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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刺的小黄鱼现如今,离婚是件司空见惯的事情。法院门口的电子屏上滚动播放的开庭公告里,十条里面至少有两三条都是离婚案子的。当爱恨情仇鸡毛蒜皮交织纠缠理不清时,当眉毛紧蹙恨从心生面目狰狞只想互相伤害时,好聚好散和平分手,就成了一种奢侈品。夫妻本是同林鸟,一旦离婚互不鸟。离婚后,若无孩子羁绊,大家或可海阔天空各走一边,从此前夫(妻)是路人。若有孩子勾连,似前般那样非友好分手的,十有八九还会有后继战役。改名、迁户口、抚养费、探望权、变更抚养权等等事由,一言不合,马上开撕。孩子成了双方的擂台,你方唱罢我登场,不分输赢不下台!这种撕逼当然最后是没有真正的赢家的,但最受伤的其实不是参赛选手。而是没法左右自己命运的、不能阻止战火的、被当成擂台的孩子。满目疮痍,伤痕累累。小杰就是这样一座擂台。刚成为擂台时,他三岁,还没上学;现在,他六岁了,上大班了。爸爸和妈妈一直在余情未了地打擂台,但爸爸甚至都懒得来看看他这座擂台,他已经两年多未曾见过爸爸了。听说爸爸有了新的家,还有一个小杰没见过面的妹妹。所以,关于爸爸的样子,他已经记不起来了。妈妈销毁了所有有关爸爸的照片、图片、资料、痕迹。她唯一会提及爸爸的时候,就是当小杰做了她不认可的事情,惹她生气时。那时她就会吼着说,你和你那个死鬼爸爸一样坏/烂/笨/懒/丑……兴致再高一点儿,她还会翻出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真假难辨的事情,把爸爸讲成恶棍中的恶棍,流氓中的流氓,垃圾中的垃圾。妈妈不知道,每当小杰想要知道点爸爸的事情的时候,他就会故意犯点错。但爸爸妈妈毕竟几年之间除了打打擂台外,再没有什么往来了。听了几次后,小杰也就听不到什么新鲜事情新鲜话了。于是,他不再犯错误了。妈妈夸他很乖、很听话、很优秀。妈妈这时也会自己夸自己说,这都是妈妈教育的好哦。小杰很配合地微笑,看起来很乖的样子。小杰其实不是很想爸爸,他想奶奶。他依稀记得奶奶微微有些胖,烫着一头卷卷毛,时常笑眯眯的。因为总是在厨房里忙,奶奶身上有着换来换去的食物的气味:葱姜蒜、蟹鱼虾、香蕉苹果大鸭梨……有时好闻,有时不好闻。但他怎么也记不起奶奶的脸,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他记得的都是些旁枝末节无关紧要的碎片。奶奶背着他看过的鲨鱼,好大好大,一点都不凶,隔着玻璃慢慢地游来游去,很乖的样子。奶奶买给他的棉花糖,彩色的,有造型的,猪猪侠、小黄人、大白。他很喜欢大白,大白的样子很温暖,况且还是甜甜的棉花糖做的大白,又甜又暖。奶奶给他穿脱睡衣,他故意把头钻在衣服里面不出来,奶奶就挠他的咯吱窝,两人就笑成一团、滚成一团。奶奶做的小黄鱼,酥酥的、烂烂的、可香了。奶奶戴着老花镜,把鱼刺挑得干干净净的再拿给他吃,以至于他一直以为小黄鱼本来就是没刺的呢。上小班时,他还为小黄鱼有没有刺,和樱子打过赌。他输了,他哭得很伤心。樱子吓坏了,把作为赌注的棒棒糖塞回他手里,棒棒糖我不要了,你别哭了,再哭老师还以为我打你了呢,我就得不了小红花了。小杰哭得更伤心了,他想没有刺的小黄鱼,他想奶奶。他生气他怎么都想不起奶奶的脸,他担心如果再碰见奶奶,他会认不出她,错过她。他记得别人都说他像爸爸。所以他照照镜子,就大概能猜到爸爸长什么样子了。可是奶奶呢?对他这么好的奶奶呢?