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庞礴
“步行街上的狗都不睡觉,更何况人?”在长沙黄兴路步行街上,总能听到主播们诸多夸张的表述,比如声称自己是长沙首富之子;榜一大哥(在直播间里刷钱最多的人)是坐拥千万资产的老板;或者自己脖子上的金链子是真的,在水里不会漂起来——这有可能只是玩笑。但有一点是真的,这里的人和狗,确实都不睡觉。
步行街建于2002年,在长沙市中心,是整座城市最繁华的地方。每个夜晚、每个周末,这里都挤满各地的游客,小吃店门口排起长龙——其中最热闹的就是两家网红店,卖奶茶的茶颜悦色和卖臭豆腐的黑色经典。过去两年,黄兴路步行街越来越成为主播们青睐的直播地点。他们在这里开起直播间,步行街所在的天心区还开设了两个网络直播服务中心,其中一个就在步行街广场的中心,是一间红色小屋,屋门口有满墙的充电宝,一个饮水机,和速度不算太快的免费WIFI。形形色色的游客为直播提供了互动的可能,而主播们也相信,当直播间定位在这里,就能被系统推送给更多用户。步行街的店铺通常在午夜12点前打烊熄灯。行人渐渐稀少时,直播平台上的主播们登场了。他们用三脚架支起手机、戴上耳机,手里拿着声卡,大声喊着,“家人们,开播了,上人了!”一个女主播带来一只泰迪犬,它贴着主人的脚踝前行,生怕被密集的鞋尖与支架挡住。在6月上旬的一则视频里,B站up主“峰哥亡命天涯”称黄兴路步行街为“午夜狠活一条街”。不过由于城管时常驱逐,主播们的活动范围进一步受限,缩到了步行街中心广场边缘的一家麦当劳门口。狠活从午夜12点开始,直至第二天太阳升起、广场舞的音乐声响起,一刻不停。在6月24日凌晨的夜幕下,一个男人对着镜头,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连续喝掉两瓶可乐。他一边打着嗝一边继续咽,还要对着声卡道歉,“打嗝是没办法,我尽量喝完了。”不远处,另一个男人俯在地上做“驴踢腿”——俯身趴在地上,两条腿同时向后弹起,如同驴马后踢;一个女人劈了个“一字马”,旁边的几个人则扶着膝盖,对着各自的镜头起起伏伏地做深蹲。这些狠活大多是主播之间PK后的输家所为——一场PK时长5或10分钟,真金白银是唯一的评判标准,最终没有被财神青睐的那一方就要承担代价。于是整个夜晚,“家人们上上票,一人一个棒棒糖”的恳求不断响起。
2020年11月10日,众多辣条企业现场直播带货。当日,“双十一”将至,湖南平江的百余家辣条企业在长沙黄兴路步行街的辣条博物馆前进行直播带货。(图源:CFP)
这条步行街上的主播们坚信,每一瓶浇在头上的可乐、矿泉水或营养快线,都能让他们在这条职业道路上多走一步。这一信念背后有几个传奇的名字,比如“小晴天”。这是无论男女主播都佩服的人,据说她只有20岁,去年年底到黄兴路步行街上开播,在午夜过后的街道上,几乎每个人都能听到她拉票的呐喊声。PK最重要的是愿赌服输。2020年岁末的长沙接近零度,雨后的广场上遍地积水,她输了,就往水坑里一躺,打滚,坐起来的时候头发上沾满了泥。还有“三合一”——她站在垃圾桶里,旁边的主播拿个盆,把酱油、醋和老干妈混成一盆,兜头浇下去,辣椒油顺着眼眶渗进眼睛,闭眼也不管用,眼泪跟着一个劲儿往出渗。“我现在直播间里没有大哥,帮我的都是老铁,我现在都在发抖,”在去年年底的一场直播里,她向“老铁”们拉票,当时直播间只有一千多人。可就在短短10天之内,她的直播间人数稳定在过万,榜单上前十名的用户几乎个个都是40多级——在抖音上,升级到40级账号需要花费89万音浪,相当于人民币8万多元。其中的一半属于平台,另一半属于主播。再后来,小晴天离开了广场,也不必在深夜上播,如今的她每天午夜12点以前就能结束直播。至于输掉一场PK的惩罚,也大多是跳舞,说几句认输,或者用眉笔往脸上写几个字——这是属于榜单前列的“特权”。“她那都是‘情怀大哥’。”麦当劳门口的台阶上,说到小晴天的传奇,30岁出头的男主播小林满脸羡慕。情怀大哥,是指“单纯为了主播的人品”而刷钱的人,不图色、不图利。