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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颢|此去寒山千万里

沈颢 天使望故乡 2024-03-24


当一个人陷入困境无法自拔的时候,便会分泌痛苦,而痛苦会促使他寻求精神信仰,以给自己遭遇的苦难一种意志式的解药。

但有时候,漫长的痛苦会使痛苦本身变得平庸,它成为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不招自来,挥之不去,此时最难将息。

强烈的痛苦需要极端的精神抵抗力。那时候,身陷高墙之内不久,他学会了读经、背经,只要碰到的经书,不管哪教哪派,他拿起来就默读,能背则背。信则得救,他终于领悟了这句话悖论般的意义。

那时,每天早上一睁开眼,除了想念一下家人,他就开始默背一遍《金刚经》。“空性”是痛苦的最佳麻醉剂,也是最佳解药。他当时这么想,出于一种功利性的目的,以至于多年之后,一见到这本经书,他就觉得羞愧,避而远之。

有些经书,晦涩难懂,比如《瑜伽师地论》,他却是因为困难而要去读它,以此转移注意力。

当然,也有赋予他精神寄托的经书,让他欢喜,比如《维摩诘经》,欲得净土,当净其心,不在污泥,而在不染,方寸之地,也可容下万千神佛。“我即使被关在果壳中,仍自以为是无限空间之王。”他由此想起了《哈姆雷特》里的这句台词,与他自身的环境形成一种对照。

这还是在有书可看的困境里。而在那一无所有的幽暗之地,他动弹不得,又不允许发出任何声音,每一秒都如爬虫般咬噬他自己无法触达的内心深处,对抗剧烈痛苦的方式,只有回忆。他试图让自己平心静气,从记忆深处打捞外部世界明亮的碎片,以获得一丝自我安慰,但有时这种比较让自己更加陷入绝望,以至心碎。

于是他停止了回忆美好的往事,转向了更纯粹更抽象的东西,默背那些他成长过程中记住的任何文字,从中小学语文课本,到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历史地理,到数学公式,某次化学试验,等等。尤其是孩提时代记住的那些东西,莫名地忧伤,却一定程度抵抗了痛苦。有时候他发现,那些他以为早已遗忘的文字,在回忆的几番钩沉后,居然也能浮出脑海。

但无论具体还是抽象,太多的回忆让他身心俱疲,他开始不动声色地尝试别的方式,从表面上看,肉身依然被迫纹丝不动,精神却在四处游离。在他左后方的黑暗里,有一处水管细微地渗水,然后形成水滴掉下来,虽然禁止回头观看,但他可以清晰地听到那水滴打在地面的声响,仿佛那是来自宇宙唯一的暗示,包含着某种神秘的福音。

他开始数那水滴,一滴,二滴,三滴,......,以自己的心跳为计量标准,他估算出大概平均两秒钟一滴水。

在那里面,只知道时间在流逝,非常凝重,仿佛是刚搅拌出来的水泥,而没有时间的尺度概念,也不知道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他发现数水滴最能转移注意力,他就这样数着,有一次一共数了十七万六千三百二十一滴,后来心算了一下,大概费时三十五万二千六百四十二秒,即将近九十八个小时,除去分秒不差的睡觉时间,以及早中晚各五分钟的吃饭时间,一共用上了超过六天时间。

而这十七万六千三百二十一滴水大概有多少呢?当时,他觉得可能有一个标准浴缸大小。几年后,他重获自由回到家,有一天看着洗手间的水管渗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这件并不算遥远的往事,于是好奇地查资料计算了一下。

按照每毫升水二十滴计算,折算成八千八百一十六毫升,约等于八点八升水。按可视化类比,大概不到一个十升容量的标准洗脸盆,离一个浴缸的水量还差很远。而一个标准的玻璃啤酒瓶是六百毫升容量,八点八升,折算下来不到十五瓶啤酒的水量。

数出十五个啤酒瓶的水滴,大概这就是他已有人生中忍受痛苦的极限了吧。

在他四十三岁那年的秋天,他像个迷惘而冰冷的圣徒,不知道把忠诚献给谁。而那些被数出来的水滴,更像是自我怀疑论者的眼泪。

因为动弹不得,他时不时还会凭借意识练习观自在。或许是此类内观的自我暗示,他脑海里总能浮起观音这个形象,但有时候又浮现一具骷髅。为什么利他主义者总与苦难救赎紧密相连,这是由概率还是因果决定?后来他觉得,两者是一回事,或许,这也是观音这个形象的本质。

这几乎给了他一系列身处暗黑的宗教般的沉浸式体验。苦,是一种生生不息的宇宙现象吧,就像净饭王子当初体会到的那样,一切都是基于苦。

苦,就是内在的引力之波,是灵性物种的特征。

随着希望的破灭,以及个人痛苦耐受阈值的逐步提高,苦的振频在减弱,一年多后,波动的曲线变成一根直线,成了日常的一部分。但慢性痛苦又该如何缓解呢?

