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摇滚乐迷，把枪口朝向未经同意的性
这是“水瓶纪元”的02篇文章
作者 | 王大牙
编辑 | 赵小鲁
“突突突！”微博账号@琴包装机关枪的少女 最近在做“Riot Grrrl”（暴女运动）纪录片的字幕翻译。这个账号的运营主体是六个95后摇滚乐迷，他们希望能把这段曾经深深影响西方的女权运动史更细致地引入汉语世界。
“《朋克乐手》，讲述掀起riot grrrl暴女运动的臭名昭著的slut，bikini kill比基尼杀手的主唱，可爱叛逆少女Kathleen Hanna凯瑟琳汉娜的个人记录：暴女运动的始末，最朋克的暴躁演出，女权主义者的独白，Rebel Girl的起源，她又为何离开了暴女……”在微博上，他们用摇滚乐迷熟知的语言风格介绍着一部纪录片。
在此之前，这几个年轻人通过互联网凑在一起，发起了一项联合署名活动。在呼吁签名的海报上，红色和黑色作为主色调，女性的身体以剪影的形式呈现，画面的最上方，红色的三排关于性同意的呼吁显得格外显眼：
“一起看演出≠yes”
“一起喝酒≠yes”
“共处一室≠yes”
画面前景是一只出拳的手。它发端于最近国内摇滚圈爆出的两起性别暴力事件。
8月中旬，一微博用户在网上爆料称，自己在上海某酒吧门口目睹一起性骚扰事件，而骚扰者是当晚在酒吧表演的乐队贝斯手。此事在各社交平台，尤其是摇滚乐迷中引发大量的讨论和转发，也有网友表示目击了性骚扰的过程。
但是酒吧门口没有摄像头。后来，乐队方对此矢口否认，并表示要起诉爆料者。在舆论场中，关于事件的讨论逐渐安静了下去。
柚子是众多关注这件事的人之一。在贝斯手骚扰事件的第二天，她决定借好友@Mustangbae野马宝贝 的账号，说出自己被性侵的经历：6月6日，在和一名男性朋友看完演出后，柚子被后者带回了家，半夜醒来的时候，她发现对方在实施性侵，但醉酒状态下的她无法做出反抗。
事后，在柚子的追问下，对方承认了自己的行为，但他从未主动向柚子道歉。在@Mustangbae野马宝贝 贴出的两者对话截图中，被指控性侵的人@暴躁乐迷bot 表示：“我当时以为你是愿意的。”
但是，在整个接触过程中，她从未向对方发出过任何性邀请信号。
在柚子的经历中，对方以为的“我以为你想”，是非常普遍的一种性侵害说辞。醉酒后的人无法理性而清醒地表达自己的意愿，并不代表他放弃了自己的身体自主权；但这在中国的两性交往中，还远未成为一种“共识”。在这种情形下，女性更加容易遭遇荡妇羞辱，因为在很多人的观念中，“好女孩”是不会喝醉酒，也不会在深夜和男性共处一室的。
反观英语世界，关于性同意的表述，近年来从“No means no”转向“Only yes means yes”。英国警方曾经制作一条关于性同意的短片，将性行为比喻为两人相约喝茶，其中一条便是：“假如对方是神志不清的状态，那就别给人家泡茶了！人在这种状态下是不会想喝茶的，而且对方也没办法回答‘要不要喝茶’这个问题，因为他们已经失去意识了！”
在决定说出自己的经历之前，柚子给自己做了些心理建设。“你会发现在贝斯手性骚扰事件中，似乎很多人都在期待一个所谓的‘反转’，也有很多人不敢去所谓的‘站队’，当事女孩受到荡妇羞辱的评论。而我说出自己的经历，就像是一种声援，一种‘女孩帮助女孩’的感觉。我想告诉大家的是，这类性别暴力很普遍，它绝对不是个例，可能会发生在任何女性身上。”
最开始，柚子只是抱着单纯的声援和诉说的目的来曝光性侵者。后来，她的发声引起了其他摇滚乐迷的注意，其中包括性侵者的前乐队队友雅子，两人曾在大学的同一支乐队里相处一年多。现在的她在海外留学，学业繁重，但作为一个对性自主、性多元话题相当敏感的人，雅子不想对这件事坐视不理。“我感到非常非常生气。从截图上来看，那些言语也很符合他的为人和性格。”
雅子联系了@Mustangbae野马宝贝 ，再加上柚子和其他的几个朋友，六个年轻的摇滚乐迷决定在共同的兴趣圈子里，即摇滚圈，发起一项反性侵的倡议。他们把这个项目定名为“滚圈反性侵联合署名活动”，制作了专门的海报和签名页面。
