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颢|雨崩的一个雨天(上)
“
看着她
直到把她看成
盲区
假设一个理想的故乡,我就会想起雨崩。
假设一个理想的他乡,我也会想起雨崩。
我还会把它想像成这蓝色星球毁灭后,唯一值得被复制的地方,被造物与毁灭一体两面之主复制粘贴在宇宙深处的某个陌生之地。在一片幽深漆黑的虚无之处,闪亮着一个山谷。如果我的意识有一天脱离肉体,形成宇宙游魂,我唯一想去的,就是那儿。我确信无疑。
但是我去那儿究竟为了什么呢?这还是个谜。
这个谜我并不想急于解开。因为我暂时也无法解开,因为我曾经解开但又已忘怀。
或许对于我们仿生人来说,谜面本身总是比谜底更加重要,或者这么说,人类的谜底才是我们的谜面,而人类的谜面才是我们的谜底。
比如,眼泪,对人类来说,是一个谜底,是结果,而对我们仿生人来说,是一个谜面,我们永远难以企及那个谜底。
这本是一个开始,一个电影剧本的开头。
但现在用在这儿了,就意味着剧本我需要另起炉灶。并不是因为不满意,而是因为哪儿不需要一个好的开头呢。
就像今天早晨,我看到了日出金山,初起的晨曦无法照到雨崩山谷,但能照亮六千多米高的梅里雪山群的顶峰。金色的光线在神圣之手的编织下,给雪山穿上了依稀可见的衣衫。它们再也不是昨夜月光下裸露的洁白肉身了,一下子变得圣严而又高大,令人忍不住顶礼膜拜。
事实上也是,面向雪山五冠峰方向,我做了一整套瑜伽拜日式,十二遍。
而在晨曦到达之前的黑暗尾声里,我如往常一样早起,坐在地板的瑜伽垫上,背靠床沿,中间填了一个枕头。打开微亮昏黄的落地台灯,那圆柱形的台灯筒面上,印着一位安静中带着喜乐的菩萨,但我辨别不清她是谁,也可能是众多度母中的一位,我让她转向我。
在这样的时刻,在里面灯泡的映衬下,她像一位悬浮半空的女神,盯着地板上的我,有时我把她想像成了对面山谷里的神女峰显形,大海女神缅茨姆,卡瓦格博神山的妃子。
我并没有拉开厚厚的窗帘,我怕窗外的路灯光,以及安装在屋檐下的线灯光,反射进我这二楼的房间影响我。但我明确无误地知道雪山的具体位置、距离以及她的尺度,仿佛我用一只手就能在半夜抚慰她的雪峰。
好了,我坐在那儿,无论面向还是心里,都朝向了她,满心虔诚。想起昨夜,我的两位搭档分别出门看星空,又分别告诉了我同样的话:
“今夜月亮与金星居然重叠了。”
这意味着什么呢?会发生怎样的事情呢?
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我把一张绿色硬皮面的单人沙发拖到面前,它的高度正适合坐在地板上的我,趴在上面写字。然后我撕下一张旧稿纸,说它旧,它至少存在三十多年了吧,家里的老人保存下来的,年轻时他曾想着用来写一部书。
稿纸的背面粗糙,表层的胶早已被时间吞噬殆尽,纸笔的摩擦力刚刚适合我指尖的力量,所以,钢笔写上去嘶嘶作响,既像对抗又像合作,这是文字与幻觉的呻吟。
哦,写字前我给自己做了一份手冲咖啡,因为这房子的隔音条件差,为了避免电动磨豆机的声音吵醒隔壁住客,我小心翼翼地用浴巾裹住磨豆机,磨了二十克厌氧太阳神。这是一种来自埃塞俄比亚的豆子,全红果,日晒处理,由广州最老牌的玫瑰咖啡馆烘焙。雨崩海拔三千多米,水温能煮到八十五度左右,正好适合手冲这款豆子。