小林迄今还没碰上过情怀大哥——事实上,他只开播过两次,甚至还没多少粉丝。小林原本投资了一家餐馆,拥有几十万的房子、车子,但在他对全现在的描述中,两年前,他的妻子伪造出几十万婚内债务,哄着他认下债,离了婚。短短几天之内,他卖了房,用自己分得的一半财产填债,一夜之间几乎身无分文。此时,以往用来消磨时间的直播间让他看到翻身的可能性,“那些大主播,几乎都年入百万,一场PK下来就有上万块可以拿。”小林的看法与广场上的主播,甚至公众的看法一致,据传曾经一时风光的MC天佑年打赏收入高达2000万,而带货主播薇娅在2021年的新财富500富人榜里凭借90亿的财富首次上榜。小林每天从住处走到步行街,都会路过一排超跑——这是为了宣传虎牙上一位的主播。一个穿着红色礼服的男人站在车前,手里拿着印有主播照片的广告牌,上面标着直播房间号和粉丝数,455万。但在日渐显著的马太效应面前,没人知道自己离这一排超跑有多远。根据2021年5月18日发布的《2020年中国网络表演(直播)行业发展报告》显示,截至2020年末,23个直播平台上的主播账号累计超1.3亿,大多数主播月收入3000至5000元。于是主播们不得不想方设法玩出花样,而步行街就是他们认定的这条超车道。只有敢玩、会玩,才能有出头之日,这几乎是步行街上主播们的共识——这里没有“一线”,只有出头无望的小主播和风光不再的老主播,每个人听到“网红”这个词都会摇头,“我哪是网红,就是个主播。”
6月19日清晨5时,一位男主播在接受“高抬腿”的惩罚。深夜的步行街,同时会有十几个直播间开着PK,嘶哑响亮时而带着哭腔的口号此起彼伏:“感谢我大哥的嘉年华,祝大哥吃不愁,穿不愁,不住平房住高楼!”“兄弟们再上上票,赢了大家一起狂,输了我一个人扛!”撑到凌晨三点,主播们的眼睛熬红了,嗓子也喊哑了,广场上的惩罚就越发加码——只要一方输的超过100票,相当于10元,惩罚就马上生效。于是,400票可以让一个女孩在内衣里塞两只冰棒;500票可以让一个男人抱住一个女人一分钟;2500票可以让一个女孩买一瓶矿泉水,猛喝一口,然后喷在对方脸上,结束惩罚。男主播对着镜头把刘海撩上去,“有口臭,”然后继续挑衅,“兄弟们,我要不要再跟她打一局?”早上7点,广场上已然大亮,一个刚刚输掉游戏的女主播脱掉运动鞋,赤脚站在垃圾桶边,接受浇10瓶矿泉水的惩罚。“可以了,会感冒的,再这样我就报警了,”旁边的一个清洁工试图阻拦。女孩没说话,地上剩下开了口的5瓶要倒了,她忙不迭地帮忙扶正。“这是我大哥花钱买的,一瓶不能少,”赢了PK的男主播说。等10瓶水浇完,女孩这一天的最后一场PK才算结束。她把运动鞋放进手提袋里,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槟榔残渣、烧烤签、烟头和不知名的碎屑,打赤脚一路走回家,一面开着镜头:“大家不用心疼我,我真的很感谢直播间的家人们……”6月的一个夜晚,小林和师弟水浪开始准备当天的直播。他俩坐在麦当劳门口的台阶上,小林从腰包里掏出一条拇指粗的金链子挂在脖子上,想了想,又掏出另一条戴上。接下来,他又掏出一把标着兰博基尼标签的车钥匙,一把标着“808”的房间钥匙,“等下说不定我可以拿着这把钥匙,去问女孩要不要开房。”当然,两个钥匙都是道具,金链子则是塑料的,淘宝上十几块钱就能买到。金链子几乎是主播们的标配,既显眼,又能为观众提供话题,“你这个一到水池子里就漂起来了,”几乎是每个直播间都能听到的调侃。但这些都不过是调味品。步行街上无论男女主播,直播开始时的主角都是女性,男主播拍女性,女主播自拍。当用户不停上滑着路过各个直播间时,美女是最有希望让他们停下的元素——即便是不将镜头对准女主播的男主播,也往往会在广场上拍摄女性路人,并且不停发问,“兄弟们,这个漂亮吗?”男主播们兴致勃勃地向女性搭讪,然后发起PK,直播间里播放出节奏欢快的音乐和笑声,短则一两小时,长则四五小时的直播像是一场漫长的游戏——而观众们的打赏,有50%进了平台的口袋。