
所以，找到案件的基础法律关系应该是诉讼案件的第一步，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3、 诉讼应该趋利避害、化繁为简
明白了法律事实与基础法律关系，自然就明白了其实诉讼中应该实话实说，但也不必完全实话实说。
要让己方的证据围绕着确定的基础法律关系展开，去构建、去追求对己方有利的法律事实。
这样的话，一个是必须对客观事实有取舍，琐碎的、无关的、会妨碍到明确基础法律关系的证据、陈述都是必须舍弃的。
另外，明显对己方不利的证据、事实陈述也是必须避免的。
最后，要给裁决者明确的结论，而不要让裁决者一头雾水或者去猜测。即俗称的要让法官做单选题，而不应该让法官做多选题。
综上，本案放弃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男女八卦，而去讲相对容易一点、清晰一点的、便于搜集证据的两人一起经营B公司的事情。
结果不说令人满意吧，至少是差强人意的。
只是这案子让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心平气和地对待小黄瓜，无论是看到、说到或者听到……
IT IS 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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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持安详，两两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