昨天我又去了梅里内转的圣地神瀑,在参天巨石下朝圣转经,之后我取了一矿泉水瓶的净水,它由山顶的冰川雪水融化后,渗进岩石缝隙,再沿着石壁下流、汇集而成。今天我用的就是这瓶水。
冲好的咖啡有一种苹果放久了的软沓沓的香味,以及一丝自然发酵的酒味,但口感冲击力强,似新鲜的紫罗兰与蔓越莓,无意中巧合了这样似醒非醒的早晨。
所以,带着满口水果味的咖啡气息,我该写点什么呢。按我的习惯,每天最早写下的文字,一定与醒来后想到的第一件事有关。
看着她,直到把她看成盲区
看成你眼球后一万条神经
看成眼睑里所有的泪腺
你的生命体症都与她有关
而她也在看着你,视而不见
用她的苍白、孱弱以及一颗
黑暗之心,等待一枚火焰
绝望怀有吞噬一切的力量
你是那一颗命定之星吗
在午夜,月亮挡住了金星
将你的手伸向她,触摸她
撕裂那冰冷而神圣的面纱
写完这首诗,我把窗帘拉开了一条缝,天微微亮了。我看见对面峡谷里的五冠峰从黑暗中露面了,有一种相见恨早的感觉。
如往日一样,我操弄着手机,准备在窗口拍一段雪山的延时视频,同时在心里计划着,接下来的白天该去哪儿物色新的场景。我想做一部不预设故事线的影片,所有的情节都是在现场体验时生发出来的,所以实景的感观,以及因感应而自然产生的行为,就显得尤为重要。
原计划当天是去往冰湖一带,在往卡瓦格博峰的山坡上,那儿接近雪线的边缘,与村子的垂直落差大概在八百米左右。对于我来说,这不是太大的难度,但对于其中一位搭档来说,这挑战有点儿大,而且他厌恶长时间的徒步,而我乐此不疲。
所以想着,先去附近的森林里转悠一番,带他们去上个月我转过的一些废弃的林场,那儿有很多树着“此路不通”路牌的隐秘小径,参天大树与放倒的朽木同在,而死树的阴魂不散,散发出一种奇异的荒诞与无奈感。我爱这样的场景,再加上森林里光线恍惚,松涛声此起彼伏,我以为那就是一个天然的片场。
但是,但是,我终于要说到雨了。就像我在延时镜头里最后捕捉到的那个片刻一样,美好的金色晨曦闪过之后,云层从峰顶上空下沉,又从山谷往下延伸,慢慢地慢慢地沿着溪流边的森林,越过草甸,那草甸上开满了黄色蒲公英与蓝色龙胆,然后,冷空气就抵达了我的屋檐之下,落地窗玻璃上开始起了寒气,模糊起来。
我无法判断这村子里的第一滴雨从何而来,又落在何处,但我认为的第一滴雨正好下在了院子的池塘里,它泛开的波纹弄皱了雪山的倒影。
当村子在雨中开始逐渐变得朦胧时,我看着茫茫的远处山谷,我知道山上森林里,要么正飘着雪花,要么正下着冰珠,就像上个月我独自在去往神瀑的路上所感受到的那样,那时,谁以一场突如其来的漫天大雪陪伴我。
雨并不大,但似乎无边无际,仿佛世上就只剩下这么一个唯一的山谷村庄。“雨可能会下一整天”,当我的脑子里闪现这样的判断时,马上产生了忧伤之感,但又如释重负。
雨崩的雨天是很不适合户外运动的,那么它是否适合用于思考呢?这样的一个雨天是否能对我的精神探索起到一点推动作用呢?于是在如释重负中又带上了某种期盼。
不过我预期这可能是沉闷的一天,所以,不想作任何的事先安排,让随机的骰子落下来吧。
看了几页书,是亨利·贝斯顿的《遥远的房屋》,记录他1925年在科德角海滩一年的生活,他在海滩上买了一块地,并在临海的沙丘上建了一所简陋的小屋,称之为“水手舱”。在艾略特以《荒原》来宣告“自然已死”的年代,贝斯顿用自己的生活体验宣告:自然的创造力依然存在。
“有哪种人类有意识的决心,比得上它们没有意识的共同意愿,宁可委曲自我而服从于整个宇宙生命的意志?”