有时候他会想起他的前妻,十一年前因白血病去世。发现病情时,医生说只剩下半年,但她依靠其强大的意志抵抗了三年。在三年的持续化疗间,尽管身体器官与容颜在断崖似地衰退,但她仍然热爱生活,一举一动,维护着生命的基本尊严。

是的,忠诚于生命的基本尊严,这也是他给自己划定的底线。

他先后尝试了不少方法,让自己入迷于某些智识上的较量,这样就可以被逼着把时间消耗在思考上面。有一段时间,他密集遇到了几本有关围棋的书,最早是一本以宇宙流而闻名的武宫正树的入门书,于是重新开始阅读棋谱,中学时代他酷爱围棋。在高墙之内,没有围棋可下,也没有象棋,据说是防止有人吞食棋子,以达到自伤自残的目的。

尤其是当他得到了吴清源的《人生十八局——现在我将这样下》,如获至宝,在书中,吴清源重新讲解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十八局棋。每天早上他都认真地读谱,记下几十手棋,之后在指定地点干体力活时,就在脑海里反复打谱。一局好棋有时也挺惊心动魄的,好像自我也分裂成了两个人,在抽象地厮杀。

他一直希望碰到年轻时读过的《当湖十局》,那是清朝乾隆年间,范西屏与施襄夏对决的十局棋的棋谱,决战地点就在他老家。“落子乃有仙气,此中无复尘机。”他总觉得这本书能解他的乡愁,但这本书始终没有出现。

这维持了一段时间,但是记忆力终究是在衰退了,记忆周期也在急剧缩短,明明记住的东西,很快又忘了。他也试过把棋谱画在白纸上,但按规定不能携带任何东西,这容易引起怀疑,只好作罢。好在他的目的只是心理上的止痛,别无所求。

除了背棋谱,他也背诗,相对于棋谱,诗比较容易记住。有一年夏天,他得到了一本上海古籍出版社版本的《陶渊明全集》,于是就每天背上两三首诗,如果是文章,就分成几段,好在陶渊明的文章都不长。同样的,早上出工前迅速记住,白天一边做事,一边在心里细细反刍陶潜的诗意,以对冲内心隐隐发作的痛苦。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每次默背到这儿,他的眼泪总是止不住地往下流。旁边的人也会送来安慰的眼神,但不允许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旁人虽是司空见惯,却不知其悲从何来。如果不是墙上有高清探头对着,他估计任由自己进入情绪的海洋放肆痛哭了。每次他都会尽量控制好自己,然后给旁人一个牵强的苦笑以回应。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但陶潜性属高冷,超凡脱俗,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偶像。对于正身处高窗之下的他来说,他更希望遇见一位落入尘世的苦行者,一位可借鉴的圣徒,一位可以在对话中得到疗愈的朋友,使他破碎的心有一个可比之人。

某一天,他终于遇到了一本渴望已久的书。让他暗自高兴又黯然神伤。这是一本关于寒山的传记,《荒野寒山》。

他找这本书,找了将近两年。

又过了五年,二零二一年十月初,秋日暖阳,陪伴父母过完长假后,在某天早晨,因为一个梦,他忽然又想起了寒山。

中午,他简单收拾了行李,跟父母说了一声,开着父亲的宝来汽车,驶向了浙江中部的天台县。他要去造访寒山的遗迹。第一个目标,国清寺。

上了杭州湾跨海大桥,他便开始回忆寒山。发现脑海中关于寒山的细节已经有些模糊了,这使他略感恐慌。

他是什么时候,认定寒山可以成为精神上的朋友的?他一边开车,一边追问自己。

时间倒流回七年前,身陷囹圄之初。某日上午,阳光很好,但落地铁窗与外墙窗户间隔了一道巡视走廊,所以,阳光很难照进来。只有冬天的时候,会漏进一条窄窄的光柱,像时针一样慢慢掠过铁窗内的一角,大家就会轮流去晒光柱,那场景看上去,其实就像一柱光把一个人劈成了两半。

当时,他按例坐在地上观看电视上的教育节目,一结束,回头就看到落地铁窗的横栏上有几页复印纸,和一支笔。他有点惊讶,原来这里每个季度可以预订书籍,目录就在复印纸上。

按照室内两侧墙边坐位的序列,先来者先订。轮到他时,他暗暗祈祷能碰到几本好书。目录上的书并不多,那是一个表格,有书名、出版社、价格,以及供应这些书的机构名称,但是,没有作者的名字。

