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兵|总有骄阳
总有朋友私信我,要我分享小孩在波士顿念初中的故事,现在中美要加强教育交流,话题就更热门了。
事实上,家里女儿念书的事儿,一向是妈妈全权负责管理的,妈妈才是我家的蔡元培,教育总长。
我对小孩教育问题完全一头雾水,我在这边待的时间不多,仅有的一些时间,我也是主要负责研究《纽约时报》、《纽约客》杂志、CNN对中美问题、俄乌问题、巴以问题的报道(网友又要留言,瞧特么把你能的),以及,担任奈飞新片首席审片官(这个的留言必须是,让开,这个职位让我来)。
好多爹妈问的问题我都回答不了,“李彦宏好像是美国留学的吧?”“杰克马好像就在杭州读书来着?”“也不知道到底是海龟好还是土鳖好?”
要我说,这玩意儿能有啥结论,给了您结论也没啥法律效力哇,也不能在北大和哈佛留一个名额给您孩子。不过,无论是李帅哥还是杰克马,他们的成长岁月有一句话肯定都适用,叫做:
“睁眼看世界。”
女儿在波士顿读的是寄宿制,不过由于我和她妈妈在学校旁边租了个房子,所以她每周一到周四住校,每周五到周日住家里,她妈妈觉得这是既让她融入又能够保证陪伴的最佳方式。
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有一点点社恐,又有一点点社牛,心理活动比较复杂。至于回到家,常规操作就是往自己房间一钻,房门非万不得已不会打开,门上仿佛永远贴着:“请勿打扰,跟你们说不着!”此处特别艾特:爹。
偶尔碰到妈妈出门去办事,或者和闺蜜喝咖啡,我和女儿在家一人一碗泡面或者分享一锅辣炒年糕,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她才会给我点面子讲讲学校里的小故事,而作为女儿奴的爸爸,恨不得把每个字都记下来。
这其中,我最最感兴趣的,是她讲的几个老师的故事。
第一位出场的,是八年级新开设的一门非常不重要的课的老师(如果是从升学的角度考虑的话),摄影课的老师,一个很老很老很老的老先生。有多老呢?女儿说,感觉有这所学校开始,就有他了。
忘了说,这所学校是1866年创办的。
C老师尽管年纪大了,但走的却是嬉皮风,永远着装酷炫。
他上课有一个基本流程,上来先一人发一个破破烂烂的相机,然后全体上校车,校车由C亲自驾驶,一般20分钟左右,来到一个鸟不拉屎的景点,景区特点为:人少,或者没人儿,树多,池塘大。
下车后C宣布注意事项:
“相机怎么用,自己去搞。”
“拍什么,自己去想。”
“唯一不被允许的事,切记:不许拍我,任何角度,任何背影,都不许拍。”
等到坐校车返校的时候,绝大多数学生交出的作品,都是拍的老头C,各种角度,各种背影。
然后,老头C总是微笑着表达非常暧昧的抗议。
女儿讲这些故事的时候,我忍不住笑得把年糕喷出来,说,真特么带劲儿!
女儿说,没说完呢。
C除了与摄影有关的事儿不大讲,其他故事多得很。说这个学校有过很多有趣的人,特别是校长们。
上个世纪的时候,有一任校长,喜欢玩枪,当时这个学校还有个射击场,这么说吧,当时这个镇子上,只有两个地方可以练射击,一个是警局,一个就是敝校。
然后,有一天,两只巨大的鸟闯进了学生自习的教室,孩子们吓得到处逃窜,校长此时正巧经过教室门口,只见他潇洒而轻松地、像西部牛仔一般地、恍若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年轻时那样地,掏出了腰间的手枪。
“biangbiang”两枪,两只鸟便驾鸟西去了。
我听得入了迷,叫女儿:“接着说接着说。”
女儿说:“爸,给我买个相机吧,我喜欢上摄影了。”
我说:“老头啥也没教,你咋就爱上摄影了呢?”
