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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颢|如果你是值得它等待的那个人

沈颢 天使望故乡
2024-09-13

达瓦兄弟下地种萝卜的时候,我已经在白姆家二楼阳台看了好一会儿雪山。

我不到五点半就起床了,把头灯绑在三角架上,做了一个简易台灯,在这光线下写了一些诗句。然后下到一楼厨房,取了一塑料壶的开水,回来把铁皮卡磨成粉后,给自己做了一份手冲咖啡。

这时天朦朦胧胧地亮起来,我坐在阳台上,边喝咖啡边研究正对面的雪山。来自云南潞江坝的铁皮卡醇厚滞涩,挺适合甲应村这海拔三千七百米左右的阴雨天气。

因为手机没有信号,所以只能凭借之前下载的资料,以及自己所处的大概位置,来判断面前这些巨大的雪峰,猜想那些隐藏在不同雪峰垭口间的可能性的徒步线路。

我面前的这片连绵雪山统称为梅里西坡,它从我现在所处的西藏察隅,一直绵延到云南德钦。而现在正对着我的,是嘎达尼腊卡雪山,在清晨苍白的光里,此刻的它庞大阴暗,占据了曲别若卡河谷地带所呈现出来的、难得一见的宽阔天空的大部分。

因为是阴天,峰顶基本上被快速流动的云层遮挡,但那两个侧峰之间有条高悬的冰川清晰可见,巨舌般半吐半吞,仿佛时刻准备着,面向宇宙吹一个响亮的口哨。

其实就在昨天,我们往嘎达尼腊卡方向,穿过一片长满了古老沙棘的高山草甸,以及一片针阔叶混合森林,徒步到达了它脚下的冰湖。站在冰湖边,时不时能听到一种低频的嗡嗡声,偶尔伴随着莫名的断裂的声响。

循着声响,我们往左进发,又钻进了森林,沿着一条若有若无的、被枯叶与地衣埋没的小径,攀上了一处断崖。

刚站上断崖时,脚不由自主地稍稍发抖,才发现脚下深渊里躺着一条浩大的冰河,两三百米宽,上不见头下不见尾,它被日积月累的流沙碎石覆盖,乌黑发亮,像一条沉睡的龙。而在一些断裂的切口,则映射出来自远古的幽蓝的光,仿佛地狱之眼,等着你进入它的眼帘。

这条在地图上叫做共森隆巴的冰河,在有些资料里被标注为其森龙巴,其发源地就是梅里雪山主峰卡瓦格博的西坡,中途汇入了奶日顶卡南坡冰川、措格腊卡南坡冰川、以及嘎达尼腊卡北坡冰川,是梅里雪山规模最大的冰河。而我脚下的断崖,则是经过冰河千万年侵蚀切割堆砌形成的,几乎垂直的崖面上长着细小而可爱的圆柏灌丛,又称爬松,崖脊上有野山羊的粪便。

我们兵分两路,体力好的继续顺着崖脊往上攀,希望绕过冰河的转弯处,那边正对一个谷口,往上仰望,可以完整地看到难得一见真容的卡瓦格博西坡。其实那个最佳观察点就在措格腊卡和芒框腊卡分界处的底部,往左后方还可以看见奶日顶卡,两年前我在梅里北坡徒步时看到过的美丽雪峰,她的脖子上也挂着一条美丽非凡的淡蓝色悬冰川。

看清这一切都需仰仗好天气,但昨日也是一个阴雨天气,卡瓦格博西坡云遮雾罩,我们望而兴叹,只能透过变幻莫测的云缝,有一瞬间看到过它的全貌,但过于短暂,甚至来不及掏出手机。

只有一位性格执拗的朋友拍摄到了完整的卡瓦格博西坡图像。他独行侠般,走得最快,爬得最高,离我们最远。天色渐晚,他时不时以吼叫声发布自己的定位,而我们也以吼叫声回复他,相互赋予安全感。

他如此执着于卡瓦格博,攀登过程中心无旁骛。以至于,昨晚回来晚餐时,当我们说起共森隆巴冰河的暗黑之美时,他瞪大了眼睛:‍

“你们说的是真的吗?我怎么没有看见什么冰河?”