上世纪40年代,美国社会学家迈克尔·布若威(Michael Burawoy)在芝加哥的机械工厂进行民族志调查,在这里,工人们参与以计件制为基础的赶工游戏。在这场游戏里,他们可以获得奖金和游戏胜利之后的成就感,让工人忘记了自己正在为雇主创造利润。在世新大学博士生周孟杰等人所著的《网络里的甘愿劳动:秀场女主播的建制民族志研究》一文中,作者认为,秀场女主播们的工作也是这样的甘愿劳动——她们对工作的认可来自于理性思考,并且默认游戏规则,“她们不是身不由己,而是主动积极投入媒体文化产业链之中,而成为吸引粉丝视觉消费的数字劳工。”但同意游戏规则是一回事,要践行就是另一回事了。在黄兴路步行街,并非每一个主播都能打开前置镜头,开始直播。
步行街上,主播们带齐声卡、手机、三脚架和充电宝开始直播。“好多人都有恐播症,不敢露脸,不敢出声,”小林迟疑了一会儿,接着说,“我们可能也有一点吧。”他把三脚架的螺丝拧松又拧紧,打开自己的直播页面看了又看。当初他放弃室内直播而选择黄兴路步行街,是为了锻炼自己的胆量,到步行街上拜师学艺,但如今却挪不动步子——对于主播们来说,拜师最大的好处就是能让师傅带来大量粉丝,把人气刷起来。可小林就连把自己的直播链接发到粉丝群里,都觉得有些害臊。就在小林拿着手机犹豫不前的时候,他的同行们已经打开手机,将镜头对准新来的女主播叶子。后者刚撑起自己的三脚架,广场上的男主播们就识别出了她的独特——她的胸是所有主播中最大的。他们马上围过来,几个手机镜头对准她的前胸,“来来,兄弟们,看这位美女。”叶子过去做室内直播,“大哥”一天刷个几千块钱,带着直播间的热度一直往上涨。直播间里最多有一两万人,评论区里的互动问答不停地刷,后来“大哥”没钱了,说要歇一下,一歇就不知歇到哪里去了——于是,叶子来到广场,希望直播间的热度能起死回生。叶子刚出现在镜头中,他们马上开始滔滔不绝地描述她的身材:“我现在才20多岁,看到她就已经腰痛了,等一下要去买六味地黄丸。”“美女,你这样一边要几斤呀?”“等一下我带着大家去摸一下。”有男主播用镜头扫过旁边另一位女主播,然后冲对方喊话,“你怎么就比不上人家?”更多的男主播沉默不语,只是把镜头往前伸。“那样的主播都没有前途的,”小林分析说,这些不愿意开口互动,也不露脸的主播就算是有粉丝,也很少有人会来刷礼物。他提到自己的师兄。那是个受够了工厂生活的年轻人,下决心通过直播改变自己的人生,他三番五次地恳求师傅,才被收入师门。最初,他就是那些不愿出现在镜头面前的男主播之一,“每天四处走,拍这拍那,像我现在一样,”小林说,这样的日子师兄过了几个月,最多的一天只赚了3块钱。对主播们来说,赚钱的需求会推着他们勇往直前。除非有封号的风险,否则他们几乎会满足直播间里“大哥”的所有需求。终于,某一天,师兄想开了,开始直接玩“污”的——亲,抱,做有性暗示的动作。“要是有大哥晚上喝多了,看到这样的直播间,就会进来刷钱,”小林猜测,反正从这一天开始,师兄再也没挨过饿,“哪一天都是吃得饱饱的。”当然,这样做的代价就是被封号,师兄成了广场上被封号最多的主播,也是小号最多的主播。在过去的几年间,对直播平台的管理日趋严格。2018年,今日头条与快手的主要负责人被国家广播电视总局正式约谈。快手APP和火山小视频在安卓应用商店中被暂时下架;2020年,6月23日,虎牙、斗鱼等10家网络直播平台被多部门约谈,包括花椒直播在内的3家平台限期整改,整改期间暂停新用户注册、全面清理违规内容;2021年1月,抖音因传播淫秽色情低俗信息等行为受到行政处罚。而平台也收紧了对主播们的管理。2021年3月到6月,抖音连续发布三期“卖惨带货、演戏炒作”违规行为处罚公告,第一期违规直播间446个、封禁违规账号33个,第二期封禁313个账号,包括24个超百万粉丝账号,而到第三期,有10个百万粉丝账号被永久封禁。