女儿说:“他给我们看很多好看的照片,然后带我们看各种美丽的风景,然后,他又很有趣以及善良。我,就爱上摄影了。”
听完这个故事,我把最后两片年糕吃了。忍不住,想起我自己初中的化学老师,他把每个人的期末考试成绩都公开读一遍,我总是排在40人中的最后5个,他每次都会贬低一番我们5个人的智商,以及我们爹妈的智商。我嚼着年糕的时候想,还好那时化学课没发给我们氰化钾做实验,否则我和化学老师可能都活不过1982年。
女儿听了我的抱怨,撇撇嘴,说,我们也有一些不那么酷的老师,比如:H。
H老师基本上是一个管理学生思想品德以及各种行为规范的老师,身份有点像独立团的赵刚政委,每回李云龙喝得正嗨的时候,赵刚就把酒瓶藏起来,说有一拨神神秘秘的小鬼子可能要来偷袭。
H老师可不像摄影老师C那么随随便便、乐乐呵呵,用女儿的话说,他的风格就像他的发型一样,一根多余的毛都不会飘在界外,任何时候都不会给你开界外球的机会。年届中年的他的风格就是:“一丝不苟!”这是他最重要的教育理念。
女儿在学校一年多,可以说是一个非常自律的孩子,无论是学术音乐体育,都有相当不错的表现。
但是她收到过的唯一一次批评的邮件,就是来自于H老师,并且抄送给家长。
内容为:在校园里走路的时候,踩到了路旁边的小草!
女儿和我们收到这个邮件的时候,非常震惊,非常震撼,开始以为是不是恶作剧,后来发现是真的。
女儿说,她就是在去教室的路上,走得比较匆忙,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踩到路边的小草,如果有的话,估计是踩到了两根左右。
爸爸想:H老师一定认为,那两根可爱的小草肯定疼死了。
慎重起见,女儿还是给H写了认真的回复,说:那天她是和几个好朋友一起从寝室去教室的,可能一路上打打闹闹,自己也不清楚是不是踩到了小草,非常抱歉。
然后,她收到了H的回复说:“不!你们都踩到了,那是刚种下去的草,当时我就在办公室里眼睁睁看着你们踩上去。”
那是一种非常痛心的口吻。
周末回家,妈妈对女儿进行了认真的、不走过场的、再次强调不准踩草的批评教育。
女儿说:“我真是,大型无语子!”
女儿说,H的精采故事可不止这些。H老师对所有女生的着装要求非常严格,特别是女孩子们穿的裙子,有一条军规:最短不得高于膝盖以上三个手指的宽度。
这是一个极具创造性又极具挑战性的战略规定,三个手指的宽度到底是多宽,让女儿回家不得不把所有裙子都琢磨了一遍。
初夏的微风吹起,所有的姑娘们都开始穿上了裙子,H老师忙碌起来,他经常要躲在小树林后面,伸出他严格的大手,准确地说,是三根手指,像狙击手一样,精确地计算出姑娘们哪怕0.5厘米的误差,他要严厉警告胆大妄为的人,莫要误以为美丽国是个放飞自我、为所欲为的地方,凡是有此错误思想的人,先得过我H这一关。
爸爸妈妈听完H的故事忍不住笑出声来。
对于这个严格的H老师,我感觉一家三口内心里有各自不同的一点小想法、小心思。女儿基本是坚决反对,无情开怼。妈妈总体是支持女儿的,但是觉得,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完全不管束怕是也不行。爸爸,爸爸就是想,女儿的裙子还是长点好!
最后出场的是Q老师,Q老师是一位女士,是女儿球队的教练。
独立战争前夕,一个叫保罗·列维尔的人曾经在1775年4月18日的深夜骑着马午夜狂奔,通知每一个捍卫自由的人,今夜英军会进攻,“如果他们从陆路来,教堂钟楼上挂一盏灯,如果从海路来,挂两盏灯。”
女儿的初中生活,Q老师就是那盏灯,永远捍卫着她对自由与梦想的追求。
在美国读书,我个人的一点浅薄的体感,无论你读的是私校或者公校,无论你是走读还是住读,也不论你是本地生还是国际生,你读的都是同一个学校:“体校!”