如果天气好的话,其实从白姆家的二楼也是可以看到卡瓦格博雪山的,它被嘎达尼腊卡和措格腊卡的一个侧坡挡着,只能露出一截峰顶。如果有日照金山,它仍然是其中最闪亮的。

以卡瓦格博峰为圆心,有一条藏民的朝圣之路,俗称梅里外转,甲应并不在那个圈形的必经之路上,它隐藏得更深更隐秘,是离卡瓦格博峰最近的村庄。梅里外转后来成了著名的徒步线路,但因其线路遥远、风景欠佳,并未像冈仁波齐外转那样受人追捧,不过,甲应却从藏民口中的一个传说,变成了宝藏般的目的地。

虽然同为秘境,甲应与雨崩不太一样。雨崩在梅里雪山的心脏位置,是梅里内转的休息点,所以很早就广为人知,成为徒步者的天堂。甲应与雨崩,空中直线距离相当近,但因分立在卡瓦格博峰的西东两侧,甲应要从219国道的西藏察瓦龙段进入,雨崩要从215国道云南德钦段进入。

一些专业徒步人士,因不满足于传统的梅里外转,另辟蹊径,逐步挖掘了一些难度极高的新外转徒步线,其中就经过了甲应。我看着手机资料里的一条孤独的轨迹,三年前记录的,从甲应出发,往嘎达尼腊卡方向右侧上山,逆时针去往雨崩,历时十二天,翻山越岭,难度之大,让人胆颤又令人神往。这条评级为至今最高的八级的史诗级线路,由代号“86”的探路大神,率领登徒子团队完成。

一边琢磨着这线路,一边衡量自己的勇气与实力,自觉还有所欠缺,但不知为何,总感觉雪山正在等待我。一抬头,便看到雪山方向的曲别若卡草甸上升起了一缕浓烟,那是藏民煨桑的烟。那儿有一整片密集的长方形经幡林,飞扬的经幡中间有一座庙,是一间木头小屋子。

想起白姆昨天说过,当地人只用柏枝煨桑,因为他们认为当地的杜鹃树枝有毒。来甲应的路上看到了成片成片的、沉浸在自我完美之中的亮叶杜鹃与雪层杜鹃。

这时响起了铃铛的声音,从右边村口方向来了一群马,共五匹,是我昨天早上在村口见到过的那群。它们懒懒散散地走到我楼下右边的一个小丁字路口,然后拐下斜坡,顺着一条田间小路往草甸方向走去。

该到了动物们出场的时间了。马群刚过去,同样方向,又来了两头黑猪,其中一只小猪蹦蹦跳跳,好像到处在找朋友玩的样子,昨天我还看见它因挑逗一头骡子,被踢了一蹄子。

接着从我左手边下来了一群牦牛,十几只,似乎都刚刚睡醒,其中有三只出生不久的小牛走在最后面,由母牛护着,它们往右边村口的方向走去。昨天我在村口也见过它们。

它们还没走远,我的视线往高处一瞥,就看见一只游隼在天空转圈。刚才浓烟升起的方向,有两位拄着登山杖的徒步客正在往雪山方向走去。而在近处斜坡的田间小路上,从下往上,步履蹒跚地走来了一位老人。

她穿着藏袍,上身又套了一件暗红色羽绒衣,裹着橘色格子头巾,背着紫色双肩包,右手摇着转经筒,左手正在盘着一串念珠。刚才经幡林里的煨桑烟应该就是她燃起的。

她走回到小丁字路口,中间有一个微型玛尼堆,上面插着一枝高高飘扬的风马旗。她慢慢弯下腰,放下背包,抬起腰整了整衣服,摇着转经筒顺时针绕着玛尼堆转了三圈,又慢慢弯下腰,拾起背包,摇着转经筒往我左边方向走去,那儿有一座老式藏房,她爬上了楼梯。

老式藏房后面正在盖一座三层楼的新式藏房,已经盖了三年,还没完工,没有围栏的院子里堆叠着袋装水泥。这时,从水泥袋子上站起了一头羊,黑头白身的绵羊,应该是剪过羊毛不久,圆滚滚的,满脸与世无争、生无可恋的表情。