那时候,他渴望阅读与自然相关的书籍,所以,看到上面居然有一套上海文艺出版社的“世界旅行与探险”丛书,就毫不犹豫地把所有都打上了勾,因为据说即使预订了,也不保证一定会有。这套书中的每本后来都令他印象深刻。

除此之外,目录上有一本《寻归荒野》,虽然有些拿不准是什么书,但“荒野”两个字吸引了他,再加上三联出品,他也打上了勾。

大概三周左右,他收到了预订的书,高高的一大堆。他先把每本书都翻上一翻,盘算着多久能把这些书读完。当他打开《寻归荒野》时,才发现这是一本美国自然文学史论研究专著,而不是他期待中的自然探索纪录。作者程虹,他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眼熟,但叫这个名字的人很多,也没在意,直到读到作者是对外经贸大学教授时,才恍然大悟。

很快,他发现《寻归荒野》不仅是速览美国自然文学的方便法门,也是浓缩了美式荒野精神的展示窗口。他仔细地读着,记住了一个又一个自然文学作家,以及他们的代表作品,心中列出了一个书单,期待有朝一日一一读完,这都是他曾经兴致盎然但又无暇顾及的。

也是在那个时候,他给自己确立了自然写作的一个目标。在他重获自由后的第二年,他去青海,住在一个四千五百米海拔的集装箱里,用自然写作的方式完成了一本书,既是对痛苦岁月的留痕与疗愈,也是对荒野精神的致敬。他用一本书的写作,完成了一次脱壳。

美国的垮掉派对自然文学有着曲径通幽般的继承关系,这里面的关键人物是加里·斯奈德。加里·斯奈德深受中国唐朝诗人寒山的影响,并从日文版的寒山诗集里英译了二十四首,因为他的推动,寒山曾成为在美国传播最广泛的中国诗人。

在凯鲁亚克的《达摩流浪者》中,加里·斯奈德被隐喻成了美国的寒山。凯鲁亚克在《达摩流浪者》扉页题辞中“献给寒山子”,书中也说明,“因为他过的是一种孤独、纯粹和忠于自己的生活。”寒山成了垮掉派的精神偶像。

程虹在《寻归荒野》中讲到了加里·斯奈德与寒山的关系。当他读到这一段时,重新激起了对寒山的兴趣,他觉得寒山可能就是自己在苦苦寻找的那个人。但他后来已经想不起来,是在这一段的注释中,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知道了一本寒山的传记《荒野寒山》,作者何善蒙。他希望能读到它。

凑巧的是,就在那段时间,他从一位乌干达人遗弃的一堆书中,发现了一本《寒山诗选(中英文对照)》,英文书名《Encounters With Cold Mountain》,是中国文学出版社一九九五年的版本,薄薄一册,一百五十多页,收录了一百三十多首寒山诗。可惜这不是加里·斯奈德的英译版本,这本书的英译者是彼得·斯坦布勒(Peter Stambler),一位在香港浸会大学教过书的美国学者。

但他之前从未见过这位同一铁窗内的乌干达人读过这本《寒山诗选》。记忆中,乌干达人只读英文《圣经》,以及英文版的《福尔摩斯探案集》,并且坚称自己是被栽赃的,而且经常长时间跪地祈祷,呼唤主的帮助重获自由。果然,在某个午夜之前,完全出乎意料地,铁门被打开了,宣布乌干达人可以离开了。乌干达人得遂所愿,近乎神迹,疯狂地滑跪在地,双手高举,泪流满面,赞美主的荣耀,哈利路亚。

再次快进到七年后。

虽然过了长假,但常台高速上的车还是很多。这条高速两年前他也曾开车走过,那时候是去温州洞头的一个海岛上,探望一位刚获自由的朋友,在艰难的岁月里他们曾互相帮助。

他控制了车速,也控制了过多的回忆。当回忆夹杂了太浓烈的情感时,他就尽量开到加油站休息区,静静地坐在车上,缓和一下情绪。因为是临时做的决定,他没有事先查阅寒山在天台的资料,也没有任何事先的安排,他想凭自己的直觉走,更随意一些,更有寻找的意味。

在下高速前的最后一个加油站,他查了一下地图,发现天台县城北边,有条寒山路,由寒山路转入国清路,就可以前往天台山风景区里的国清寺。但当时天色已晚,他决定先在县城住一晚,第二天上山,所以就预订了离寒山路很近的如家酒店的房间。

到达酒店,办好入住,他进房间先睡了一会儿,克制住了查阅资料的冲动,决定去街上走走。虽然疫情期间,但县城的街上还是很热闹,附近有一处大型商场,他出示绿码后,进了一家必胜客披萨店。

披萨店里不少戴着口罩过生日的孩子。他匆匆吃完,又去街上蹓跶了一会儿,广场上有一个规模庞大的老年广场舞团,洋溢着一种大河之舞的气势。有那么一阵子,他甚至忘了此行的目的,寒山与这个地方真的有什么关系吗?

