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扬|道路就是生活
我是个胖子,但特别喜欢走路。
有一年,我去杭州,在西湖畔和九溪路过了无数座古墓。印象比较深的是,有于谦、俞曲园、陈三立、陈布雷、张苍水、章太炎、林和靖。
十多年前在意大利度蜜月时,我和老婆在罗马街头无意发现了奥古斯都墓,虽然不对外开放,但还是一边绕着这个大土丘恋恋不舍,一边脑补着HBO的《罗马》。我们那天本打算早点去西班牙广场朝圣《罗马假日》,但我拖了又拖,怠慢了老婆和赫本。
之后几天,我又提出要去阿皮亚古道去造访地下墓穴群,老婆被我说得两眼放光,但还是在迟疑间否决了,这太不蜜月了;我虽劝说无效,但还是强辩说有一种生死厮守是终南山下活死人墓。但终究老婆还是适应了寻墓的蜜月,在佛罗伦萨什么都没有错过:米开朗基罗、伽利略、马基雅维利、洛伦佐·美第奇……
我的梦想是租一辆车,约上三五好友,从西安一路缓缓开到宝鸡,像李白一样漫游咸阳古道,西风残照,汉唐陵阙,长陵霸陵茂陵献陵昭陵乾陵……白天访古,晚上喝酒,鲜衣怒马,土鸡烧汤。
这个梦想越来越不靠谱。这些年,身边的朋友,要么是怅怅不乐,要么是奔波驱驰,再或者就是生活在别处,总之还有那份闲情逸致的人都互相失散了。
我的大多数朋友都与媒体或写作有关,在相继被剥离了理想主义属性与经济属性之后,呆在媒体愈加食之无味;而当你真的下决心仰天大笑出门去,可能会发现自己就是一只被拔光毛的金刚鹦鹉,手足无措黯淡无光的面对着世界,理想主义的自由言说才是令你熠熠生辉的羽毛。
这几年,在我参加的(前)媒体人饭局中,但凡聊起点让你激动莫名的职业成就,写了什么,影响了什么,改变了什么,为哪个普通人拔刀相助,大约至少都是十年前的事。喝点酒,翻来覆去都是这些“想当年”,只要聊着这些,酒醉了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有一种想当年,叫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杜甫有首诗叫《壮游》,“饮酣视八极,俗物都茫茫。东下姑苏台,已具浮海航”。“壮游”这个词在英文里叫“Grand Tour”,和杜甫一样都是很有气势的样子。
杜甫年轻的时候,跟着李白有过两次优哉游哉的壮游,而后他就踌躇满志的走向了长安,满以为长安是永不流逝的盛宴。对我和我的很多朋友而言,这样的壮游已经一去不复还,那是需要情境的。
但我们仍然需要旅行。我们需要的是杜甫中晚年那种旅行,对人生已经没了过高的寄望,放弃了改变世界的妄念,但他仍然在行走,在漂泊,有《秋兴八首》,有《登高》,有《旅夜书怀》,有“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有“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去年年底,防疫放开之后,旅行的渴望在我内心中不安的骚动起来,就好像D. H.劳伦斯那段话,“一种必须出发的紧迫感突然袭来。不仅如此,还得朝着某个特定的方向。于是就成了双重的紧迫感:非动身不可,还得知道往哪里去”。
落魄也好,得意也好,道路就是生活,我想体会的是杜甫中晚年那种旅行心境。
我们总忍不住怀念,2020年之前的自己与世界。
2019年,邱兵总带我来到杭州,有一场帅总的酒局等着我们。
帅总提议,这是雅集,所以要念诗,念错了就喝酒。我们喝了很多酒,也背了很多诗,据说八十年代的文艺青年才喜欢这个调调。
我不知道邱总是怎么想的,但那似乎是作为媒体人的我,最后快乐的时光。
第一次见到帅总时,大概是在他家,吃饭的背景板是几幅他收藏的字画,我记得有一幅是胡适的字,似乎是胡适写给韦莲司小姐的,帅总的太太孔老师安静的坐在一旁,似笑非笑的看着我们聊胡适的情史。
还有一次,是在芸廷吃饭,这是太太和他开办的一家私人藏馆。饭后,帅总张罗着写字,据说这也是雅集的标准流程。
邱总特别兴奋的冲到了书桌前,一口气写了十几张,还没有作罢的意思,帅总有些心疼的说:“邱兵,这纸我花了些力气才找到,你要是喜欢我给你一些。”
他与邱总一起聊天,是我喜欢的文人相处模样,像《世说新语》中的人物。他们在一起,就是雅集。
帅总有时候会写点东西,前一段还给我一本他写给女儿爱人,又仅仅“朋友内部发行”的小书。
帅总说,邱总和你也喜欢写东西,要不我们开个公号一起写吧。也或许是邱总提议的,总之,附议的比提议的还要激动。
然后,就有了“天使望故乡”。帅总开篇写了乡党王懿荣,他搞收藏原来是有乡学渊源的;邱总答应写一篇瓦尔登湖,讲述他前半生最美的一段时光。
他们也喜欢看别人写,说这样才够雅集,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才可以流觞曲水。我就试着约了一些我仰慕的朋友写,之后都可以在“天使望故乡”上看到。
有一位朋友,当时正在巴基斯坦旅行,我一约稿他就爽快的答应了。几周后,他以一种极其安然的方式发布了“即将告别世界”的消息。我到现在都不愿意相信李硕这段话是真的,我还在等他复出后交稿,多久都等。
“天使望故乡”是一本美国小说的名字,书的最后一句是“他只放眼眺望远处高耸入云的群山”。
凯鲁亚克说:道路就是生活。这个公号未必都与旅行有关,但一定与生活有关,与眺望群山有关。
1983年,伟大的简·莫里斯第一次来到中国。抵达时,她说:“在远方,透过舷窗,中国在那儿”;离开时,她说;“我终究没有发现绝对的事物。我没有发现任何永恒不变的东西。我见到绝妙之物,也看到蹩脚货。我和王太太一块吃腌萝卜,我用枸杞治愈头疼。我成功地避开了京剧。我买了一只竹编的山羊,在公园里下跳棋击败了鲁先生。我参观过我想象中宏大的简单,发现它们确实宏大但却混乱。”
记录脚下的宏大与混乱,在生活中记录生活。
张明扬
作家,历史写作者,最新作品为《弃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