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兵|感恩节快乐,亲爱的2003年
我头一回知道世界上还有个感恩节,是在2003年。
话说“节”这玩意儿真心说不上好坏,本来每天都应该尊师重教的,自从有了教师节之后,变成每年就这一天尊敬老师了,平时尽顾着跟老师较劲,所以胡适之讲中国的这个教育,“岂但不能救亡,简直可以亡国。”
扯远了,其他节日均以此类推,属于定向定时纪念、随时随地遗忘。
我35岁那年,就是2003年,十一月的第四个星期四下午,F君打电话说:
“今天是一个节日侬晓得不?”
我说:“勿晓得,搓麻将节吗?”
F君说:“勿要瞎搞,今天是感恩节,洋节,吃火鸡那个。”
我说哦对,好像听过!
F君说:“总之就是要表示感谢,晚上我请客,九点前我加班,你自己扒拉两口。九点静安钱柜唱歌,接着再宵夜,我还叫了老C,准时到哈!”
单位里人都叫我小Q,我和F君和老C都是1968年的,他俩是上海人,F是搞什么检疫的,我在采访时认识他,人很聪明,也很乏味,女朋友谈了十年,准备拖到2004年才结婚,老C是个警官,上海人中的模子。我们仨所以偶尔小聚喝点酒,主要因为他俩和我一样——巴萨球迷。
“罗纳尔迪尼奥就是我们的神,巴塞罗那就是我的信仰。”
这就是接头暗号。
我九点半赶到静安钱柜的时候,桌上一堆啤酒,F已经喝得满脸通红,老C正在演唱无脑歌曲《三万英尺》。
F君提议一起举杯的时候,突然说:“额我说一件事,十分钟就够了,说完就一个字不提了,但是不说我心里堵着难受。”
老C赶紧把他的《三万英尺》按了暂停,说:“一会儿唱,得降两调,迪克牛仔这嗓子老沧桑了。”
我说:“沧桑个屁,现在都装大烟嗓,恨不得后台先抽三包烟再上台。”
F君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额……本来,跟我女朋友是准备明年2004年情人节领证,五一办婚礼,不过上个月我俩体检的时候,她的肺部发现有个阴影!”
这回彻底安静了,别说三万英尺,三根针掉地上也能听见。
“后来,就要住进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你们知道,就是还要活检啥的。”
“过了几天,医生说,可能是一种,大约是叫类癌什么的,总之有可能还好也有可能不好。不过还要等哪个副院长会诊什么的,不是最后结论。”
我忍不住说:“嗯……好像我老单位也有同事得这个……”
F说:“那几天,人有点懵,女朋友只知道有个结节,吃得香睡得着,我一天都没睡踏实过。”
“昨天,最后的结果出来了!原来,什么都是好的,也不用开刀,随访就行。”
小Q和老C一起鼓掌:“有惊无险,必有后福!”
F君说:“不过,等待的那几天,有点微妙的东西,有一天,办婚礼的酒店打电话来对菜单的时候,我差点跟人吵起来,女朋友就在旁边,等我挂了电话,她说:‘侬应该勿会有事体瞒着我吧?’我也不知道跟她说什么,直接就去买午饭了。”
F君说:“如果她真的是癌,而我选择不结婚了,我得是个坏人吧?”
“如果她猜到——我是说如果哈——我有那么一个迷惘和犹豫的心理过程,而她仍然选择结婚,装作啥也不知道,她得算是个好人吧?”
F:“我要说的说完了,喝酒吧,好久没聚了。”
我要写的核心故事其实已经写完了,下面就是2003年那个感恩节晚上三个35岁男的干的一堆无聊事了,如果您碰巧在这个感恩节也比较无聊,可以考虑继续读下去。
那一年的4月出版了一首歌,叫《十年》,是F同学的最爱:
“如果那两个字没有颤抖
我不会
发现我难受
怎么说出口
也不过是分手……”
那天晩上他唱这歌似乎格外上头,自己把自己给感动得死去活来,直接吹了一瓶啤酒下去。
“那么问题来了,那两个颤抖的字到底是哪两个字?”