回到酒店,正准备开始一个视频剪辑,那是他每天的作业,就听见了敲门声。开门,是两位戴着口罩的民警,看了一下身份证,问来此地做什么。他想,如果说是寻访寒山,恐怕很难解释清楚,于是就说,是来旅游的。民警似乎就在等这个标准答案,又问待几天,他发现,之前确实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几天呢?认真想了一下,说,可能住两晚吧。

民警走后,他继续剪完视频,还录制了一首寒山的诗。

寒山道,无人到。

若能行,称十号。

有蝉鸣,无鸦噪。

黄叶落,白云扫。

石磊磊,山隩隩。

我独居,名善导。

子细看,何相好。

寒山寒,冰锁石。

藏山青,现雪白。

日出照,一时释。

从兹暖,养老客。

我居山,勿人识。

白云中,常寂寂。

寒山深,称我心。

纯白石,勿黄金。

泉声响,抚伯琴。

有子期,辨此音。
重岩中,足清风。
扇不摇,凉冷通。
明月照,白云笼。
独自坐,一老翁。
寒山子,长如是。
独自居,不生死。

这曾是他在墙内的日常的痛苦中向往的生活,是未来够得着的理想写照。这种想法不纯粹是出于临时性的逃避,里面有一层更深更恒久的命理,他至今无法用语言完全描述。

他仍然忍住了搜索查阅寒山资料的冲动,让记忆与直觉引导自己吧,于是倒头便睡。

第二天,记忆与直觉把他引导到国清寺,不仅仅是因为那里有寒山的痕迹,而且,也与他在高墙里遇到的另一本经书有关。

“不读法华,不知佛恩之浩瀚。”指的就是经中之王《妙法莲华经》。这部经出自佛陀晚期,深深影响了他,以他的理解,人人皆具佛性、人人皆可觉悟的理念,也曾影响了王阳明,被移花接木到了“四句教”里。

《妙法莲华经》便是创立于陈隋之际的法华宗的宗旨经典。法华宗被认为是最早的本土成熟佛教宗派,又称天台宗,它的祖庭便是当日目的地,处于天台山的国清寺。

鉴真和尚将天台宗典籍带去了日本,影响了最澄大师,最澄大师来天台山溯源求法,回国后创立了日本天台宗。日本天台宗被称为“日本文化之母”,所以,日本学者对《妙法莲华经》的研究还在不停地迭代,从未止息。他读到的《法华经新释》便是一例,作者庭野日敬,上海古籍出版社引进出版。

不知为何,他怀着一种“近乡情更怯”的心理,像是要回到国清寺一般。

他把车停在远离寺庙的停车场,然后沿着赭溪往上走。一边走一边想像,多少年前,或许寒山也曾在这溪边来回飞奔,脚踩木屐,衣衫褴褛,头戴桦树皮帽,背着用来盛寺庙剩饭的竹筒。

溪边的稻田金黄,应该是属于寺庙的田产,有农人正在收割。远远地,可以看见国清寺的地标隋塔,在一个顺时针的转弯后,钻进浓密的林荫,跨过一座石桥,看见黄墙上“隋代古刹”四个字,便进入了国清寺的区域。

他有点漫无目的。寺庙里游人如织,院子里到处铺着竹席,晒着稻谷,应该来自在路上看到的稻田。在历史上,凭着那份田产,即使在灭法时期,寺庙大概也能自我维持吧。

国清寺里景点很多,故事很多,但他似乎并没有看典故的兴致,倒是时不时盯着游人观看,看看是否能找到一张类似寒山那样的脸。同时,满脑子都在想,在唐代,寺庙里的僧侣们是怎样生活的。寒山第一次进到国清寺,又是一种怎样的心态呢?是和自己一样的么?是欲拒还迎,归心似箭,还是小心翼翼,首鼠两端?

寒山并不是一个出家人,只是一个远道而来的失败的士人,寒山频繁地出入于国清寺,一为求温饱,二为求友情,三为求寄托,但后人却把寒山列入文殊菩萨的化身,并加以朝拜,可能过于一厢情愿。

他东转西转,找不到一丝寒山的痕迹,但他没有因此心灰意冷。与寺庙展示的各位高僧大德的事迹,以及开宗立派的祖庭气势相比,寒山确实只是个微不足道的闲人,也是个外人,似乎没有任何在这里存在的资格。这倒并不是一件坏事,他想。

