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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兵|爱米粒儿的中国点心

邱兵 天使望故乡
2024-09-13


老婆断断续续在波士顿大农村陪女儿读书一年半,最近决定在孩子升高中后,慢慢打道回府、每逢大事才露脸了。

老婆的英文名字叫Emily,因为现在都希望讲普通话,而且最好是讲京味普通话,所以我一般叫她爱米粒儿。

某个周日的早上我们在查尔斯河畔散步聊天,回首这一年多的生活,爱米粒儿对我说:

“时代变了,我们也将跟着改变。”

波士顿正是最美的深秋季节,树叶从金黄变成红色,落在脚下厚厚的一层,踩上去簌簌作响。

女儿周日上午在市中心的乐队训练,我和老婆如果天好就在户外散步,天冷就逛附近的波士顿美术馆,美术馆里面有保罗·高更的名画《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要向何处去?》。

中午的时候,永远穿得非常正式的神秘男教师乔纳森同志把女儿送出来,告诉我们下周哥伦布日小长假,训练取消,女儿兴奋得转圈圈。

老婆送给乔纳森一盒凤梨酥,是前一天她自己手工做的。

傍晚的时候乔纳森打电话来:“额……就是想问一下,这个凤梨酥,是你们自己做的吗?”

老婆说:“是的。凤梨肉打碎了弄干,加冰糖麦芽糖小火慢熬至琥珀颜色,外面皮是面粉加黄油加杏仁粉加奶粉,包了凤梨肉后塑型,然后,烤。”

乔纳森说:“我亲爱的上帝啊,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凤梨酥,准确地说,这个中国点心是用凤梨、面粉和信仰一起做出来的。”

我忍不住用普通话回答他:“你丫这蛋越扯越大了。”

爱米粒儿翻译成英文给他:“我老公说,人生就像中国点心,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会选到凤梨酥、粽子、青团,还是月饼……”

乔纳森说:“我亲爱的上帝啊,你老公充满了智慧。”

爱米粒儿是在2023年的春天开始尝试做中国点心的,大约有两个原因:一是这里真的没有什么好吃的,能吃的中餐没几家,所以她很早就自己在家烧饭做菜了;第二,应该是源于社交的需要吧,这边需要打交道的人各种各样,但是沟通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各有各的套路。

有一天她思考出了一个介质、一个公约数:中国点心。

这里甭管什么人,没有不爱中国点心的。

那是三月底的时候,春分时节,爱米粒儿说,要搞就搞个当季的,我要做青团。

青团这东西好像是中国江南地区春天的食物,更准确的说是在清明前后。之前我在故乡重庆没有吃过,还好重庆人民放过了青团,否则一定让它飘在麻辣火锅的红油上。

爱米粒儿开始做青团那天,我上午去旁边的超市逛了一大圈,回到家的时候,发现乌克兰俄罗斯的战火已经烧到了我家厨房。

我从来没有想过做青团需要准备这么多的材料,遍布于整个厨房的中岛、灶台、水槽。

做青团重要的是这个青团皮,它必须是青绿色的、透亮的、糯糯的、Q弹的、清香的、微甜的,少掉任何一点,春天的中国江南就会离你很远很远。

这个皮子的材料,需要糯米粉、艾青汁、猪油、糖搅成一坨,然后澄粉加开水是另一坨,再然后两坨恰到好处地揉在一起。

青团的馅分甜咸两种,甜的是豆沙,豆沙用红豆自己熬,一点点麦芽糖,其它不添加任何东西,甜度正正好;咸的馅,要先把咸蛋黄放在烤箱里烤熟,碾成碎粒,然后加上肉松、海苔碎,再用色拉酱拌起来……

爱米粒儿完成她的青团工程的下午,邻居的凯文夫妇又来约每周一咖,我们小区里都是工人阶级,相处都挺友好。

凯文是个白人,长挺壮。有回我在门口把一堆巨大的纸箱子拆成纸板并扎起来去扔垃圾,结果一阵狂风把纸板全吹到凯文家的门口和窗下,搞得一塌糊涂。

凯文打开门冲过来,大声吆喝:

“需要我帮忙吗?”

