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颢|再见了,喵喵喵
虽然又是漫游了一年,但是仍有值得记录的事,与家、与归宿有关。
四月初回妻子花花在湖北的老家,看望她病重的姨爹,一位可爱的老人家。记得他身体健康的时候,花花和他每次通电话,两人都会先在电话里学一会儿猫叫,喵喵喵,喵喵喵,然后再开始说话。
但是这一次,当妻子走到他床前学猫叫时,他没有反应。因为严重的脑血栓,他在一次事故之后失去了行动以及说话的能力,插着氧气管,终日在床上躺着,由四个女儿轮流照顾着他。
他虽然没有反应,当我们把脸凑近他时,从他的眼神看来,他在很努力地辨认着我们,又因认不出我们而透露出一丝自责。他的听觉与记忆几乎也都丧失了。
姨爹退休前是当地县城博物馆的负责人,以前碰面时,我和他总有一些话聊。记得有一次我陪他走路去医院拿药时,在街上很多人跟他打招呼,他时常也会停下来,跟人有说有笑地聊一会儿。
现在,动弹不得的他指了指床头柜上的本子,我拿来看了看,那是家人和他沟通的唯一方法,在上面写字。
于是,我在上面写上我们是谁,又写了几个喵喵喵,然后把本子竖起来给他看。他盯着看了好久,似乎在回忆什么。
他的脸部表情没有变化,一直是一脸疑惑的样子。事实上,他的脸部肌肉就停留在这个表情上了,再也不能动了。
然后他用放在床单上的手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软弱无力,说是握,其实是勉强搭在我手上。但那一刻我觉得手代表了他的表情,仍然是温暖的,欣喜的。
他二女儿往他手中塞了一支笔,他很吃力地在本子上写了几个字,字迹像刚学写字的孩子的涂鸦,歪歪扭扭,每一笔都拖着长长的尾巴,紧挨着的字后面的都要比前面的大。
“我很高兴,我快要哭了。喵喵喵。”他写道。
我望向他的眼睛,仍是疑惑的眼神,干涩,没有眼泪。记得几年前有一次他来广州时,我还陪他去眼科医院看过干眼症,那时候,多愁善感的姨爹,为不能哭泣流泪而伤心。
他的身体的情感表达系统应该早已崩溃了。好在他大脑思维的情感表达能力仍在,仍在挣扎。一个知识分子用文字表达的惯性超越了他身体衰落的本能。我想可能是这样。
我拿出刚出版的一本书,给他看,看封面,以及题写给他的扉页。虽然知道他听不见,但仍然给他读了一段,他的脑袋无法转动,但他的眼珠一直在我的嘴唇与书本之间来回转动着。
我右手拿着书,左手握着他的左手。我读完后,把书放在床头柜上,这时,他放在床单上的右手缓缓翘起了大拇指。我又把笔塞进他手里。他写下:
“太好了,我快要哭了。”
于是,我们就用写字的方式聊了一会儿。怕他累着,也不能聊太久。他的用词已经非常有限,但很直接。当他写下的字根本无法辨认时,我就让他休息。
接下来的三天,每天都去看望他。他已经能够认出我和花花了,但记忆恍恍惚惚。第二天早上,他写下:
“我很高兴,我一直在等你们,你们去哪儿了。”
我看到他一直在用手揪自己的衣服领口,眼神却一直望向他的大女儿,便问大姐怎么回事。大姐说,老人家一直是个特别注重形象的人,他觉得你们来了,他应该换一身新衣服,而不是穿着睡衣。
怪不得,我看他四个女儿每次来看他时,总是穿得漂漂亮亮。他会为此高兴。
有一次,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拿起床单上的笔,写下:
“我很高兴,我们去喝酒吧。”
我记得他是不喝酒的。但是多年前有一次,他特别有兴致地旁观我和他的四位女婿喝酒,那天喝了好多,差不多创了每个人的酒量纪录,所以他大概一直记得。于是我写下:
“等你好了后,再去喝吧。”
他盯着看,似乎有点不太高兴。一会儿,又写下:
“好吧。你去喝酒吧。”
我想了想,然后做了一个喝酒的动作,那天晚上真的和大姐几个去喝酒了。
那几天正逢清明,我们去妻子家的祖坟扫了墓,又陪岳父母去看了看他们给自己准备的地,那地面的枯草上抽出了新芽。
离开前最后一天我们去看望姨爹,临走时,他写字问我们要去做什么。我写下:
“我们又要去喝酒了。”
他仍然一幅迷惑的表情,看了我们好一会儿,然后写下:
“我也想去喝杯酒。”
这几个字写得特别大。我笑了起来。
没想到,这句话竟成了我们最后的对话。当天晚上,我们冒着大雨开车穿过长江大桥,住在九江,准备第二天坐火车返回广州。早上醒来的时候,接到电话,姨爹去世了。
我们又冒着大雨开车穿过长江大桥,回到黄梅县城。先去瞻仰了姨爹遗容,他的女儿们已经替他换好了他喜欢的衣服,我前几天送他的书还在床头柜上。
殡仪馆的车来了,带走了他,她的女儿女婿们跟着去办事。家里突然显得特别安静,我们坐下来陪着伤心的姨妈。
我是在认识姨妈好长一段时间之后,才知道她是失聪的,耳朵听不见。之前只是奇怪,她说话声音为什么那么大,而且音调和常人不一样。她完全是靠辨认别人的唇形来了解别人在说什么,然后她自己说话时自己却听不见。有时为了避免误会,或者不想说话,她会在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写字。