直到他无意中闯入了一个小房间。

那是一个挂着“三贤古迹”牌匾的陋室,又称三贤殿,就在大雄宝殿的右前方,处于妙法堂的东南一角,里面供奉着三位金光闪闪的塑像,从左至右是拾得、丰干、寒山。其中丰干是剃度的僧人模样,拾得与寒山皆为俗形,与史上记载相符。

三贤殿最早出现在北宋时期,由日本僧人捐建。现在这个是一九八八年由海外华人资助重修,但却在前廊的“永垂不朽”纪念碑文中,把寒山与拾得都列成了“唐贞观年间国清寺高僧”。更为早期的说法,除了丰干是护林僧,寒山属于隐士,拾得本是丰干捡回来的弃婴,长大后在寺院扫地。

前廊天井里还有一口古井,叫法雨泉。他伸头往下看,在微微颤抖的井中倒影里,有一条红色的小金鱼,正在欢快地游着。

而在后廊两侧,各有一碑,刻着寒山的两首诗,其中一首就是他昨晚录的三字诗,只摘录了几句,而在三字诗下面,是一幅寒山背影的线刻石像,廖廖几笔。

看上去,寒山像是一叶枯萎的残荷,又像一个坍缩的南瓜。

再也没有更多的信息,他意犹未尽,本想去流通处找一本寒山的诗集,但是那儿没有。

他仍然忍住了在手机上搜索寒山资料的冲动。慢慢地退出寺庙,他想用直觉去捕捉更多寒山的痕迹。

他退到国清路的林荫下,站在写着“教观总持”的墙前,看着石桥下的赭溪里站了很多戴着口罩的小朋友,手里拿着小小的彩色渔网,在水里捞着什么。溪水很浅,应该没有鱼也没有蝌蚪,而小朋友的父母,正站在溪边的石头上,喜滋滋地看着一举一动。

路边的山坡上竖着一个指示牌,标注着“唐诗之路”与“霞客古道”,是一条大约十四公里的山野徒步线。这非常诱人,他有点犹豫,但想了一下,没有往山坡上走,而是决定仍然沿着赭溪边的公路,往深山走去。他并不希望对唐诗与徐霞客的关注,影响到自己对于寒山的朝圣。

从阅读《荒野寒山》得到的记忆,寒山住在一个叫寒岩的山洞里,经常往来山洞与国清寺之间,那么,他自然而然地认为,往山里走,或许能找到寒山曾经栖居了后半生的那个山洞。

山路弯弯,有些地方比较窄,时不时也有车辆经过,难度虽然不大,但比较枯燥。他其实并不喜欢在江南的山林徒步,那些茂密的灌木丛让他望而却步。他只能沿着公路走,他很难想像寒山是如何经常独自在山林里行走的,而且面前这些逼仄的风景,似乎与寒山诗里所描述的景象搭不上边。

他记得寒山有一首描述路上风景的诗,因叠字而著称,非常迷人。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

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

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

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

走了一个小时后,他有些失望,并且确认自己的直觉应该是错了,寒岩不在这个方向上。不过他很快调整了此行目的,决定继续往前,一直走到山顶,并把这次无趣的公路徒步献给寒山。

从地标上看,他已经从国清路转到了天培线,经过了一段特别弯曲的山路,凭直觉他知道是在一个山腰上绕行攀升,但攀升高度并不高。看见了几处零落的房子,没有人。

经过了一个叫幽溪隧洞的洞口,洞内黑漆漆的,不知道通向哪儿,洞口张大了嘴,仿佛在等着他出错。他没有右拐进洞,继续再往前走一会儿,看见路边停了一辆黑色轿车,没有人。

他很好奇,周围观察了一下,发现右边林子里有一条略显忧伤的小径,等着他前去安慰。他离开公路,尝试顺着飘落的竹叶往小径里走,没几分钟,就看到,在几棵古树下的山坪上,座落着一座寺院。

寺院不大,但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气势,建筑显得陈旧,似乎有些正在修葺中。大门紧闭,没有人,他在院内转悠,略感紧张,仿佛那是妖怪变出来的诱饵,或是陷阱。走到正殿前,抬头一看,吓了一跳,门匾上赫然写着金光闪闪的几个字:“智者大师肉身塔”。

智者大师正是智顗,天台宗的创始人。生于陈梁,入灭于隋朝,据说是在诵读《妙法莲华经》药王品时开悟的,由此开创了法华宗,也即天台宗。智顗深受晋王杨广支持,入灭后,杨广依其遗愿建造了国清寺,再过几年,杨广便成了行为如谜一般令人琢磨不透的隋炀帝。

