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帅|听窗
我们那里的婚礼,也有闹洞房的环节,闹完洞房之后,还会有听窗的环节。这是喜庆必要的。
闹洞房是有严格限制的,小叔子可以闹,大伯哥不能闹,小叔子可以听,大伯哥不能听。
大家往往鼓动我往新娘子身上靠,因为我人畜无害。门楼镇蓬莱庄古现王十八世,我是最小的,在堂兄弟21个里面,我排行二十一。在堂兄弟姐妹里面,我排名三十六,还是最小。在我们家族里,这个地位被称为小尊长。
我不是去蹭嫂子,我是被推搡着蹭的;我当然喜欢看漂亮的嫂子,但我那时候更主要的是蹭糖吃,走的时候她们还额外多给我装一口袋。
但我后来明白了,不管是闹洞房还是听窗,我去了就代表合理性,我去了就是一个开端,我相当于是主持剪彩的,我宣布一下,他们活动就开始了。
这不算完,我那些堂哥们结完婚之后,很快就给我生侄子了。但我有些堂哥也真是的,侄子饿得哇哇哭,嫂子涨得不下奶,自己急得满地转。
我就会被从街上领过去,把头闷在嫂子怀里,真是热烘烘的。说实话,我真不愿意干这活。我为侄子去通奶。奶下了,侄子吃了,堂哥不急了,一切完美了,我再上街继续玩。
再后来,我在去探视产妇或是参加别人贵子宴的时候,经常会看到吸奶器。我就想到,科技发达了,堂哥不急了,堂弟不用了。再一想,技能不全面的堂哥们还是不少啊。但是堂弟已经成王伯伯了。这么想,真不好,老不要脸了。
回到听窗上。闹完洞房之后,新房子关门了。我又会被几个年纪大的堂哥强拉下来,蹑手蹑脚,躲在窗户后面。有时候是冬天,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我也不知道他们要听啥。
就是告诉我,等他们灭了灯你就知道了。我就突然大喊一声:哥哎,后面有人偷听啊。
我就跑了。我跑了,他们也都跟着我作鸟兽散了。我们那里闹洞房很温雅的,现在想想倒像是开联欢会,闹洞房加听窗,加起来不到半小时。
这都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
这四十年,我不闹洞房了,更没人带我去听窗了。这四十年,我一度被带入了另一个场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个场景让我有责任感,有孤独感,有悄立市桥人不识之感,有不尽长江滚滚来之感。
同感者很多,每天都有人问我:
“你听说了吗?”
“听说风声了?”
“不是。”
“听说雨声了?”
“也不是。”
“可你不读书啊,你不会听到别人读书声了吧?”
“我听说他和她和他和他他他他他有事。”
“这跟你有事吗?”
“当然跟我没事。”
“跟你没事你说这些干吗?”
“我不就是跟你一说嘛。”
“关键是跟我也没事啊。跟我有事我自己会问的。”
每每如此,交流了一堆暗号,结果一个是地下党,一个是卖情报的。长此以往,就没有人跟我说这些了,搞得我很不合群,搞得我有很长一段时间觉得,他们对我说的话,是在特定的场景下给我定制的话。
这让我有些警惕。我又会去问他们:
“你听说什么了吗?”
“没有啊。”
“好像有很多人在传呢。”
“我不知道。”
“噢,那你当我没问。”
“好的,我不会跟别人说你问这事的。”
经过这些年的修行,我把我们最常用的话总结成四句,前三句是:
“你吃了吗?”
“你知道吗?”
“你听说了吗?”
唯一可爱的是第四句:
“一起上厕所去”
我觉得这个人生真无聊。我跟我的堂哥说起这个事情。他说:
“看似无聊,实则日常;人生其实不就是一场大无聊吗,但人生不就是一天天日常构成的吗?所以,无聊才有温度才有热闹,能从无聊中寻出意义和乐趣,才是日常人生。”
我说:
“你结婚的时候,洞房可是我带头闹的。我也听你的窗了,我那次听得还真详细。”
“你听见什么了?”
“我听见了很多。”
“你就吹吧。”
“哎,我这么多年一直没跟别人说,我不愿意你东窗事发。”
他是复旦大学哲学系的,熟读老庄和周易。今年过年的时候,我和我爸和他和另一个堂哥在炕上喝酒。
我说我是咱们里面最小的啊,你们要爱护我,尊重我,关键事情要听我的。
他说:你到现在也没搞清楚小尊长是用来干什么的,小尊长,就是在合适的地方拿来用的。
我心里想,这倒也是,带头蹭新娘,带头听窗,带头通奶。
想想有些郁闷,我对他说:小哥,你知道什么是哲学吗?你就是哲学!
对面另一个堂哥正在喝一杯酒,突然听到此话,酒杯放下就说:放屁,哲学就是叨皮!
我侄子接着问:小叔,什么是叨皮?
我说:叨皮就是类似于青皮,混不吝,相当于杨志卖刀遇到那个牛二。
我掉头对我堂哥总结了一下:小哥,今天一切都顺起来了。什么是哲学,你就是哲学,哲学就是你,哲学是叨皮,你就是叨皮。
那天酒喝得很多。好像年味都慢慢浓起来了。喝着喝着,想起闹洞房和听窗,觉得热热闹闹,有趣无趣,人生一场,挺有意思。
王帅
教师,芸廷文化发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