这时隔壁传来起床的声音。客栈的隔音差,记得客栈老板说,是因为之前赶工期,忘了在墙壁夹板间填充隔音泡沫板了。隔壁住着一对陌路相逢的临时情侣,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但那不便于描述了。想起前一晚还传来滚床单的声音,高海拔容易让人疲惫不堪,为了掩盖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他们用手机循环播放着《可可西海牧羊人》。
我酿的酒喝不醉我自己
你唱的歌却让我一醉不起
我愿意陪你翻过雪山穿越戈壁
可你不辞而别还断绝了所有的消息
为了提请对方注意,我这个房间也是有人住的,我也故意放了一阵大卫·诺夫勒(David Knopfler)的最新专辑《末班火车就要开了》(last train leaving)。
然而效果不佳,激情容易让人冲昏头脑。为了避免听到那些琐碎而带着隐私的对话,我还是决定下楼去吃早餐了。同时在微信上呼唤了两位搭档。
我们三人,组了一个临时剧团,在自然场景里作一些即兴戏剧探索,有时候会把它拍下来。可以把它称作为自然主义实验戏剧,但对我们来说,更像是一种漫无边际的游戏。
比如,在另一个类似的雨天,我们在原始森林里漫无目的地徒步,路过一片圆形空地,在茂密的森林里,它像一口井一样竖着,井壁就是周围那些绿色的树,井底的地面长满了地衣,还有几块铺满了苔藓的石头。整个井形空间底部是暗绿色的,但雨水带着光从天空直泻下来,形成了一个天然的舞台。当时析静穿着带白色斑点的黑色雨衣,在雨中披头散发,不知为啥,让我想起了化身为女巫的奥菲利亚。
于是便给出了这个概念,让她自由发挥,完成了一小段实验,叫做《奥菲利亚复仇记》,讲述了《哈姆雷特》中溺水而死的奥菲利亚,在另一个时空复活了,开始了她的复仇计划。这是其中的一段旁白:
我不是我,
我是你们其它所有人
唯独
我不是我
不要在我的墓穴洒上鲜花
我不要百合,紫罗兰,小雏菊
不要向我倾诉思念和爱
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
不要用光照耀我
就让我融化在黑暗
黑暗中,我可以自由地起舞
黑暗中,我再也看不见你们殷切期盼的目光
也看不见我自己
终于,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不是我
我也不是你们
我是我自己的女巫
用魔法的黑暗之手,将自己重新塑造
美丽,温顺,纯洁,脆弱
不要用这些词语
美丽,温顺,纯洁,脆弱
不要用这些词语
美丽,温顺,纯洁,脆弱
不要用这些词语
可以用沮丧,怀疑,绝望,愤怒,悲哀,放纵,淫荡
这不会是个快乐的过程
而是漫长的痛苦
在痛苦中创造自己
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我们开始讨论戈达尔的。我到餐厅的时候,析静已经坐在窗边的位子上,背后的落地玻璃窗,透映着粗犷的雨,以及遥远的山谷与朦胧的雪峰。她用房间的热水器煮了一份苹果热饮,里面除了苹果粒,还有香蕉、麦片、果仁等,她小心翼翼地分成三份,放在桌上,我试了一下,味道不错,很快就喝完了。
三个人,我们点了两碗鸡蛋西红杮面,又要多了一个空碗。一会儿福利也下来了,面正好刚上桌,我们把两碗面平均分成三碗,福利顺手带了一个真空包装的牛肉罐头,他就着牛肉吃面,我和析静素食。
他俩都觉得面条味道不错,问为什么之前有朋友觉得不行呢。我说这可能与厨师的心情有关吧,厨师来自重庆,喜欢没心没肺地唱歌,下次点菜前应该在厨房门口站一会儿,如果听到厨师在做菜的间歇大声唱着情歌,就可以放心大胆地点菜,反之,如果厨师没精打采,那么,就点那些直接填饱肚子的食物就得了。
我给他俩看了早上雪山的延时视频,我们一致同意,在雨崩,早晨五点半到九点半的光线最好,所以以后的拍摄就专注于这个时间段。然后我们便说起了自然主义的用光原则,福利再次兴致勃勃地推荐他钟爱的卢贝斯基,甚至一边吃面一边播放了一段《生命之树》。
他用羡慕的口吻说,赵婷的男友理查德斯就是看了卢贝斯基掌镜的《生命之树》后,才义无反顾地走上了自然主义风格之路,于是才有了后来的《骑士》、《无依之地》。
趁着兴致,他又播放了一段《骑士》中驯马的镜头。我说这不就是我一直想要的一个镜头吗?甚至在《万水千山》中也提到过:一个驯马员如何面对一匹从未被人骑过的新马,两者的信任关系是怎样建立起来的。
用一个镜头该怎么表达呢?