不等我说普通话,他已经把纸板都收起来,还用了十秒钟把我半个小时都没搞定的两个比我人还高的箱子拆好了。

我说:“老凯同志,你真友好!”

他说:“为什么不?”

有时候我就想,尽管特朗普拜登不咋地,但是美国人民凯文挺好,搞不好比司马南和张维为还要好。

这个周末轮到我们邀请凯文夫妇进来小坐,顺便尝尝新鲜出炉的中国青团。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帅哥凯文一共吃掉了四个咸的、四个甜的,他的胖太太吃掉了五个甜的,我们全程都没有怎么交流,因为他们一直在认真地吃。

当中凯文有两次停下来喝咖啡,深刻地告诉他的胖太太说:

“你知道吗,中国是一个有5000年文明的了不起的国家。有长城。还有一个叫杰克马的人。”

我在心中用普通话回答他:“看你丫这一嘴的油。”

夫妇俩准备回家的时候,凯文若有所思地问爱米粒儿:

“你这些分装袋一袋是20个吧?”

我俩都忍不住笑出声来,我说:

“在中国有个习俗,青团是不送人的,因为,很早的时候我们是拿它祭祀我们死去的祖先的,说起来……有点不吉利。”

凯文听完翻译之后说:“你就不能把我们当成你死去的祖先吗?”

我说:“咦?这尼玛还占上我便宜了……”

爱米粒儿说:“我老公的意思你要是以后少活了几年可别怨我们?”

凯文说:“我觉得今晚我不吃这个甜的青团我立即就会死。”

春天的夕阳透过百叶窗照进来,青团果然是晶莹透亮的,爱米粒儿说,真好,看来我的点心蛮受欢迎的嘛!

初夏的时候,爱米粒儿开始做粽子,她的这个粽子,让我人生第一次觉得,粽子还蛮好吃的。

要买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切成条,生抽老抽盐糖腌起来,放在冰箱里一晚,非常入味,外面包的这个糯米,她最喜欢的是日本糯米(因核污水事件此处扣20分),糯米也是生抽老抽盐糖腌几个小时,遗憾的是这边没有新鲜的粽叶,只能买冰冻的来泡一泡解冻。

但是爱米粒儿的粽子胜在肉和糯米都非常好吃,入口即化。

多年未见的女同事来波士顿旅行,我们请她和先生来家里吃饭,顺便也请她们尝尝中国端午节的食物。她嫁给一个意大利男,还是个教授,不过最后我也没弄懂他到底是研究动物还是研究植物的。

意大利男在上海混了好多年,明显是个老油条,他说爱米粒儿的甜粽咸粽都很好吃,其实另外还有一种粽子的吃法,就是里面什么都不包,蘸点白糖吃。

我听了之后对他老婆说:“这哥们儿敢情是叫马可波罗吧?”

马可波罗越讲越来劲儿:“屈原这人不错,是真爱国,不迁就,不妥协,‘all or nothing’,这是易卜生讲的,屈原就是这么干的,要么打胜秦国,楚国一切都好,要么就去死。”

马可波罗从英语切换成上海话:“勿捣浆糊。”

然后突然又想起了普通话:“或者说,不做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这顿晚饭,爱米粒儿忙前忙后四五个小时,累成狗,意大利鸟人英语意大利语上海话普通话轮番轰炸,大家都很嗨又很累。

送完他们散步回家,初夏夜晚的风还很冷,扑面而来,浑身一哆嗦,上头。

好在,夏天马上就要到来了。

夏天的时候,我们带着爱米粒儿做的牛轧饼干去看女儿球队的比赛,我心里犯嘀咕,给小孩子带食物吃,妥当吗?

回来的车上,女儿发微信来说:教练和队友问,你们下周还能来不?