我也认识这头羊。

也是在昨天中午,我一个人在一楼的厨房里,边烤火边看书,那里有一个藏式铁火炉,燃着松木,散发出清香的气味。云南松与高山松是附近森林里的主角。当地一年只允许一次从山里捡拾柴火,一般在秋冬季,为期一周。这些木头本是去年白姆捡回来的枯木,而且还是她把它们锯断,又用长柄斧劈开,砍成柴火的。

“男人能干的,我也都可以干。”这是她的口头禅之一。

火烤得暖洋洋的,让人发困。这时听到一阵猫咪的叫声,刚开始不在意,但是它越来越响亮,仿佛在门口叫门。我感觉有些奇怪,便走出厨房,穿过门厅,打开大门,左右一看,并没有看见想像中的猫,只有一头羊,温柔而忧郁地站着,抬起头看着我。刚才的叫声来自于它,让我好奇。‍

我用手摸了摸它的瓜子脸,虽然第一次见,它并不拒绝。本来以为打开门后它会往屋里闯,但是并不,它没有这个意思,只是站在门外,安静地往里看着,像一个来串门但未碰到小伙伴的孩子。刚见面时感觉它的眼神中还有一丝脆弱与惶恐,然后慢慢消失了,呈现出了某种对人类的毫无理由的依赖感,哪怕是一个陌生人。

所以,今天再次看到它从楼下经过,我油然而生一种莫名的保护欲,决定下去跟着它看看,或许我会弄明白它是在哪儿学会的猫叫。

下楼时,已经不见了羊的踪影,只好决定和昨天一样,再次在村里走一圈。

甲应,是当地人的俗称,在白姆家一楼的门牌上写着:察瓦龙乡龙普村嘉兴组。它的正式名称居然和我老家是一样的。

这是一个只有四户藏民的村民小组。而这四家,也都属于亲戚关系,其中三家房子挨得特别近。他们应该有一个共同的祖辈,也许是一位在此放牧的牧民,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长期留了下来。白姆说,她们家都是女性当家,父亲、祖父、曾祖父都是外来入赘的。

其实,除了白姆家阳台对面的雪山,整个村子背后,也可看见连绵的雪山,那是措格腊卡西侧与南侧延伸出来的侧峰。措格腊卡又称卡瓦格博二号峰,海拔6509米,仅次于6740米的卡瓦格博主峰,在当地,又称狮子座雪山。2015年初,四位世界顶级登山者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从靠近澜沧江一侧的东北角出发,攀登了二号峰,其中苏格兰登山大神老布与另一位巴西天才麦考斯完成了登顶,这是被禁止攀登的梅里雪山的唯一一次登顶记录。

很快,我就走完了村子,想着如昨日一样,再往山坡下不远的村口扎得通走一走,顺便看看一直往那方向延伸的狮子形雪山轮廓。

扎得通原本只有一户人家,这两年又新修了几个客栈。进甲应必先经过扎得通的钢架桥,桥下是从草甸流过来的曲别若卡河,有时也被标注为曲那通。桥外有个停车场。

在甲应与扎得通中间,还有一个大丁字路口,这插进来的那条叉路,也是从嘎达尼腊卡方向的曲别若卡草甸、顺着石头河滩过来的。大丁字路口的叉路边上有棵长得高大却扭曲的沙棘古树,像风景中的一个地标。

道路、雪山和巨树,三者无论怎么组合在一起,总是显得荒凉,虽然空置着,但像极了一个舞台,曾经或即将上演关于离别或重逢的戏剧。

走到这个路口,我略有一点恍惚,因为再次看到了那头棕白相间的奶牛,昨天路过,它就低着头,站在路口的斜坡上。它昨天一动不动,一声不吭,雕塑一般,今天依然如此。而且是同一个位置,面朝同一个方向,并不因为我的再次到来而有任何表示,仿佛是一头入定了的冥想牛。