F君用布满血丝的疲惫双眼忧郁而严肃地看着我们提问。
老C说:“这是网上的梗,有人说是‘你好’,有人说是‘分手’,歌词后面都说了分手咋会是分手,也有人说就是‘如果’,这不成脑筋急转弯了嘛?”
我说:“看起来答案越是开放这玩意儿写得就越牛掰嘛。”
忧郁的F说:“我觉得,是‘信任’,一旦失去信任,在一块儿就没啥意思了。”
我说:“宵夜去吧,你丫喝多了。”
乌鲁木齐路上全是唱完歌出来打车的人,热闹非凡,鬼哭狼嚎,生机勃勃,听上去大家都要赶在这一天把所有的事情感恩完。
F君干呕了几声,人群马上吓得给他让出了一条道。大众出租的司机从车上跳下来拦着我们仨说:
“先给一百块清洁费押金再上车,你们这兄弟我看不保险。”
F同学愤怒了:“头回听说还有这么玩的,侬哪只眼睛看出我要吐了?”
老C摸出一百块:“上车吧,别搞事情。”
F坐在副驾驶,兴高采烈:“去小Q喜欢的桐庐人家,定西路安顺路,往华山路新华路走,小Q你看看,我没醉吧?”
车子经过幸福路,F说:“那边有个楼盘叫什么华山夏都,说是要卖四五万一平,吓煞人伐?我的浦东新房子才九千多一平米。”
司机说:“昨天拉了个搞房地产的,说将来上海房子十万块一平也不稀奇,阿拉才是东方之珠。”
车到桐庐人家,某人没吐,司机非常满意,我们下车走了几步,司机又摇下窗子对F君说:
“阿弟,侬一路问的那两个颤抖的字,我估计就是:‘房子’。侬想呀,没房子还结啥婚,恋个啥爱呢?”
F走到饭店门口压低嗓门说:
“戆逼样子!”
桐庐人家里热气腾腾,人山人海,拥挤不堪,好不容易才抢到一个小桌子坐下来。唯一幸运的是旁边一桌是3个文质彬彬的女生。
“你们好!感恩节快乐!”F同学热情地说。
没人回应,三双白眼翻了一遍。
不过这并不影响我们热情高涨胃口大开地点了千岛湖鱼头、炒螺蛳……以及,又一堆的啤酒,35岁的时候,尿酸问题好像还没提上议事日程。
我喝了两瓶后有点原形毕露,我说:“今天感恩节,这位先生又碰到峰回路转的幸运事,所以,我来给朋友们讲个笑话好不?”
“就是我们报社的夜班编辑有时候凌晨一两点钟下了班还去巨鹿路的火锅店喝酒放松,感觉他们有用不完的能量!”
“上个礼拜有一天喝到一半没酒了,他们又嫌饭店的酒贵,有个小张编辑就跑到对面24小时超市买了一瓶白酒,回来兴高采烈地和我说,‘小Q,今天捡便宜了,五粮液,优惠价,100块。’我们都很高兴,你一杯我一杯喝完走人,叫服务员买单的时候,有人说这这这,商标上不是五粮液,是玉粮液。”
“这个笑话好笑不?”我慈祥地看着三个姑娘和两个傻男人。
老C说:“真他妈冷,把女孩子们都冻坏了。”
女孩们连翻白眼的兴趣都没了。
F说:“我来讲个有文化的,你们知道《十年》这首歌不?如果那两个字没有颤抖,到底是哪两个字?如果你们的答案和我的一样,这两桌的单都我买。”
女孩子们似乎来了一点兴致,先是停止了她们正在叽哩哇啦聊的话题,接着一起唱了一遍,然后,特别外向的那个对F说:
“你买不买单不要紧,我们三个都觉得,那两个字是:‘现实’。”
F君说:“哎哟,赶巧了,我也觉得是,十年之功在现实面前败下阵来!”
我们买完单走到门口的时候,领头的那个姑娘跟出来,对F君讲:“以为碰到什么轻佻的人,想不到挺绅士,你的答案肯定也不是啥‘现实’,感恩节快乐,你,怪怪的,可不要败下阵来哦!”
时间已经快要一点钟了,老C打着哈欠问F:“回家不,你没事了吧?明儿还上班呢。”
F还没出声,小Q已经彻底嗨了:“这才哪跟哪啊!”