这以后差不多隔周去,爱米粒儿周一就开始琢磨着翻花样。有一天下午我们带着新鲜出炉的麻薯去看比赛,结果输了个0:4。不过点心端上来的时候,全队都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对方全队都懵了,没见过0:4还这么没羞没臊的。

一个褐色头发的妈妈过来对爱米粒儿说:“你知道,其实我们这支队挺菜的,我想要不是你的点心,她们大概撑不到下半场。”

爱米粒儿说:“哈哈,我想,要不是因为她们,我也做不好点心的。”

走的时候,褐发妈妈拥抱爱米粒儿,夸爱米粒儿长得真好看,还一直跟她说“沙瓦迪卡”,爱米粒儿听到沙瓦迪卡已经快昏过去了,但是仍然坚强地微笑着和她道别。

九月底的时候,我们在哈佛医学院的大教授家聚会,大家都劝爱米粒儿在剑桥做一家点心店,“你看你自己做的这些包装,还有你的书法,不得把老外彻底整懵?”

爱米粒儿说这是我的爱好,不是为了开店,大家说,那你也不能总让我们免费吃啊,这不是不尊重我们吗?

“话说这也是文化输出、对外传播呀,总比老喊口号强!”

爱米粒儿没曾想事儿拔这么高,两只眼睛忽闪忽闪,有所思。

中秋节的时候,爱米粒儿做了鲜肉月饼,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开了四个小时的车,去纽约看Y君。

Y先生小我十岁,四十好几,本来住在加州,夏天的时候丢掉了大厂的工作,然后,带着老婆和两个孩子,搬来纽约,找到一份他觉得像鸡肋一样的工作。

我们请他在一家中餐馆吃饭,最后送他一盒鲜肉月饼,Y这个上海男生发现是鲜肉月饼之后,迫不及待问我们:“我可以现在就吃一个不?”

爱米粒儿说:“在别人家餐厅里吃这个好吗?”

我说:“有啥好不好的,纽约的神经病多了去了,这事儿排不进前一万名。”

Y君狼吞虎咽吃了一个下去,说:“册那,哈好吃!哟,里厢还有书法呢?”

我说:“一大早爱米粒儿来不及给你写字了,是我涂了两笔。”

点心盒子里放着我抄的两句七言句子,据说,胡适之也很喜欢这两句,叫做:

“人心曲曲弯弯水,世事重重叠叠山。”

Y君突然流下两行眼泪,说:“老婆孩子嫌弃我赚钱少,真他妈烦透了,最近总是想起上海永康路的老家,想起年少时光。”

Y君哭好抹掉眼泪又笑起来,说:“刮三了,这一哭我是不是排进前一万名神经病了。话说阿拉永康路还被一只光头拍进啥《爱情神话》了,不过伊拍得蛮好额,我看了蛮感动额,念高中的时候早恋,晚上十二点后才回家,一踩上楼梯吱吱呀呀响,六户人家一起骂侬只赤佬阿是寻小姑娘去了?哈哈!”

我说:“混得好就中央公园买豪华公寓,门童拉门小费打赏,混得不好就缅怀七十二家房客的童年时光,反正好坏就这么点出息。”

Y君急得抓耳挠腮,说:“老邱批评得对,娘炮的眼泪不值钱。”

那天回波士顿碰上大堵车,活活开了六个小时,爱米粒儿一路就在担心:“你这样讲人家于心何忍,希望鲜肉月饼能给Y君补充一点多巴胺。”

秋天里纽约到波士顿这一路,是一条色彩斑斓的天然画廊,美不胜收,让人忘记世界上还有战火硝烟,还有很多的忧伤和遗憾。

一百年前,美国的作家亨利·贝斯顿在波士顿和纽约当中的科德角写下自然文学的名篇《遥远的房屋》,他在书里提到一种灰鲱鱼,每年四月从大海游到麻州韦茅斯的淡水池塘中产卵,然后游回大海,在池塘里出生的小鲱鱼在十个月之后追随它们而去,并于来年春天再回到自己出生的那个池塘产卵,年复一年,无穷无尽。

没有人能够解释,为什么在这个茫茫星球上,每一条产自韦茅斯的鱼都记得它出生的那个池塘,能够在完全没有指引的前提下穿越漫漫海路抵达最初的地方。

也许,是为了成就大地的意图?忍受艰难困苦、饥饿寒冷、厮杀搏斗,宁可委屈自我而服从于整个宇宙生命的意志?

爱米粒儿的中国点心、老Y的上海永康路、我的重庆小镇,都是我们生命的淡水池塘。

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邱兵

重庆巴南人,李植芳老师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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