正想靠近看个究竟,就听到了一阵优美的马蹄声,回头一看,从雪山过来的那条叉路上,一位年轻的姑娘正牵着一匹白马走过来。这匹白马高大帅气,昨晚从冰川回来路过草甸时,我曾在头灯的照射下见过这匹吃着夜草的马,当时就因它的身形俊美而印象深刻。看来昨晚它一夜未归,今天一早它的主人就来寻找它了。

我朝姑娘点了点头,说了声“扎西德勒”,她报以一个甜蜜的微笑,牵着马绳从我的身边经过。而那匹白马,也似乎因被如此美丽的女主人牵着,而显得特别骄傲,甚至有点过于炫耀了,脚步跨得像盛装舞步比赛似的,往扎得通方向去了。

正当如此般配的一对身影即将消失的时候,我的视野里出现了一条狗。

是的,一条浅棕色中华田园犬,后脑勺有一小撮白毛。

它正从扎得通方向过来,与白马狭路相逢,便跳进路边草丛,让开了路。白马过后,它又跳回到路上,它的身体虽然朝着我的方向,脑袋却拧过去,回望着白马。久久地,久久地,这回望远远超过了我预期的时间,让我产生了一些微妙的联想,仿佛那是一个农村留守儿童,眼馋地盯着那些有父母带着的孩子。

它对那匹白马心生妒嫉,对方有主人陪伴,而自己孤苦伶仃。不知为啥,这感觉越来越深刻,可能也是十多年与狗陪伴过的人的一种直觉吧。

直到白马和女孩的身影完全消失,它才转过头来。眼神中有一丝惆怅。我朝它汪汪叫了几声,蹲下来等它。它很乖很顺从地走过来,摇着尾巴,没有丝毫的防备,更仿佛期待已久地,让我用手指从头到尾梳着它的毛,然后躺下来,让我仔细摸它的脸部。

在和它的接触中,很明显的感受是,这应该不是藏民家的狗,而是来自城里的宠物。它与人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似乎熟悉人类对它们的情感投射,并且乐于享受这种关系。

我跟它玩了一会儿,心中开始冒出一个疑团,它是从哪儿来的?该不是在寻找它的主人吧?难道是一早看到的那两位徒步客?

这时它从我手中挣脱着跳起来,跑到了大丁字路口的中心,也就是我觉得最有舞台感的位置,和我刚才一样,眺望卡瓦格博雪山的方向,那眼神里有明显的期盼。道路、雪山、古树、再加上一条狗,荒凉中忽然多出了一份希望。

我开始觉得它有点可怜,走上去又跟它玩了一会儿。然后它又跳开,这次它跳到离那只冥想牛不远的坡地上,那儿也有一棵有些年岁的沙棘树,它专门站到树下的一块大石头上,然后眺望着,方向与刚才一模一样。

我想着它可能是在等待它的主人回来。觉得还是不打扰它了,也不想再往村口方向走了,于是转身,想着回去继续喝我的咖啡。

可是我没走几步,它又从山坡上跳下来,跑到我身边转圈,我又蹲下跟它玩了一会儿,然后它又跳起来,跑到山坡上,往卡瓦格博雪山方向望一会儿。

就这样,反反复复,它跟着我到了白姆家。我跨上露天楼梯,回到二楼阳台上,它在下面犹豫了一下,也开始往楼梯上爬。但是刚到阳台的时候,它往雪山方向看了看,可能是发现阳台是封闭的矮墙,挡住看雪山的方向,然后又转身下了楼梯。

我拿了一包奥利奥,也跟着下了楼。脑子里回想起去年在雨崩,我给了一个拖着鼻涕的小女孩一包奥利奥,然后她跟她的藏獒你一块我一块地分享饼干的场景。

但是田园犬拒绝了奥利奥,它找了路边一个位置,席地而坐,继续张望着雪山。

我再次上楼,坐下喝着咖啡,也继续看着对面的雪山,云雾还没散去。这时发现,田园犬在楼下坐着的位置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它时不时地回头看看我。