他们注册了一个微博账号@琴包装机关枪的少女 ，作为这个项目的信息传播主体。简介上写着四个字：暴女警报。就这样，@Mustangbae野马宝贝、驼驼、柚子、双皮奶、雅子、多吉，五个女生一个男生，成为这个项目固定的运作成员。团队里除了驼驼，其他人都还在读书。
“暴女”一词，来自摇滚乐史上著名的朋克女权运动“Riot Grrrl”（暴女运动），它发端于美国的九十年代，与西方第三波女权主义思潮密不可分。“Riot Grrrl”曾在西方声势浩大，其间诞生了诸多有影响力的乐队和文艺作品，议题涵盖了性别暴力、性别歧视、种族歧视、家庭暴力、父权，以及女性赋权等。而在中国的摇滚圈或任何亚文化圈里，未曾出现与之规模相当的女权主义运动。
“‘Riot Grrrl’的精神深深影响过我。从我自己的观感和体验来讲，摇滚圈内长期存在着厌女文化和性别暴力，我希望它能有改变的一天。”@Mustangbae野马宝贝 对全现在说，除了发起签名倡议，团队也正在着手做一些和性别平权相关的传播，其中一项计划便是，将一些和“Riot Grrrl”相关的资料翻译成中文，给纪录片做汉化，让更多的人了解那场历史上的女权浪潮。
“反性侵不是挂人”
和很多网络倡议运动一样，“滚圈反性侵”发起后，也遭受了一些质疑、批评和攻击。“现在关于反性侵的批评声音大多集中在网络暴力以及程序不正义上。”发起人之一驼驼表示，由于取证困难、性羞耻感等多重原因，很多受害人采取社交媒体曝光的形式才得以让问题进入社会视野之中，“这些性侵事件背后折射出的种种问题，才是需要去引起重视和解决的。因此，我们不能因为中间可能出现的程序不正义就批评运动本身。”
一开始，驼驼担心团队成员中有人会只因为认识受害人而想要谋求正义的控诉，去网暴加害者。“但是后来我发现大家并没有这样的倾向。我们的目标都很一致：不希望它成为控诉某一个人的项目，而是更多的进行反性侵理念的宣传。”
还有另一些批评则认为，这个项目是在污名化摇滚圈。“这种批评发出的时候，我觉得恰好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机会去沟通。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也会反思和斟酌自己在项目执行中的一些手段。”另一名发起人双皮奶是曝光性侵事件文案的撰写者。在写作的过程中，她首先考虑的是保护柚子这个当事人，所以在措辞上她尽量注意不要使用会让柚子感到不适的字眼，更不想让人关注受害者的身份，而是回归性侵现象本身。
项目发起后，团队接到不少投稿，这些私信中有一些没有通过审核和验证的证据，想借这个项目去“揭发”。“面对这种情况，我们还是号召大家走法律的途径为自己维权。哪怕是对于个案的发表，我们也希望能用更健康的运动方式，而不只是仇恨情绪的表达。”
而雅子在提议这个项目的时候就明确的一点是：反性侵不是挂人。作为@暴躁乐迷bot 的朋友，她在这件事上有一条底线：不曝光乐队的大名，不透露@暴躁乐迷bot 的真名和个人信息。而这一点，在包括受害者柚子在内的其他五名发起人那里，都达成了一致。
“不挂人”的共识，在签名乐手那里也得到一些响应。在倡议书最初版的文案中，提到了贝斯手性骚扰事件，并点出了乐队的名字，但后来有签名乐手向@Mustangbae野马宝贝 表示，虽然她个人在这个个案上持支持受害者的立场，但担心以这件事为由头的文案会导致运动滑向针对个人的声讨。“我们仔细思考这个问题，也不想让运动背离初衷，就在最终版的文案里删除了那件事的相关信息，不再将它作为发起由头。”
网络上的签名倡议，会对现实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团队成员们设定的第一个延展至线下的目标是，在收集了一定数量的签名后，制成海报，粘贴到上海各Livehouse处。这个行为听起来简单，但背后涉及的工作量并不小：他们需要一一和留名的乐队核实信息，并确认签名是出于乐手本人的意愿。“有些人不知道是搞恶作剧还是怎么回事，会冒充某些乐队签名，结果去联系的时候发现别人根本没签过。”
在签名这件事上，有些人会有顾虑，比如一些签了厂牌的乐队乐手，会考虑到自己的行为无法代表乐队，要求不带乐队名。“这些都在我们的预料之中，我们也表示理解和尊重。”@Mustangbae野马宝贝 说，目前项目已经得到三千多签名，核实过的乐手、演出主办方、乐评人有45人。