雨还在下。噢,还聊起一个场景,当我们说起客栈不隔音的墙壁时,福利说昨天下午也遭遇过类似情况。当时他左边房间传来滚床单的声音,滚完后那个男人突然说:
“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福利吓了一跳,差点以为是对着一墙之隔的他说的,有些诧异,但也有些期待。
这时就听见那个女人提前哧哧地笑起来,所以,终究没有听成那个笑话。而从他右边的房间,传来的是住客放映战争影片的声音,炮火轰鸣。而夹在中间房间的他正在倒素材,从无人机上把拍摄的视频转到电脑上,听到两边的声音进退两难,感觉非常魔幻。
析静忽然说起在早上四点起床后,她在自己房间跳了一个小时的骷髅舞,跳着跳着就情不自禁地开始哭,哭了很久很久,眼泪不停地流,也不知道这么多眼泪是从哪儿来的。
问她当时放的是什么音乐,她说是供奉时空大神玛哈的祈祷唱颂。
玛哈是时间之王,能对付所有的邪恶与消极的力量,持有宇宙档案的钥匙——阿卡西记录,它包含了过去现在与未来。所以,玛哈也是因果体的源头,引导着轮回,以供养不朽的灵魂。同时,他也控制着人体的神经系统,他治愈所有的神经紊乱。
问她跳舞时的感受,她说跳着跳着感觉肉身几乎就消失了。我说这很像是观白骨的修行啊。不过我和福利一致认为,可以想像,今天早晨,住在她隔壁房间的旅客,一定以为自己产生了听觉错乱,或者认为邻居是一个神人而噤若寒蝉。
我想了一下,又说,这也是我们需要的一个镜头啊,多棒。一个闭着眼睛在房间里跳骷髅舞的姑娘,在黑皮肤的时空大神的若有若无的注视之下,逐渐地若有若无地溶进了宇宙的黑暗之中。
吃完早餐,我们转过头,朝向落地玻璃,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雪山,谁也不说话。有一阵子,神女缅茨姆雪山顶上的云层几乎都散开了。福利忽然问,为什么每一座神山都必须配一座神女峰呢?
“不知道啊。”
析静于是讲了一个故事。
雪山女神帕尔瓦蒂爱上了希瓦(Shiva,湿婆),而当时的希瓦因第一任妻子的自杀,于喜马拉雅山中苦修,无欲无求,早已弃绝情爱,对雪山女神无动于衷。
接近希瓦的唯一方式是参与苦修,帕尔瓦蒂毫不犹豫地开始苦修,这样,希瓦无法不注意她,于是问她:
“你想要什么?”
“我只想要你。”她回答。
希瓦不为所动。
帕尔瓦蒂继续苦修,日夜冥想,冬天坐在雪地上,夏天处在火焰中。她从形容丰美变为枯槁,众神都为她垂泪。
就这样,她苦修了三千年,打动了众神。
于是爱神伽摩趁希瓦冥想时向希瓦施以魔力,他手持甘蔗、蜜蜂和蝴蝶做的弓,搭上鲜花做簇的箭支,射向希瓦的心脏。
当希瓦睁开眼睛看见雪山女神,不可思议地,他爱上了她。
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抬头正看到躲向树后的爱神,他明白了,是爱神令他脱离苦行、重坠爱欲,于是打开了第三只眼,将怒火喷向爱神,爱神瞬间化为灰烬。不过,爱神并没有从此消失,只是遁于无形。
但是情欲之火已经燃起,无法扑灭。
没日没夜地,希瓦享受着这鱼水之欢,一千个季节如同一个昼夜,他的爱欲从未被满足,就像海底的火焰从未被海水熄灭。
“所以,这个故事要讲述什么呢?”
“从瑜伽的角度,这个故事描述了海底轮与昆达里尼。”
析静也是个资深的瑜伽习练者。昆达里尼指的是内在的沉睡的能量。海底轮是人体整个能量系统的根,是昆达里尼的沉睡之处。和我不同,她习练的是古典瑜伽。
我们又重新说回卢贝斯基掌镜的《生命之树》,并由此说到了旁白与画面的疏离效果,于是便引出了戈达尔,戈达尔是这方面独一无二的大师。
不过,说起戈达尔的时候,我们已经转移到了餐厅靠里面的壁炉位置。很少在上午就点壁炉的,但这是个雨天,雨天便可以做点不同寻常的事,更何况天气寒冷。餐厅里没几个人,于是我们自己动手,好不容易点燃了木柴放入壁炉,一会儿,在哔哔卟卟中,坐在炉边的我们,脸上恍惚着暖意的光。