这时,达瓦兄弟扛着锄头出现了。

嘎达尼腊卡雪山方向的云雾越来越厚,感觉快要下雨了。

我决定下楼,去和达瓦兄弟一起种萝卜。

说是种萝卜,其实萝卜早就种好了,而且还长出了不小的苗。现在要做的事,就是给萝卜地松土,同时拔掉周边的杂草,有些杂草长得比萝卜还茂盛。

他们家的这块坡地大概有三亩多,最上面的一亩种着萝卜,中间不到一亩种着土豆,下面一亩多种着青稞。高原地带,萝卜的成长期是五个月,味道应该可以想像的好。

坡地里满是小石头块,所以,所谓松土,是要把石头块扒松,把泥土翻上来,这活没有想像中那么容易,再加上三千七百米的海拔,弯着腰松土,蹲下来除草,很快就有点气喘。

但令人愉快的是可以与达瓦兄弟聊天。俩人都没读过书,汉话是与游客打交道过程中学会的,所以,没有藏民常有的口音。弟弟在察瓦龙的工地上干过活,批荡抹灰,所以汉话更流利,性格更活跃。

说是弟弟,其实真正身份是妹夫,但他们以兄弟相称。

我们有聊没聊地说着甲应的故事,他们说周边原始森林里有狼,有独狼也有群狼,但独狼更可怕一点,还半开玩笑地问我晚上有没有听到深山的狼嚎。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问:

“狼会来村子里吗?”

“以前经常来,现在很少来。”

“为什么?”我有点诧异。

“以前有羊吃,还有猪吃,现在没有了。”

“为什么?早上我还看见一头羊,和两头猪。”我更诧异了。

“村子只剩下那一头羊了,没有别的。那两头猪是从外面买进来的,外来品种,原来的藏猪全没了。”

“为什么?”我感觉自己扔出了一个雪山一般大的问号。并且停下了手上的活,站了起来。

“原来全村有大约一百多头羊,其中我们家就有八十多头。现在只剩下我们家那一头了。自从开始有游客进来,我们都忙着去接待,前几年又忙于搞房子,没时间照顾,都给狼吃了。”

弟弟指了指萝卜地边的篱笆缺口,因为是坡地,篱笆横栏上搁着一块木板连着村路,篱笆内放置了一把用一根原木凿出来的梯子。

那只羊,村里唯一幸存的羊,正站在木板上,准备从那个梯子上下来。我还捏了一把汗,但它非常熟练地踏着梯子冲进了萝卜地。

我忽然理解了它那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了。当它的一百来个同伴,一个一个落入狼口的时候,它是否经历了从恐惧到崩溃、再到麻木而寻求解脱的心理过程呢。

“狼会咬人吗?”我问这个,其实自己知道答案。我在青海无人区追踪观察过狼的行为。

“不会,狼最怕人。”

所以,我想,这只羊时不时地靠近人类,甚至学会了猫的叫声,是出于建立安全感的本能。它只是在平静地抵抗着绝望。

还有一种可能,按照藏民的信仰,它也可能是一头“放生羊”,受佛祖的保佑,它不能被任何事物伤害,包括它的天敌,狼。

当然,换个视角,当佛祖演化成一种概率的话,也是成立的,总有一头羊是最后唯一的羊。

“那狼现在没有羊吃了,怎么活下来呢?”我忽然想起来。

“山里有野岩羊,它们现在吃那个。”

我不由得想起了昨天在共森隆巴冰川边的断崖上看到的野岩羊的粪便。

这时,弟弟拿起了一棵草,跟我说:‍

“这是一种野菜,水里煮煮就很好吃。”

这种野菜看上去很像苋菜,只是比较小。但我知道藏族男人很少做饭。便问:‍

“它很甜吗?”

“不甜。”

“那好吃是一种什么味道呢?”

“就是很好吃的味道。”他笑了笑,有点害羞。

我们低下头继续刨地,田里杂草种类很多,有一些是没见过的,其实并不存在真正的杂草,只是出于人类的需要,把它们当成多余的了。很想找一片藏家农地,做一下植物分类,但今天来不及了。这时,我发现了一株野薄荷,便拔出来递给弟弟,同时摘了一片叶子放进嘴里,一种特别淡特别纯净的清凉感。

“这也是可以吃的,或泡茶喝,你闻闻。”

他接过去,放在鼻子下,反应有点恍惚:“是吗?”