6月22日清晨,一位女主播被浇了10瓶矿泉水,旁边的清洁工试图劝阻,但并未拦下来。尽管其他男主播们偶尔也会责怪师兄的冒失,却时常羡慕他的“胆量”和收入——在直播间里,男主播从不会因为PK而受到负面影响,无论输赢,他们都会获得欣赏。但对叶子这样的女主播,情况却并非如此——在广场上开始PK之后,男主播提出的赌注总是抱和背。叶子连着输了几次,一票没刷的男观众开始表达不满,“你这样玩,有大哥才怪,没脑”;另一个人马上回复,“你是明白人,她不知道,有的PK从根本上就不利于她。”其实叶子心里也不舒服。这一个晚上她想尽办法推开揩油的手——借着梳理头发的动作拨开一只搭到肩膀上的手,再半蹲下,理一理脚下的手提袋,扶开一只抱住她小腿的手。但她也担心,“我以后要跟他们打PK,如果刚来就生气,以后谁还跟我玩呢?”可周围男主播的声音太吵闹了,她提起三脚架,走远几步,男主播们马上又围过来。其中包括水浪。这个90后的东北男孩,在过去数年间一直在广州的餐馆里工作,那是亲戚开的饺子店。餐馆一日两班,几乎通宵营业,他也就一天十几小时被拴在店里。直到东北饺子在广州过气,他才奔向长沙,来谋这份更有前途的生计。如今,他已经山穷水尽,时不时需要靠小林接济。而小林还有积蓄,可以再犹豫一下。“我就是突破不了心理障碍,”他知道自己的胆量还需要再锻炼。就在此时,水浪已经跑到了广场中间,拿起手机对准那位女主播,“兄弟们,上票了!”他发出广场上最嘹亮的呐喊,然后发出挑战,“大家想不想看我上手?”人群里发出一阵欢呼,“上千了!”水浪大喊,然后在广场上奔跑——他的手臂和头发在视频画面里一颤一颤,这是师傅常用来庆祝的步伐。而小林也架起手机,走向人群中的叶子。在PK时,“大哥”是最频繁出现的词——每天晚上,呼唤大哥的声音都会响彻广场,有大哥的会不断呼唤大哥出手,而没有大哥的主播只能不断祈求“有没有过路的大哥,帮一把手?”直播间里积累大量的粉丝,也是为了刷出人气,好让大哥看见自己。水浪与一位女主播PK时,大哥突然出现,一下刷出5000多票,刚刚在上一场直播里画了个大花脸的水浪马上开始欢呼。在这之前,除了师傅来暖场的2000多票以外,就只有一位路人刷了99票。“好好播,输赢惩罚都要到位。”大哥在直播间里打字。水浪跟着念了一边,“输赢惩罚都要到位,大哥说得对!”水浪最终赢了这场直播——他买来两瓶可乐。“你倒还是我倒?”女主播问。“我倒,”水浪说。女主播把运动鞋脱下,赤脚站在垃圾桶边,把披散的长发拢在一起拎起来。小林替水浪拿着手机拍摄,大哥在直播间里继续交代,“远点,放远点,来回晃晃,”他很懂平台的管理规则——直接往身上浇水而被封号的主播不在少数。镜头划过空旷的广场,落在水浪和女主播的身上。水浪拧开瓶盖,把可乐结结实实地从脖子和胸口倒下,虽然隔了几米,路灯昏暗,依然可以看出女主播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
一位输掉PK的女主播在地上滚圈,而赢家在远处拍摄。“我得侧面对着镜头,不然你会被封号”,女主播赤脚走到镜头前,解释了一句,然后抱头做了30个蹲起。“我有大哥了!”水浪又开始在广场上奔跑,人脸在镜头里模糊成一片。他大声向其他主播挑衅,“你认不认识我大哥?不认识我大哥还在这条街上混?你看没看见我大哥帮我上的华子?”华子是指“嘉年华”,价值人民币3000元,是抖音直播里最贵的礼物,虽然大哥并没有刷出这个礼物,但这并不妨碍水浪以此来增强信心。在直播间里,其他用户跟着加油鼓劲,“户外就得狠,别手软。”大哥颇为熟悉广场上的主播,连着报出几个主播的名字,要水浪和他们连麦PK,“连她,我给医药费”。水浪挨个问,直到一位女主播接下了挑战。赌注是6瓶矿泉水浇头,加PK过程中的蹲起。时长5分钟的PK刚过8秒,水浪就傻眼了——女主播的分数直接飙到了1万分。她的大哥说,“打,10万分起。”水浪的大哥犯起难来,“对面是老爹来了,”他带了个哭笑表情。水浪马上识趣,“大哥不要上了,我做惩罚!”大哥又敲上两个哭笑,“备了三万,赢不了了。”水浪一点不含糊地认真做蹲起,直到女主播断开连线,就自己去买矿泉水浇在头上。“你好好播,输了立正,”大哥交代。师傅也来群里指导,“听懂了?好好播,大哥不在也好好干,越努力越幸运的。”