今天,我想她完全不想说话,也不想写任何字了。她把家里所有的窗户一一打开,然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动不动。刚才女儿们跪在地上送别父亲时的哭声,估计她完全没听见。
我知道她在等一个人。
陆续有一些亲戚到来,都默默坐在客厅里。直到十点来钟,一个熟悉的身影进来了,她马上站起来,扑上去嚎啕大哭。是她儿子回来了,儿子前个阶段从美国请假回来,在经过差不多一个月的两次隔离后,回家待了一段时间,前两天出门办事,正准备过几天去美国。
儿子花了很长时间安慰母亲,然后取了一些东西急急地去殡仪馆了。姨妈比之前松驰了一点,又低着头,沉默地坐进了沙发里。
外面的雨时大时小,天气还挺冷的。一夜没睡,再加上伤心,姨妈应该也特别累了,半闭着眼睛在休息。接近中午的时候,她忽然睁开眼,抖擞了一下,站了起来,然后一声不吭地走进了厨房。
我们也想不出劝她的方法,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在厨房里洗菜、切菜、热锅、下油、炒菜、起锅。一盘又一盘。香味慢慢地从厨房里飘出来,驱赶了窗外进来的寒意,弥漫了整个家里。
最后她把饭菜一盘一盘地端到客厅的餐桌上,摆了满满一桌,挥手叫我们坐上来,然后在我面前放了一瓶酒。她指了指墙上姨爹的照片,照片里的姨爹微笑着,是一个帅气而优雅的知识分子,她又指了指我,做了个喝酒的手势。我明白她的意思是姨爹喜欢看我喝酒,所以喝一杯吧。
我哆哆嗦嗦地给自己倒了一小杯,一饮而尽,然后闷头吃饭。姨妈自己并没有吃,她做了个手势,大意是没有胃口,又回到沙发上坐下来,低着头一动不动。
大概下午两点左右,姨爹的儿子从殡仪馆打电话过来,他说写了一份悼词,希望我修改一下,我看了一下,他的文字很好,情真意切,又带着古风,看得出受到过姨爹的熏陶。其实并不需要修改。
过了一小时,他又打电话过来,说让我去姨爹书房找一个黑色笔记本,我说什么样的,他说他也没有见过,甚至之前也没听说过,只是刚才听自己的姐夫们说起有这么一个笔记本。但姐夫们也没具体见过这个笔记本,只知道有,而且姨爹生前交代过很重要,之前见过书房里的他在这个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但一见到别人靠近就收起来了。
然后我就去书房找这个“重要的笔记本”,翻遍了每个角落也没发现一本“看上去很重要”的笔记本。挺着急。那边又催了一次,说是据他们商量,可能是姨爹要他们办的一些事的记录。
这下我更着急了。
姨妈看我跑进跑出,神色焦虑,突然开口问我找什么,把我吓一跳。我在茶几的小本子上写了几个字:
“姨爹的一个笔记本。”
她停顿了几秒,想了一下,带我回到书房,从柜子里取出一个装营养品的木盒子,打开旧木盒子,面上放着几张存折什么的,下面放着两个厚厚的本子,其中一个是黑色的。
我直觉应该是找到了,便打电话让他们来取,然后自己坐在书房里翻开了笔记本。
我从来没想到过会读到这样一个本子,真是倒吸了一口气。姨爹用工整的钢笔字,详详细细地写下了自己葬礼的各项要求,各项细节。
包括用什么遗照,穿什么衣服,用什么样的灵车,灵车上怎么布置,车头上贴什么,左右车身上贴什么,白纸或黑纱上面写什么文字,从这些文字看得出他对自己家乡故土的热爱。
还有,灵车应该怎么走,先去哪儿,再去哪儿,在那儿停留多久,再沿着什么路线,一定要经过哪些地方,哪条街,哪条河,哪些是他小时候出生玩耍的地方,哪些是他工作后引以自豪的地方,等等,一一都有规划,都必须让灵车经过。
还有,他的告别仪式应该怎么办,请什么人,讲什么话,家人要怎么办,以及他的墓地怎么弄,他留下的东西怎么处理。
等等等等。看得我满眼都是泪。只有真正理解死亡的人才能有勇气写下这么一本记录,带着对生命的热爱,对家人的留恋,对自我的认可,对故土的乡愁。
怪不得不让别人看见,谁看见都会不忍,都会阻止他写下去。不得不说,写这样的文字是痛苦的。
肯定就是它了。还没看完,就有人来取走了,殡仪馆那边,他的孩子们等着要用来作葬礼指南。
然后我翻开了旧木盒子里的另一本红色笔记本,这本更厚。但同样的,让我目瞪口呆。
这既是一本笔记本,也是剪贴本。详细记录了四个女儿一个儿子的成长过程,以及孩子各自成家立业后的状况。剪贴了这个过程中的各类照片以及来往信件,甚至跟自己孩子周游世界的机票、明信片等等,而且都做了详细的说明。
这是一个充满了幸福感的本子,身为一个伟大父亲的证明。以前姨爹跟我一起散步时说过,他很遗憾,一辈子普普通通,没做过特别成功的事业。完全不是 的。
现在我能明白,他一定是在做前面那个本子的同时做的这个剪贴本。否则,做那个黑色本子谁都受不了,唯有同时做这样一本红色剪贴本,才能用幸福感去对冲想像永别的痛苦。
忽然想起了一句话:告别要趁早。姨爹的预感是准确的,尽管最后度过了一个无法自理的短暂阶段,但他如自己所愿,拥有了一个体面而完整的人生。
“再见了,喵喵喵。”这是告别仪式上鞠躬时,我想到要写给他的一句话。
(节选自未出版诗集《空气稀薄》自序。)
沈颢
一个不爱说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