我让他搓一下,再放鼻子边,他皱起了眉头。

这时久未说话的大哥开口了,他的汉语略微差一点,他说自己从来没出过远门。

“我们这里以前没有这种草,这是外面的人带进来的,但我们都不吃这个。你去那个蔬菜大棚看看,那儿角落里有一小片,自己长出来的,根本没人摘。”

他指了指篱笆缺口边上那个白色大棚。不知什么时候,田园犬也钻进了萝卜地,正跟幸存羊在一起。

羊正在吃草,而那只田园犬,有样学样,居然也一丝不苟地吃起了草。让人目瞪口呆。

这里的动物都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给带偏了。

“那条狗是怎么回事?”

我问白姆。快到中午了,她正在往摩托车上绑我们的行李。先把行李送出去,送到扎得通钢架桥外的停车场,然后再来接我们,一个一个送出去。

“哦,那个,是半年前被人遗忘在这里的。”

“什么人呢?是转山的,还是徒步的,或是自驾旅行的?”不出我的所料。

“不知道啊,它老往雪山那个方向张望,可能是在那里最后分开的。”

“难道遗弃它的人进了山,再也没有回来?”我指了指雪山方向,显然,那个方向去而不回的可能性极小,除非像我渴望的那样,有一天翻越了那些雪山垭口。或许雪山也在期待我,不知为啥,这个想法又从脑中一闪而过。

“不知道啊。它一直在这儿等着。”

“那它吃什么?”

“放心,我们都会喂它的。”

正聊着的时候,那条田园犬忽然跑了过来,我蹲下来,汪汪叫了两声,朝它招手。它跑过来,肚皮朝天躺在我脚下。

我再次用手指帮它梳了梳毛,它的毛发与皮肤特别干净,像是曾经被仔细打理过,显示出主人曾经对它的宠爱。

然后又仔细摸它的脸和耳朵,尤其是轻揉它眼圈的周围,算是一种告别,也算是一种对于忠诚的敬意。在忠诚度上,狗狗永远超越人类。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出于什么原因,把它遗弃在这里呢?

它的主人,有着怎样的遭遇呢?

它所有的等待,都值得一个奇迹吗?

但愿这世上还有奇迹。

我脑海里盘旋着这些问题。甚至有一瞬间,我有点冲动,想着是否把它带走,但转眼一琢磨,觉得它在这里并不委屈,甚至有一丝让人妒忌。

等待也是一种幸福,让我想起了日本的忠犬八公,那只忠诚的秋田犬。只是希望,田园犬比秋田犬更幸运一些,总有一天,它等到了值得它等待的人。雪山,道路,古树,狗,以及终于重逢的主人,那该是怎样的一个戏剧性场面。

即使没有重逢,这等待也终将演化成一个笼罩着神性微光的场景,是对超越物种的忠诚的赞美。

白姆把我们都送到停车场,然后告别。昨天和她聊天时,她说自己二十八岁,十三岁时离家出走,到处闯荡,三年前,才回到甲应,带着一个破碎的婚姻故事。

“婚姻真可怕。”她说了好几次,似乎已经成了另一个口头禅。

她在四川有一个孩子,但是她不被允许去探望。

“等着吧,总有一天能见面。”她说,带着苦笑。

当聊起未来的生活。“已经在家呆了三年了,实在呆不住,反而习惯了外面的生活。我想再出去。”她继续说。

“想去哪儿呢?”

“拉萨,或者,北京?”

这位家里六姐妹中排名老五的女孩,由外婆接生的女孩,在山上放牧牛羊长大的女孩,背着土豆八小时走到察瓦龙的女孩,一斧头能劈开一块大木头的女孩,只爱喝酒不爱酥油茶的女孩,没有读过一天书的女孩,即使在外面的世界被伤透了心,却仍然一心想逃离雪山脚下的、只有四户人家的村庄。

那个被外人称作为最后的世外桃源的地方。

沈颢‍‍‍‍

一个不爱说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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