原来此处丛林便是智者塔院,他赶紧双手合什,朝向正殿,低头弯腰拜了三下,以示尊敬。

低头时他才看到一块告示,写着此地疫情期间关闭。他没有进入殿门,在周边绕了一圈,发现此处甚有古意,心里生出一些意外的莫名欢喜。

在寺院后面,他还发现了唐代灌顶大师、湛然大师,以及明代传灯大师的塔林,这几位也都是天台宗的一代宗师。这时他才意识到此地的重要性,心想,以自己的才疏学浅,身在其中,也一片茫然,还是等自己稍作钻研,略有领悟之后再来朝拜吧。

于是,他又走进那条忧伤的小径,小径表示满意,回到了公路上。之前停在路边的那辆黑色轿车已经不见了。

他沿着公路继续往前走,其实他并没有具体的目的地,只是走着。已走了两个多小时,正是下午两点多,从山谷攀升到山梁,路面被晒得很烫,有两次还要穿过村庄,村庄里很安静,也几乎看不到人,甚至没有狗叫声。

他看到有家屋前的桔子树上长满了熟透的果子,非常好看。但为什么没有人摘呢?难道这家人全体在外无法归乡?或者,果子太苦太酸?反正,有些不太正常。

穿过一片已收割的稻田的时候,他闻到了留在地里的稻茬的味道,和阳光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让他心情开朗起来,再加上刚才偶遇的智者塔院,他忽然觉得这无趣的公路徒步,或许也有它的乐趣所在,冥冥中自有安排。

他开始留意一路上平凡的风景,并逐渐过渡到欣赏的眼光。想像着,村庄里那些眼下看不见的人,现在都在做什么呢。

这时,他又想起了寒山。寒山应该也去过智者塔院吧,见过宗师的肉身之塔,不知道他是怎样的感触呢?

有一种民间流传的关于寒山之死的说法,说是有位当地最高官员几次要去拜见声名远扬的寒山与拾得,两人到处躲避,最后不得已,躲进了山上一处石缝里。官员执拗地堵在外面,只听见寒山大喊了几声“修行靠自身”之类的话后,念了几句咒语,石缝就合拢了,于是他们就成了岩石的一部分。

而按照《荒野寒山》一类的说法,寒山大致是在一百零四岁去世,葬在明岩附近的象鼻峰顶上。

比较这两种说法,他更喜欢前面那一种。寒山消失于石缝里,与孙悟空从石头里崩出来,像是两个反向的隐喻。而两位,皆奇异之实相,由道入佛,都有着非同寻常的叛逆史。

寒山有一首诗,提到了他疯疯癫癫的外表下内在的骄傲,以及对于人生归宿的预期。

我见世间人,个个争意气。

一朝忽生死,只得一片地。

阔四尺,长丈二。

汝若会出来争意气,我与汝立碑记。

家有寒山诗,胜汝看经卷。

书放屏风上,时时看一遍。

“家有寒山诗,胜汝看经书。”对于一个经常出入于国清寺,并从寺中获得友情与食物的隐士来说,这句话有石破天惊的意义。

无论如何领会,这句话都是对天台宗智者大师“教观总持”方法论的一种破解。他想起了中午离开国清寺时,就站在写着“教观总持”四个字的影壁下,看着对面墙上“双涧回澜”另四个字。

教,即是教义,指典籍的学习。观,即是天台宗的修持方法“止观不二”,内止外观,抑止内心的杂念带来的波动,深入观察以获得智慧。总持,即维持无量佛法而不离散。

想到这里,他忽然也明白了另四个字“双涧回澜”的意思。名义上,它指的是天台山的北涧与西涧两条溪水,一清一浊,正好在国清寺前汇合,合二为一成为土黄色的赭溪。事实上,隐喻的也是天台宗的“不二”思想,正是天台宗的兴起,统一了南北两种不同的修持争议。

而寒山说的“诗”是指什么呢?一种超越于宗教经典的存在。寒山的诗中多描绘对于某一类自然的感悟,是一种根植于古老的自然崇拜的理想状态。他想,之所以美国垮掉派对寒山如此膜拜,恐怕就是如此吧,垮掉派们在大麻的熏陶下找到了知音、一种可以对抗平庸的幻觉。

这又让他想起了荷尔德林。荷尔德林也是号召“人,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以“诗”来超越宗教对人类的管束与压制。荷尔德林也是疯疯癫癫的,最后死在疯人院里,这比消失在石缝里,要差远了。

在天台宗覆盖的范围内,寒山却更像一个禅者,这也是为什么他的诗能在日本广为流行的原因。而禅宗,正是在天台宗之后本土产生的另一个宗派。

就这样,他一边天马行空地想着,一边在公路上徒步。忽然觉得也要感谢公路徒步的单调,因为单调才迫使他无视周边的枯燥,专注于内心的感受,产生了一些意外的领悟。

太阳已经下去了一大截,但他仍然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可能是有些晒伤了。又过去了两小时,目力所及,他似乎早已经在山顶地带了,从路标上看到,公路也从天培线转到了龙皇堂路。他不得不打开手机导航地图,看了一下,就在前面不远,有一个小镇,叫石梁镇。