也有乐队在得知他们的倡议项目后，一方面表示要签名，却在别处以讥讽的态度表达对“打拳”的观感。“他们给我截了一张那个乐队群里的聊天，里面都是在用阴阳怪气的语气嘲讽女权。后来我们从别的朋友那里得知，那个乐队从作品到言论都是非常厌女的，就没有把他们放到签署名单里。”@Mustangbae野马宝贝 表示。
这个六人团队希望将签名倡议作为起点，去实践一场摇滚圈的性教育。“从@暴躁乐迷bot 的这件事你就能看出，他在性教育的某些方面是完全缺失的。”事发后，雅子以朋友的身份联系过@暴躁乐迷bot ，希望他能“正视自己的行为”，并真诚地、公开地道歉，但对方并没有采纳她的建议。“他一直在逃避，而对女孩的伤害，却已经造成了。我后来也反思过，如果他在玩乐队的时候就有人和他深入地交流过什么是性同意，他可能就不会做出那件事了，或者说在他想做之前，他就会有一个很强烈的警觉。”
从签名开始，为女孩们建立安全感
“在摇滚圈发生性侵事件时，人们更容易对它进行合理化，比如认为‘这就是一夜情’一类的想法非常普遍。”驼驼表示。历史上，摇滚乐和性解放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嬉皮士们喊出了“make love no war”这样的口号，也诞生了“骨肉皮”（长期追随乐队或者乐手的乐迷，通常是男乐手的女乐迷，这常常意味着双方会发生性关系）文化现象。“摇滚乐所倡导的性解放，是指在我想要的范围内，我可以自由地选择我想要的性关系、性伴侣、性行为，但是性侵，绝不属于这其中的一个。”
而在多吉的认识中，摇滚乐中以往的“性解放”，更多是属于男性的性解放。他是这个项目中唯一的一名男性。“以往性解放的话语，似乎默认女性是没有同意的，没有自主的。”
在生活中，多吉也亲历过这种“默认”。有一次，他在酒吧门口见两名男性抓着一名醉酒的女性的四肢，把她抬上了车，就上前敲了敲车窗想去沟通一下，结果对方一轰油门就走了。回到酒吧后，看到整个全过程的邻桌女性对他说了一句：“谁让那女孩喝那么多的。”
这让他感觉难过。“这些评价太常见了。”
摇滚乐迷们无法回避性。签名者之一@老月亮亮 写下了一条评论：“我百分之百支持摇滚乐文化中的性解放思潮，也百分之百要维护女性的安全，毕竟男性追寻自由和解放的时候，从来没人让他们多穿点。”
图片：CFP
为什么要从签名开始反性侵？雅子对此的解释是：这个项目的长期目标之一，就是给女性乐迷们提供一种享受摇滚乐的安全感——摇滚乐的演出通常都会结束在深夜，女性在这种情况下遭遇性骚扰、性侵后，更加容易遭遇荡妇羞辱。“我们想通过签名的海报来传达这样一个信号：如果你遭遇性骚扰，是有人支持你的，是可以说出来的。”
另一方面，他们也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倡议各个livehouse，不要对性骚扰视而不见。“作为演出场地的提供者，酒吧是不是也可以做什么？至少在性骚扰发生的时候，可以去帮忙报警吧，可以去管一管吧。”雅子说。相比乐手，酒吧对签名倡议的回应来得相对缓慢——他们要考量的因素显然更多，包括商业、品牌形象等等。团队目前在尝试接触一些小型场地，从熟人圈子开始沟通。
六人也给未来构想出一些别的目标，比如做一次女权朋克演出，团队之外的另一些人也会给他们提供建议。在和其他朋友交流这个想法的时候，有人提醒@Mustangbae野马宝贝 ，最好不要以“女权”的名义做这件事。“仿佛这个词被污名化了，就好像‘女权’和‘反性侵’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领域。”在实际操作中，他们也确实考虑过一些定位上的策略。“在一些平台发布文章的时候，‘女权’两个字会被屏蔽，我们就改成了‘平权’。”
“但在整个项目过程中，我们并不想刻意回避‘女权’这两个字。”@Mustangbae野马宝贝 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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