他实在想不起奶奶长什么样子了,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他是不是很坏?很没良心啊?小杰想,他太小了,不能去找奶奶。那奶奶呢,为什么不来看他啊?是因为妈妈带他搬了家吗?但大人不是都有电话吗?他不知道,妈妈把奶奶、爸爸、姑姑等人全部都拉黑了……快过圣诞节了,小杰偷偷地向圣诞老人许愿:他想见奶奶,他想吃没有刺的小黄鱼。如果两个愿望太多了,只能选一样的话,那就…那就……不吃小黄鱼了吧?这愿望他除了圣诞老人,谁都没告诉,因为老师说了,愿望说出口了,就不灵了。这天放学,小朋友们按班级排着队,依次由老师领着到校门口,然后让家长接走。今天校门口停了一个轮椅,挡住了学校仅开的供行人进出的边门的小一半。轮椅上坐着一个很瘦的戴着毛线帽、围着围巾、脸色蜡黄、一看就浑身没力气的、身上还盖着条薄毯子的老太太。推轮椅的是一名大约四十多岁的肤色黝黑有点乡里乡气的中年妇女。轮椅老太太从小小班等起(幼儿园按小小班、小班、中班、大班的顺序放学的),一直等到现在的大班。正是放学人多的时候,家长们对轮椅老太太独占半边门应该很有几分不满,但看她是残疾人的样子,也没人出来说什么。老太太也觉察出了旁人的不友好,每当有人看她时,她就在瘦脸上很吃力地挤出些笑容,以示歉意。反而推轮椅的中年妇女一副混不吝的样子,看见有人看她们时,就凶巴巴地瞪回去。小杰看见了轮椅老太太,感觉有点怪怪的。轮椅老太太也看见了他,眼睛一亮,示意推轮椅的中年妇女发声。小杰!小杰!快来这里啊!她一边喊着,一手扶着轮椅,还用力地挥着另一只手。洪亮的某种方言以及饱满有力度的肢体语言,顿时语惊四座、引人注目。带队老师一边按住小杰的肩膀,一边问小杰,你家亲戚?小杰摇摇头,我不认识她。轮椅老太太又往前凑了凑,想靠到小杰身边来。若不是保安拦着,估计就闯进校园里了。轮椅老太太吃力地将身子往前倾,从薄毯子下慢慢地抽出右手,低唤着“肉丸”什么的,想摸小杰的样子。小杰有些奇怪,但并没有害怕的感觉。反而老师有些警惕地把小杰往后扯了扯,正准备开口说话。你把手放下!万一有什么细菌病毒的呢!还好,小杰的外婆见状从人群后面挤到了前面来,大声喊着,拦住了轮椅老太太。轮椅老太太听了外婆的话,眼睛暗了下去,讪讪地笑着,把胳膊慢慢地缩了回去。你们太过分了!阿姨都快不行了,来看看孙子,摸一下都不行啊?!中年妇女中气十足地说道。谁让你来的?不是不让你来吗?万一有个什么好歹,你儿子不得拆了我们家啊?外婆没理中年妇女,一边上下打量着轮椅老太太,一边质问。对不起啊,亲家。轮椅老太太吃力地说着。别,我们可高攀不起。许是看轮椅老太太样子变化太大了,外婆也不由得放低了声音。喂,你说这个就过分了啊!阿姨都是癌症晚期的人了,我们为了找到这里来,方圆几里转了个遍,打听了好几天,才摸过来的。中年妇女抢着说。周围的人一瞧有了热闹,都看了过来。有相熟的,还彼此开始窃窃私语小声议论,脑补起了剧情。奶奶?!小杰认真地打量起轮椅老太太:很瘦,一点也不胖,不像;戴着毛线帽,露出的头发稀疏也不卷,也不像;脸上倒是带着笑,可看起来好像很难过的样子啊,更不像。小杰用鼻子使劲吸了吸气,即便是在户外,即便是冬天穿着厚厚的衣服,轮椅老太太身上那股子医院里说不清道不明的特殊气味、很老的老人才有的衰败腐烂的“老人气”仍然扑鼻而来、挥之不去。在这些气味里依稀还夹杂着一小股熟悉的怪怪的气味。这是什么气味呢?小杰努力地想着。我就是想来看看“肉丸”,我还给他带了些东西。轮椅老太太一边吃力地说着,一边慢慢地从薄毯子下面的怀里开始掏着什么。外婆说,谢谢您啦,我们家什么都不缺。一边说着,一边拽着小杰的手,分开人群往外走。等一下,带队老师说。干吗?外婆有点心慌、有点故作不解地问道。您忘了打卡。