今天的徒步就到这儿吧,他决定。从国清寺到石梁镇将近十三公路山路,他走走停停,中间还去智者塔院转了一圈,用了五个小时,创造了他个人的最慢纪录,把这段公路徒步献给寒山,却正好合适。

他坐在小镇十字路口的小卖部门口,一边喝水一边看手机,发现智者大师初入天台山,就是驻扎在石梁镇的方广寺。

不过他决定,不再顺着天台宗深入下去了,他要确保找到寒山的更多痕迹。他仍然克制了进一步查阅资料的冲动,把行动交给记忆与直觉,尽管有时候会出错,但也会有意外的收获,就像之前五小时公路徒步的决定。

他打听到镇上有个公共汽车站,但因疫情,不确定有下山的车。不过,他还是朝车站方向走去,路上,有辆汽车似乎在尾随着他,但他没有过多留意。到了车站,果然发现贴着公交车停运的通知。

尾随他的车摇下了车窗,问他是否需要用车,原来是一辆滴滴,正是他在智者塔院路边看到的那辆黑色轿车。

一上车,司机就客气而又好奇地问他哪里人,是不是从公路走上来的,说已经来回在路上看到好几次了,比较留意,因为当地没有人在烈日下这样徒步的。

他只好跟司机说起了寒山,司机一听,说这我熟啊,寒山住的山洞叫寒岩,在寒石山,离这儿远着呢,三十公里,我就是附近那个村的。

他有点怀疑,三十公里,寒山怎么可能动不动就从寒岩走到国清寺呢。

司机见他没作声,又说,龙溪村,或寒岩村,你手机查查,不过,这个时间点可能关门了。

他不得不用手机查了一下,果然是。心想,这也是够巧的啊。感谢了几句司机后,困意袭来,他就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国清寺的停车场了,原来司机一直耐着性子等着,没有叫醒他。客气地告别后,他取了自己的车,做着选择,太阳还没落日,是不是可以去往寒岩的方向感受一下,哪怕只是在公路上开车兜上一圈。

还有一种选择,就是去天台山桐柏宫看一下,那是一个道都名观。长相丑陋、仕途失败,再加上家道中落,三十五岁的寒山从咸阳躲避战乱,辗转千万里,迁到天台山,就住在桐柏宫附近一个叫做翠屏山的地方,娶妻生子,过着自耕自足的田园生活。

茅栋野人居,门前车马疏。

林幽偏聚鸟,溪阔本藏鱼。

山果携儿摘,皋田共妇锄。

家中何所有,唯有一床书。

一直生活了三十年,直到穷困潦倒,妻儿相继离世,才归隐寒石山,不知道有没有搬去那一床书。

当然,他记得这段记录在《荒野寒山》里的身世,是作者何善蒙根据寒山的诗,以及民间的遗迹野史,反推出来的,并没有确凿的历史记载。甚至,连寒山的真实姓名,也无从考证。也有人认为寒山诗是一种诗体类型,似儒似道似佛,又非儒非道非佛,怀疑寒山是否真有其人,而是虚拟的形象。

他搜索了一下,并没有找到翠屏山这个地方。所以,他只好开着导航,往寒岩方向驶去,开了半小时左右,公路上最后一抹暖色夕阳消失的刹那,他掉转车头,仿佛要逃避迎面而来的夜色,回到了城里的酒店。

当晚他很早就睡了,第二天六点起床,按照习惯,阅读写作,他带着加里·斯奈德的诗集《龟岛》,又把它读了一遍。对加里·斯奈德来说,龟岛就是他的寒岩,但多了一份对于原始土著的描述,相比起来,寒山的诗中是很少看到人间烟火的。对于外来者寒山来说,无论身处于何处,本身就是一座岛屿,与他人隔绝。

看完书,又练习了一会儿瑜珈,直到十点左右,做了杯手冲咖啡,吃了一只前日出门时母亲放在他包里的苹果,然后就开车出发了。

到了。他把车停在路边的一块荒地里,没有下车,面对寒岩所处的整座寒石山,直勾勾地看了十分钟。脑中略显空白,毫无惊奇之感,只浮现出那首诗,最受垮掉派喜欢的、也最耐人寻味的一首寒山诗。

人问寒山道,寒山路不通。

夏天冰未释,日出雾朦胧。

似我何由届,与君心不同。

君心若似我,还得到其中。

他终于“到其中”了,此刻的心情,仿佛想要去探访一位老友,但是无法确实他是否一定在家。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沿着一条小路往里走,两边枯草萋萋,芦花苍白,也有几棵桔子树,挂着几颗剩下的早已干瘪的果子,奇怪的是也没有鸟类来啄食,树身上缠绕着早已枯死的豆科藤蔓。路边竖着一些小牌子,上面打印了寒山的一些诗句,算是一种导引。