那个初冬的夜晚,我们仨最终决定打车去复旦校园里面混,因为三个人中两个是复旦的,老C说他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复旦呢,今儿就舍命陪君子了。
我们坐在第一教学楼和相辉堂当中的凳子上抽烟,喝罐装啤酒,贼鸡毛爽。
我指着一教旁边的一块空地跟老C介绍:“我们念书的时候,八十年代的时候,这地儿是一片小树林,还有个小坡,传说有几个学生在这上吊死了,大家都把这儿叫快活林。”
老C说:“文化人就是会玩儿。”
F是理工男,我是新闻男,不过一脚踏上相辉堂前的草坪,我们都像回到了故乡。
F说,1990年的毕业季,初夏时节,他躺在这块草地上读一本叫作《麦田里的守望者》的书,其中有两句话印象深刻,不得老年痴呆一定忘不了,大约叫:一个不成熟男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英勇地死去,一个成熟男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卑贱地活着。
老C搂着我的肩说:“有人心情开始阴转晴了嘛,对不?话说,小Q你们这个《东方早报》搞得咋样呢?快半年了吧,我看报摊上都铺满了嘛。”
我说:“卑贱地活着。”
F说,他觉得《东方早报》非常好,“至少不媚俗”。
小Q也想起一个细节,说起来1990年毕业季我也读过一个书,不是什么洋人的书,是鲁迅的书,我是在文科图书馆读的,一本叫作《坟》的书。
鲁迅在书里面提到过一个细节,说一个学生来买他的书,从衣裳里掏出钱放在他手里,钱上还带着体温,这体温“烙印了周树人同志的心”,让他不能写“毒害青年的字”。
我说,《东方早报》书报亭卖一块大洋,好多读者每个清晨掏出大洋的时候,大约也带着体温,没有烙印我们的心那么夸张,但是温暖我们的心,让我们不能写“违背我们的心的文字”。
那是21世纪的第三年,还是第四年?一个莫名其妙的夜晚,一个微凉的、荷尔蒙无处安放的夜晚,一个以感恩的名义怀念着过往憧憬着未来的夜晚,一个误以为时间是无穷无尽的而我们会永远年轻永不言弃的夜晚。
最后的最后,老C说:“我今天本来不应该对F同学再讲什么,因为说好再也不提,不过,你知道,朋友嘛,知无不言嘛。”
“其实,我想,感情这东西,没有什么非黑即白、不是对就是错的吧?你今天提出的这件事,已经说明,你是一个很好的人!”
我们离开的时候,东边五角场方向已经露出朦朦胧胧的光,三辆出租车各自仓皇而去。
我猜,三个司机大约都绕路了,我们醉醺醺地坐了好久、坐了好远,甚至在车上梦到我们穿过好多的风景,春夏秋冬、喜怒哀乐、油盐酱醋……下车的时候,已经是2023年的初冬,是我们55岁的感恩节。
2023年感恩节的前几天,F同学发微信给我,说他很好,额,当然,爱人也很好。儿子高二,成绩很好,很懂事。
“目前的大学申请目标是:麻省理工。如果成功的话,也许后年就可以和小Q一起在波士顿过感恩节了,当然,麻省理工何其难也,其难度是复旦新闻系这种混子所无法想象的。”
我说:“你大爷!”
F君说,所以发这个信息,是因为在视频号里看到陈奕迅演唱会的短视频,安可的时候唱了《十年》,有一条热门的留言说:
“那两个字到底是啥字?”
“哈哈!”F君说:“已经成了哥德巴赫猜想了。”
那天话到嘴边,我终于还是没说出口,我本来想说,二十年前,我就认定了那两个字一定是:“理想。”
只是,这两个字从一个55岁的男人嘴里说出来,真的会矫情到颤抖。
亲爱的F,亲爱的C,亲爱的读者,无论你是徜徉在2023年初冬的上海街头,亦或是,仍然徜徉在2003年那些悠悠的往事,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无论我们经历过二十年怎样的人生,是准备英勇地死去,还是准备卑贱地活着,抱紧你的理想,感恩节快乐!
邱兵
重庆巴南人,李植芳老师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