火光令人昏昏欲睡,那氛围仿佛不是上午,而是傍晚,让人精神上也有点错乱。我说,我们再聊会儿剧本,等雨停了,我们或许可以去村子里逛逛吧,也许会有惊喜的发现呢。
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其实在想,我想去看看雨后走在青稞地里的牛羊、鸡群,以及那些房子废墟、刚搭好的钢架结构。不知为什么,那些在建房子刚搭好的钢架在我脑海里,总是呈现出海滩上死去多时的鲸鱼骨架的样子,那么冷酷而迷人,让人产生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
戈达尔电影中,我最偏爱他的处女作《筋疲力尽》,倒不是那句“成为不朽,然后死去”的带有浓重存在主义色彩的独白名言,而是他的剪辑手法和超长镜头至今让我观看时不愿眨一下眼,生怕漏掉其中的任何一帧。在我看来,那些随意的跳剪基本上是诗歌语言的手法,而且跳剪最符合回忆式的叙事。福利又推荐《狂人皮埃罗》,是啊,没有《狂人皮埃罗》,哪有后来的《末路狂花》等等呢。
“你去看看吧,你一定喜欢的。”
是啊,我刚刚写下这段的时候,一边正播放着《狂人皮埃罗》呢。正看到亡命鸳鸯驾着敞蓬汽车开进了海里,海水四溅。
“我决心不再陷入爱情,这是个恶心的习惯。”
“别这么说,别这么说,十分钟前我们刚看到死亡,现在则恰恰相反,看,生活可能悲伤但它总是不乏美丽。”
“地狱中的季节。”
“爱情必须重新定义。”
“真正的生活在别处。”
我说这样聊下去无穷无尽呢,还是回到当下想想故事情节吧。
“好吧,好吧。”他俩说。
于是析静在火炉边读起了随身携带的一本红色封面的书,我瞄了一下,是德国作家赫立格尔的《箭术与禅心》。这是最新的译本,被重新包装了一下,我以前读它的时候它还叫《弓和禅》。讲的是一个德国人在日本通过学习弓箭术而寻求开悟的过程。
餐厅里两天前刚安装了一个桌球台,是客栈老板好不容易从山外运进来的,不打桌球时,也可以在上面盖一块准备好的板,变成乒乓球桌。桌球台就在火炉沙发的后面,福利是个桌球迷,他说:
“沈老师我发个东西你看看,我先去玩两局嘎——”
“嘎——”,是云南人说话中常用的尾音,说得好,这个尾音能与前面的字完全融合,不露破绽,而且俏皮好听。但让一个出生在东北林场的人说起来,这个尾音是剥离的,好像句子快说完了才好不容易想起来,所以总有一种违和感,一种莫名的喜剧感,和沧桑感。
“好的,嘎——”我坐在炉边,低头看他发来的东西,是卢贝斯基关于电影摄影师的十七条原则,简称《信条》,每条都值得琢磨。
为了表达对这些原则的尊重,我来抄一遍。它和影像的自然主义风格有关,又类似带着隐喻的人生箴言:
1、在有效的自然光线下拍摄。
2、不要曝光不足,保持充分的暗。
3、保持画面足够的宽容度。
4、寻找最大化的清晰度和良好的颗粒感。
5、在小光孔和大景深的条件下,仍然寻求景深;在景深中作曲。
6、使用逆光来保证光线的统一性和必要性的景深控制。
7、控制副光,即使两个光源来自同一角度,避免“三明治光线”。
8、只在黎明之后或者黄昏之前使用侧光,绝不使用正面光线。
9、避免镜头进光。
10、避免在画面中出现白色或者其它原色。
11、使用短焦距、锐度高的镜头。
12、除了偏振镜不使用其它滤色镜。
13、在“如同飓风般运动的目视”镜头中使用稳定器或者手持拍摄。
14、用Z字形的运动代替普通的平摇和倾斜。
15、不使用变焦距镜头。
16、在“慌乱”中(偶尔)使用静态的三脚架镜头。
17、接受对“信条”的异议。
我其实很想知道卢贝斯基对于采用无人机拍摄的看法,但有点遗憾,没有。当然,信条中的最后一条最有意思。
卢贝斯基的运镜信条基本上放弃了上帝视角,它是自然的、人性的、主观的,当我读完又细细琢磨几遍后,已过了挺长的一段时间。
福利还在打桌球,看我站起来,便递了一根球杆给我。
“你会打桌球的嘎——”
我脑海中马上回忆起少年时代生活在南方海边小镇的场景。在那条当时觉得无比漫长的海边公路两侧,在一些凉棚下,经常可以看见的破烂不堪的桌球,有些缺了一条桌腿就用椅子顶着,即便如此残破,那也是乡村少年的游戏之地,我也曾混迹于此。