主播们会在直播间里因为各种原因叫阵——看不爽了,挡路了,占用对方助手的时间,或者有粉丝在直播间里打广告了,但这些往往都是虚张声势,或者提前写好的剧本。如果是真的生气,乃至动手,多是因为对方输了,却脚底抹油逃脱惩罚,“就算大哥不发话,这样也是在糊弄人,那么多票就白刷了,”小林说。不过,并非每个人都对游戏规则心悦诚服。一位初来广场的老主播说,几乎每一个惩罚方式都有一个破解方法——如果是几百个深蹲,就把手机支架稍稍扬起,观众看着主播的脑袋一起一伏,但其实动作幅度并不大;吃芥末,就提前把绿豆沙装进牙膏管,放在冰箱里冻好,挤在嘴里再做龇牙咧嘴的表情,没人能认出来;吃大蒜,就用用力,把蒜瓣挤到脸颊一边——他努努嘴,这是多年的老技巧了,他的嘴里能藏大半头蒜,镜头里也看不出来。“这是真的情怀大哥,”直到两天以后,水浪还在回味这场胜利,只是有点可惜大哥没有打出来的三万票。在过去的几天,大哥消失在直播间里,没打出的三万票也没能补上。尽管直播间里盛传关于“越努力越幸运”的神话,但在小主播的直播间里,时常没人知道大哥何时、为何会出现。“前几天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来了一个大哥,哐哐哐地就上了‘桃花岛',”刚刚来到步行街的男主播三一向全现在解释,这是相当于888元人民币的礼物,在微信直播里是最贵的。粉色的特效划过直播间,大哥一言不发,这让三一在接下来的一整天都记挂不已,不知道大哥究竟是偶然路过,还是真的认可他的品行。
在广场上,女主播拍自己,男主播拍女主播。
但小林对此有着更通俗的解释,“可能就是刚吃完饭,唱了KTV,醉醺醺回到家打开手机,玩了一会儿的中年男人。”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或许只有在大哥打开钱夹时让对方把钱掏出来——于是,在广场上,每一次PK都是“兄弟最难的时候”,每一个让主播获得胜利的大哥都令人“恩情难忘”。叶子开播第二天,有大哥慕名而来。晚上10点多,前一晚的大哥河哥在黄兴广场上等她。他是在叶子的第一把PK时出现的——只不过是在她的PK对手的直播间。在那个夜晚,她连着几次输掉,其中两次都输给大哥关注的一位男主播。“他是搞笑的,你怎么能和他PK呢?又赢不了。”河哥笑着问。这位所谓的“搞笑”男主播,最爱用的赌注是背、抱女主播。直播间往往有数百个男观众,他们一起哄,大哥们就为了看一场热闹而跟着刷票。叶子开播的第二天,河哥开着小号,碰巧路过叶子的房间。叶子向这个20多级的号发出求救,他出手连救了两局,两人算是认识了。“我有一个40多级的号,还有几个小号,”河哥看上去50多岁,一口衡阳方言,牙齿因为常吃槟榔而腐坏。他说自己是“搞工程的”,在直播上已经花了十几万。钱几乎都花在了女主播身上,他随心情刷,唱山歌的,干农活的,与亲弟弟一起开播的,与老公、儿子一起拍视频的,都不吝于花点钱支持一下。有过女主播因此心有不甘,发信息给他,“别看这么多女人,到头来对你真心的肯定只有我”。河哥觉得有点困扰,就没再回复。但叶子并不在意这些。这个夜晚,有大哥在现场撑场子,她提前一个多小时开播,声音比起前一天变得更加活泼,“我家有大哥喽,”说着,她开始了这天的第一把PK,并顺利赢下,使得对面女主播为此做了50个蹲起。她拍拍河哥的手臂,高声道说,“我家大哥才二十多岁,帅得很。”等到了叶子发起第二把PK时,河哥的账号里突然没钱了。叶子并不知道,背后的河哥开始手忙脚乱地给朋友打语音电话,收红包,提现,充值——这一切都伴着“大哥救我”的呼救声。可等充值结束,PK结果已经出来了。叶子后退几步,开始做蹲起。她没什么怨言,只是回头看一眼,确认大哥还在。这一晚的PK才刚刚开始。(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主播和河哥均为化名。原标题:《夜幕笼罩下的黄兴路,主播们坚信“越努力越幸运”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