滴,外婆找出接送卡,在门口的机器上刷了一下。趁这个机会,轮椅老太太终于把东西掏出来了,一副小手套、一袋糖果、一个大大的乐扣乐扣盒子。我们真不要。您以后也别来了,治病要紧。您电话里说要来要来,我都给您说清楚了,您没权利来看孩子的。唉,这可不是我说的啊。我特意咨询过律师的,他们都这样说的。外婆自顾自地说着话,也不去看轮椅老太太,依旧拽着小杰往外走。虽然没人理她,中年妇女还是要抢话。别的就算了,那一大盒小黄鱼,可是阿姨天不亮就起来做的,一根刺一根刺挑的。就为这个,连今天的化疗都没去!我说要帮忙,她都不让,她说她家肉丸讲究,就爱吃她这一口。外婆有点迟疑,顿了一下,还是拽着小杰往前走。轮椅老太太让中年妇女拿着东西追上去。周围的人哗啦一下,就让开了一条道儿。中年妇女扯住外婆,把东西往外婆怀里塞。外婆一边拽着小杰,一边躲闪拨拉。中年妇女力气大,外婆被拉住,走不了了。你干什么啊!别吓着孩子。外婆低声恳求道。中年妇女一怔,手就松了些。另一只手拿的东西也被拨拉到地上了。咕噜咕噜,小杰看着掉到了地上的乐扣乐扣,里面都是小黄鱼,酥酥的、烂烂的、很香的样子。奶奶?小杰已经有点相信轮椅老太太就是奶奶了,虽然她的样子和他记忆中的奶奶一点都对不起来。噢,小杰终于想起来了。刚才“奶奶”身上那一小股熟悉的怪怪的气味,就是小黄鱼的味道!小杰回头去看“奶奶”。“奶奶”望见了他回头,想挥挥手,可她动作太慢了,手还没举起来,就被放学的蹦蹦跳跳的孩子们给遮挡住了。等这些孩子散了,小杰已经转弯了,看不见了。小杰啊,那两个人可能是坏人,你下次看见了,千万不要搭理她们啊。外婆,那她们是人贩子吗?呃……反正不要搭理就好了。哦,外婆,她说的“肉丸”是谁啊?呃……不知道,她一定是认错人了吧。小杰一直想着,如果下次那个轮椅老太太,哦不,“奶奶”来了,他一定要好好闻一闻她身上的气味,问她会不会做没有刺的小黄鱼?问她到底“肉丸”是谁?可是一直到放寒假,小杰都没有再见过这个“奶奶”。过年了。除夕晚上,妈妈陪小杰看他的相册。有一张他的百天照上,写着“肉丸X天XX”(肉丸百天纪念)。他认识其中三个字:肉、丸、天。他事后特意问过老师,肉丸两个字怎么写的。他怕他忘了,每天都要在画画的纸上写几遍。他又怕妈妈、外婆发现,把每个肉丸都涂掉,改成太阳啊、云彩啊、轮胎啊什么的。妈妈还打趣,我家小杰画的汽车怎么这么多轮子啊?轮子多,就跑得快啊。妈妈摸着小杰的头,傻孩子,汽车跑得快不快,和轮子多少没什么关系的。小杰合上了相册,妈妈,我要吃小黄鱼,没有刺的小黄鱼。我去看看啊,外婆烧得什么好吃的呀。再说,小黄鱼怎么会没有刺呢?小黄鱼都有刺的啊。傻孩子。妈妈继续摸着小杰的头说。年夜饭时,因为小杰不管妈妈好说歹说,非要吃什么没有刺的小黄鱼。他被一个人关到小房间里了。要不是外婆使劲劝拼命拦,妈妈气得都要动手揍他了。小杰坐在小房间的飘窗上,听着妈妈在外面夸张地叫着:好吃!香死了!妈,这个你怎么做的?怎么会这么好吃!你一定得教教我啊……月光普照,神州大地处处张灯结彩、欢声笑语。国泰民安、一片祥和。小杰不懂也不关心这个,他望着窗外的月亮,轻声地说,奶奶,过年好~我想吃没有刺的小黄鱼了。他无声地哭了。窗户外、小区外、城市外,更远处的海洋里,无数条小黄鱼无悲无喜地游来游去、自生自灭,没有一条小黄鱼会关心此时此刻坐在飘窗上无声哭泣的小杰。就像此时此刻坐在飘窗上无声哭泣的小杰也不关心它们一样。假使它们有了知觉,应该也不会喜欢一个想要吃掉它们,还要剔骨拔刺的残忍的小男孩吧?它们不知道小杰其实也可以不吃它们,只要……这个世界上只有圣诞老人知道这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