那条海边公路被作家余华写进了带有卡夫卡风格的小说《十八岁出门远行》,之后,在我心中,就成了一种隐喻,代表了在我们的少年时代,每当心生对外部世界的向往,外部世界总以其荒谬性予以反击。但有时荒谬是一种假像,一戳就破。
但我采用的是野蛮的方式,基本上不会用标准的姿势打桌球。于是福利开始手把手地讲解桌球基本常识,在我击球时拍下视频回放给我看,看看问题在哪儿。
“注意手臂,握杆不要太紧,虎口松驰,——”
我也慢慢重拾起了少年时代的欢乐。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再次抬头看雪山时,才发现雨小了很多。在三千多米海拔的一个雨天里,你是无法通过光线来猜测当下时间的。像是上午,又像下午或傍晚。面前的山谷在雨雾中显得像是挂在墙上的一幅平面山水,而我们似乎也在这平面的光阴中停滞了,像那一大捧放在柜台上的粉色杜鹃。他们刚从山谷摘来,还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野性。
如果用一种颜色来定格这时的雨崩,该如何选择呢?我忽然问起了自己这样一个问题,但无法解答。
于是,我跟他俩说,“差不多了,我们去村里吧,或许,雨中的雨崩与平时很不一样呢?或许还会给我们一些灵感。”
于是,我们各自回房间换了出门的装备,又下去前台借了两把伞。出发了。
雨中的下雨崩村有点凉意,我相信海拔更高的上雨崩村会更凉一点。我们住的客栈前有小片青稞地,绿油油的,之前经常见到两只公鸡带着一群母鸡在地里四处游荡,不知道现在躲去哪儿了。再往前的一个藏式大院里,有一只黑头白身的山羊,毛绒绒的,天晴时整天在院子里兜圈子,一见到有人进来,不由分说便欢天喜地起来,蹦蹦跳跳地跟着走,感觉急于要去私奔似的,现在也不知去哪儿了。
我们往村子的内部走去,说是内部,其实只是房子更集中的区域而已。有一点微小的坡度,坡顶中央簇拥着一间很小的金顶方形小寺,与隔壁的房子紧紧挨着。这个叫些里崩的小寺,有一种无可奈何的神秘感,因为你围着它转一圈,也不得其门而入。
我们又经过了右手边的一小片青稞地,在雨水中显得清新可人。石墙外停着一辆破损的拖拉机。我一直很难想像在那条进入雨崩的盘山土路开通之前,这种机械设备是如何进入这藏在深山中的村子的,难道是拆散后让马帮驮进来的?所以,凡是在这里看到的金属机械在我眼里都是个谜,都让我趣味盎然。
而偏偏散落在村里各种角落里的这种铁家伙还不少,有一次在去冰湖原始森林的路上,发现了一堆风吹日晒雨淋后被时光折磨得不像样子的铁皮,它们像破布一样在任意翻卷后堆在一起,丝毫看不出金属的气质。
当时我对着这堆铁皮发了好一会儿呆,有时想像它们可能是不明飞行物的残骸余留,然后想像着这雪山森林下也许还埋藏着一架巨大的外星飞船,或许在史前时代就被迫停靠在这里,因故障而无法返航。我想起自己毫无理由地喜欢这里,又喜欢独自在森林里转悠,难道,难道在我的潜意识中也有一只飞船的阴影吗?这两只飞船,它们有一天会相遇吗?而那些乘着飞船而来的物种呢?如今去了哪里?
不知不觉的,雨已经停了。我们经过一个夯土墙的老房子,我看了一会儿夯土墙的结构,研究了一下它的构筑方法。其实村里的类似建筑并不多,可能也和住在村里的原住民人数并不多有关。据说最早期,上下雨崩一共只有十二户人家,后来才发展成有四五十户人家的村庄。
雨崩并不是一个古老的村庄。
但即使是为数不多的老建筑,也没能保住,村子里正在兴建各类客栈,目前出于环保的考虑,政府限制用木头建房,新盖的房子基本以钢构为主。有些新房子在原有的宅基地之上拆后重建,所以,村子里出现了大量的老房子刚拆掉后形成的废墟,以及大量正在搭建的钢构骨架。
经过一个建筑工地,它拆除了老房子,但保留了原有的夯土墙壁,当它裸露在雨中时,废墟与钢构,以及被拆除的门窗,以及窗外偶尔出现的村民,形成了一种既古老又当下的舞台气质,带着迷人的透视效果。