虽然远看不怎么样,甚至略感失望,但等走到山洞口的时候,还是被它巨大的尺度而惊呆了。洞口宽大,逐渐往内收窄。最里面陈设着一些香火,供着红布兜着的小小观音像,最明显的位置放着一个功德箱。洞的中右位置,靠近石壁,放着一张方桌,几位老妇人正在打牌,看不清是香客还是游人,或是占领者。

寒岩的石壁粗糙,很难想像寒山曾经在这些石头上写满了诗句,在传说中,寒山还把诗句写到了树上,甚至写在路过的村子的墙壁上,倒像是一位涂鸦大师。

他细细地观察着洞内的每一处岩壁,仿佛要从中找出寒山被遗漏的印记。凭空想象着寒山当初在洞内活动的轨迹,当风雨交加的时候,或冬日寒夜,这洞里会不会有一堆火,寒山对着自己恍惚的影子作诗。是否还会有山林周边的动物前来避难,并与寒山作伴,春天的时候,这岩壁的顶上,一定筑满了燕巢。

寒山的晚年是非常漫长的,从六十五岁归隐寒石山,到一百零四岁逝世,接近四十年的时间,离群索居。他是如何摆脱亲人永别的哀伤、对死亡的恐惧、衰老所导致的必然的痛苦,以及遗忘所带来的空洞,如何不依赖于信仰,而维持精神上的自由纯洁,直到肉身分崩离析。

此刻,他仿佛要从这些石头中找到答案。但岩石沉默,拒绝回答。

他甚至想到了更为虚无的远古时期,当人类还没学会建造房子,还是生活在荒野中的野人,像动物一样迁徙,居无定所,像寒岩这样一个山洞,足可以容纳一整个部落了吧。人类挤在山洞里的历史,漫长得无法想像,远远超过建造房子的历史吧。

当野人们发现了火,并把它带进了山洞,在那数不清的夜晚,饥寒交迫中,唯有望着闪动的火苗,从中找到平和,知道又多活了一天,那时候,远祖们会意识到“苦”这个概念吗。

而从田园搬到山洞的寒山,即是返回了荒野生活,在那些恍惚的火影中,有曾瞥见远祖的幽灵吗。当寒山转过身来,面对被野人时代的火光无数次照亮的岩壁,用手指蘸着灰泥写诗,就像远祖们用尖利的石头,在岩壁上刻下抽象的人形。

他在洞口的巨石上坐了好久,思绪万千缥缈。

然后准备离开,但是走出五十米之后,他又折了回来,站在洞口,面向黑中带绿的洞内,双手合什,低头拜了三拜。又爬到巨石上坐了好一会儿,仿佛要找回刚才来时的那个自己。

又准备离开,走了一百米左右,再次折回。

这次他想起了一张古画,也是当初加里·斯奈德在日本看到的寒山肖像。他模仿画中的寒山,站到巨石上,高举双臂,踮起脚尖,挺起肚子,抬起脑袋,乘四周无人,等待风起,深吸一口气,然后迎风哈哈大笑。

第三次,他离开了两百米左右,又想起一件事,然后第三次折回,但他没有回到寒岩,而是走到离寒岩不远的瀑布下。十月的瀑布早已干涸,连青苔也已死去。他走近瀑布下的一处露天岩壁,看上去光滑整洁,在石头上摸了摸,又敲了敲,侧耳听了听。

仿佛一心追求圣洁、安于世俗却又躲避世俗的的寒山,最后就是钻入此处石缝消失的,就一定还在这石头之内。

然后他对着石头念了一首诗,那首诗写于高墙之内,当痛苦转为日常之时,寒山也曾经是他有效的精神处方。

我希望他是一朵火焰

夜晚住在我的隔壁

我要去梦里敲一敲墙

让他离我更近一点


我们无法交流

虽然说着相似的话语
我们无法见面

但温暖传来,透过那堵墙


我希望他是一朵火焰
走在苦难的尽头
我要在梦里跑上很久

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我们无需辨认

因为怀着相似的冷酷

分别的时候,我伸手

让我也燃烧一会儿吧

虽然他知道,传说中的寒山闭石并不在此处,但是,没关系,寒山只在此山中。

转身离开的时候,他转瞬间产生了一种别样的情绪,竟然脱口而出:永别了,朋友。他自己都为自己的悲伤而感到惊讶,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我心似君心,曾为寒山停。永别了,朋友。

沈颢‍‍‍‍

一个不爱说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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