这当然是一个玩笑,但是,我想表达的就是,你的学术也好,音乐也好,绘画也好,在某个东西面前都得让路,那就是体育。
我小区里的邻居说,老美不太喜欢梅西那种足球,而是更热衷他们自己那种橄榄球,其中一个原因是梅西那种足球相对还是“娘”一些,对抗和冲撞不够,橄榄球不一样,像Mr.Bing你这身材,上去来一下的话,我们就要从麻州开车到缅因州找你了。
女儿选的运动是曲棍球,这是冰球、橄榄球、篮球这些猛男玩的运动之下的一档,球场和正常的足球场一样大小,双方各11人,和足球也一样。比赛分4节,有时一节10分钟,有时15分钟,总之这一个小时都处于非常高速的转换中,球经过球杆的击打后变得速度更快,眼花缭乱。
去年刚开学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去一所高中观看了两个高中校队的比赛,回来的路上爸爸忍不住叹气:
“这美帝国主义不是纸老虎,是特么母老虎哇!”
但是,然而,女儿还是在Q老师的鼓励下开始了她的曲棍球生涯,表现也还行,和金发大长腿对抗不落下风,更重要的是她的手臂肌肉越来越粗壮,每次向我展示之后我都要继续叹气,美帝把我们的女孩子弄成啥样了哇。
最重要的一天来临了,有个周末她回来说,球队缺守门员,我准备干!
爸爸一听就坚决反对:“你知道守门员多危险吗,罗伯特·卡洛斯一脚任意球过来能把人踢死知道不?”
女儿说:“反对无效!”
妈妈认真研究了守门员这个岗位,说各种护具还是完善的,头盔也是钢铁的,安全问题也不要太担心。
女儿又补一刀,说如果大力射门直接命中头盔仍然会有轻微的脑震荡。
爸爸直接又昏过去了。
从2022年的秋天开始,女儿这个守门员就算正式上岗了,只要我们有时间,我和妈妈都会去现场看她的比赛,最基本的一些动作,是用手和脚将球打出,高级点儿的,有屈膝有侧扑,很有观赏性,非常厉害的守门员,还可以用0.1秒的反应速度,直接用手里的球杆将球拍出,女儿尝试过,可惜一次也没成功。
但是,这一点都不影响我们一家三口都爱上了这项运动,都爱上了守门员这个位置,和女儿一起欢呼,陪她一起落泪。
2023年十月的一场比赛,女儿球队大比分落败,她决定用一种战术性犯规反复拖延时间,让节奏慢下来,她们队的中场球员不赞同她的办法,在场上吼她:“你可以停止你的犯规吗?”
女儿被替补她的守门员换下场后流下了眼泪,可能是因为大比分失利以及与队友的争执吧。
然后场边的家长都给她加油,连对方球队的家长也朝她喊:“嘿,守门员,你干的是对的!”
那天比赛结束之后,全队都上了校车,我和老婆也准备开车走人,这时,Q老师突然从远处跑过来找到我们说:
“队友今天做得不对,她会立即向守门员道歉的,队友间不可以相互指责,如果说有人可以在场上决定对错的话,那只有我。”
接下来突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一幕,Q老师突然自己哭了起来,而且是眼泪涟涟,她说:
“我看到她哭,我就想哭。你们女儿好胜心很强,我非常非常地喜欢她,事实上她经历过的很多困难,相信你们父母都未必能了解,我只想说,有时候我远远地看着她,她守着那扇门,像是守护着她的梦想,寸步不让,绝不退缩,还有什么能比这样的人生态度更让人感动和欣慰的呢?”
那个周末女儿回家的时候,妈妈做了韩国烤肉奖励她,奖励的理由由爸爸改编鲍勃·迪伦的《答案在风中飘》:
“一个守门员要流下多少汗水,
才能称为一个好的守门员,
一个人要流下多少泪水,
才能称为一个好的人。
不,答案不在风中飘,
答案永远在你手中!”
得,我要讲的三个老师的故事就算讲完了,所有的每一个字,都必须经过家里女儿的审阅。
她看完之后说,行,我还可以给你加一个细节。还记得我们的摄影老师C不?我们几个姑娘那天偷偷发现,老先生的电脑里专门有个文档,是每一届的学生偷拍他的所有的照片,按照每一年的时间顺序排列着,大约,可能,有三十年了吧。
因为摄影课都是安排在秋天的,所以,那些照片里都有波士顿秋天最美的风景,只是,那个身姿挺拔意气风发的年轻帅哥,慢慢地,变成了有点驼背的老顽童了。
女儿说,我想,那不光是一门摄影课,那也是他的人生吧。
“那是春风化雨的美好人生!”
邱兵
重庆巴南人,李植芳老师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