这让我想起前段时间阅读的戏剧大师彼德·布鲁克的著作《空的空间》,他认为,可以把任何一个空的空间,当作空的舞台,当一个人走过空的空间,而另一个人看着,这就已经是戏了。
析静是中戏导演系的博士,她也是彼得·布鲁克的拥趸,她在大理创立的儿童戏剧训练机构就叫做空剧团,而在苍山脚下的、茅草包围的露天剧场叫做空剧场。当我提出我们可以试着在这儿玩一个默戏时,她说可以。她对这类空间也有一种天然的敏感,我们三个曾经讨论过是否可以尝试一种戏剧电影,寻找带有戏剧感的原生场景,把戏剧放进去,直接拍摄成影片片段。
这时有两位村民也进入了这个场景,他们穿过窗户,钻到了墙壁后面,从那里抬起一架巨大的木梯子,想穿过废墟往外搬,在狭小的空间里先穿过那扇没有窗的窗口,再穿过没有门的门口,由于搬起来比较困难,动作也比较夸张,但富有戏剧张力。我心里直觉可惜了这个镜头,没有逮住最佳机会。
当我架好三脚架和手机时,又开始下起了小雨。从拍摄的角度看,镜头里除了钢构的屋檐骨架,以及夯土墙壁、镂空的门窗,居然另有一架长长的梯子竖着,上头搭在钢架的二层。另外,从另一扇没有门的门框以及没有窗的窗框看过去,经过一种奇妙的透视效果,最外面正好有一个人正在废墟里收拾东西,像是画面中刻意的安排。
除此之外,废墟的空地上还有一些光秃秃的木头床架子,在雨中散发着荒谬的气息,但不在透视范围内,镜头里看不见。但有一个刚刚被雨水浇灭的火堆,还在冒着白烟,那些白烟孤魂野鬼似的四处飘荡。
我凭直觉跟析静说了一下空间走位的想法,同时提醒了一个关键语:疏离。这个词来自于前个阶段我看意大利导演安东尼奥尼的电影《蚀》后的感受。尤其是影片的最后阶段,那种人际间若即若离的现实场景与暗喻镜头,把观者的期待值打得粉碎,同时却又增添了一份执念:如何是值得过的生活呢。
我说这些的时候忘了她才是更专业的戏剧导演。雨时大时小,她心领神会。我俩先走了一遍,然后我跑到三脚架后,按下了开始键。
她进场,左看右看,然后进门消失
我进场,犹豫了一下,也进了门
在我进门的一瞬,她从另一个门出来,又回到第一个门口靠着
一会儿,我也出来,在第二个门口靠着
意识到相互的存在,两人对视了一下,又仿若无视
沉默
沿着墙相互靠近,交谈几句后又分开
各自进门消失
一会儿(这个一会儿可长可短),两人分别从对方刚才靠着的门中出来
她走向两个门中间位置,背靠墙
我却出门后移向竖梯,靠在梯上
两人又对视,又仿若无视
她似乎沉默
似乎在说话,又似乎用右手在接着雨点
我转身爬上梯子,在中间处坐下,犹豫
只有头部以下的身体还在镜头中
她仍然在说话,右手在雨点中漂浮
仿佛在跟雨水交谈
相互无法对视,但感觉对方的存在
一个决定,我的脚往梯子高处走,走出画面
她的右手仍在雨点中漂浮,手指张开又合拢
她也开始离开墙壁,似乎朝进来的方向离场
中间停顿了一下,她也走向梯子
扶着梯子,她也会爬上梯子吗
她也会从梯子上方离开吗
她会去寻找他,或者跟随他吗
没有答案,她走上两三级,然后转身坐在梯子上
再次转头,望向她自己刚才站立的墙壁
仿佛她仍在那儿
当重新打起伞,站着看完刚才录的视频回放后,我们都为这效果惊呆了。虽然没有事实上的对话,但似乎从头到尾充斥着一段无声的对谈,情节无中生有,但情绪饱满,恍若灵光乍泻。至于后来补进了一段独白,在当时还未想到,只是觉得这默片风格的戏剧也很酷啊。
这时我们才发现福利不见了,刚才拍了几张花絮后,他消失了。我估计他去拍路上的动物或两边的废墟了。这里的动物行踪与人一样,人行走的地方动物基本上都有权行走或呆立,或者说,它们有更多的路权,可以一直呆着,爱动不动。所以,经常能遇见在村子里闲逛的马或骡子、牛羊等等。
工地上有几个工人正在砌一堵石墙,可惜不在镜头范围内。他们刚才看了我们几眼,便又低头干起活来,并未打扰我们或者围观,或许是没弄懂我们在做什么,大概只是觉得与平时闲逛的人相比,我们只是多了一份搞笑,就像他们夸张的砌砖头的手势一样。
刚才被搬出来的大梯子放在路边,只是搬梯子的人不见了。这时来了一辆拖拉机,搬梯子的两人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费尽五牛二虎之力,把这巨大的梯子横放到了拖拉机的后拖箱上,梯子比拖拉机长出一截。这个过程像是一个行为艺术,微微地带上一点喜剧感。这么大的梯子是用来做什么的?然后搬梯子的人又忽然就消失了,拖拉机手独自欢天喜地开走了。
刚开走,路上就拥来了一群马。
这些马感觉像是从某个舞台上刚下来似的,还带着意犹未尽的沉浸感。
但是,“福利去哪儿了呢?”我问析静。
“喔,他说去了神瀑咖啡馆,你看看微信。”
然后,我俩就穿过马群,向村外走去。神瀑咖啡馆在下雨崩村白塔附近,除了白塔,那儿还有另一个寺院、一条小溪流、两个池塘、一片草甸,那儿是去往朝圣地神瀑的必经之地,周围有很多已建与在建的客栈,一些小型咖啡馆和餐厅、小卖部。那儿,也是徒步爱好者聚集的中心。
藏民的地界一般由低矮的石墙分隔,在这些石墙上,他们会随意地搭上木梯子,以方便进出,有些木梯子是由整块的原木砍出了阶梯的形状,由于风雨的侵蚀,斑驳的木纹清晰可见。
远看这样的木梯子,有点石头的气质,每次遇见,我就舍不得离开。有些老木梯子估计作为梯子的存在也有几百年了吧,就这么随意被搁在某个石墙的角落,安静地欣赏着风雨,等待着有一双脚踩上去。踩上去,翻过石墙,越过青稞地,消失在它看不见听不到的转弯处。它会告诉我几个有趣的故事吗,如果我一直陪着它?它会告诉我,在隐隐约约的时间的尽头,曾经有过某双非地球物种的双脚或机械臂之类的,轻轻踩过它吗?
我们到神瀑咖啡馆的院子时,福利正好出来迎接我们,他说刚点了一杯拿铁,问我们要什么。我问有手冲吗?他说好像有,让我马上对这儿产生了一丝好感。
神瀑咖啡馆是神瀑客栈的一部分,神瀑客栈是下雨崩最早的客栈之一了吧,木头结构的房子,木头的外墙呈现出被时间打磨后的暗黑色,有狭窄的门外走廊,二楼地板走上去能听见嘎吱嘎吱的叫唤声,属于早期的青年旅馆的风格。
它有一个大大的院子,院子里居然支了一个锥形大帐篷。我撩开帐篷的门帘往里看了一眼,哦,是个不错的地方,正好适合三四个人聊天休息。但是雨还在下,气温有点低,福利说还是进咖啡馆的那个房子烤火吧。
那是一个长方形的平房,在院子的另一侧,门开在长边的正中间,走进去右手中央位置有一个藏式火灶,乌黑有亮光,灶上的铁皮水壶正冒着热气,一位中年男人正在打理,他说自己是个职业徒步向导,来自桂林,喜欢在此工作,呆了好几年了。左手边靠窄边墙的,是一个柜台,一位戴宽边毡帽的男士,正站在柜台后低头拔弄着什么,听见声音,他抬起头,露出毡帽下的一张脸,哦,是我们前几天刚认识的一位朋友,其实,这位朋友与析静在大理打过交道。然后,又从柜台旁边的布帘里走出一位漂亮女生,一看,也是几天前认识的朋友。
我看了一下单页菜单,最后选择了一壶酥油茶。女生说,这是他们根据藏族人的方式,对食材配方作了选择并调整了比例,做出来的新酥油茶,所以没有常见的腥味。
我打量着四周,才发现这个咖啡馆的地理位置绝佳,它的三面墙都是玻璃窗,从东南角的玻璃窗看出去,可以看见远处山谷的雪山,也可以看见近处的寺庙、白塔,以及进出神瀑的道路。
外面正下着雨,时大时小,马和骡子三三两两静立在雨中,一动不动,像雕塑一般,偶尔摇一摇尾巴。下午的光线由西向东侧面打过来,雨水像被镀了一层光,清晰可见。道路上偶尔有穿着雨衣的徒步者从森林山谷的神瀑回来,在这一带徘徊踯躅犹豫不定,我看了一下时间,三四点钟的样子,对于旅人来说,刚完成了当天的旅程,这个时候有点尴尬,回客栈太早,再去另一个目的地又太晚。所以,这是个适合坐下来,喝一杯,认识陌生的旅行者的最佳时间点。
咖啡馆里有六七张矮脚小方桌,每张方桌配了四条矮板凳,桌子与板凳也在此时的光线里油光可鉴,仿佛正从午睡中醒来。与窗外的雨,雨中的风景形成了一个亮度上的对应。
我一边喝着味道不错的酥油茶,一边想着,这可以成为一个挺不错的故事场景。那么,该置入一个怎样的故事呢?
【待续:雨崩的一个雨天(下)】
沈颢
一个不爱说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