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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么逃离,要么死”,喀布尔机场惊魂十日

李卷 液态青年 2021-09-09

作者|李卷

十天之前,每个人都曾幻想过能与亲人好友过上“正常生活”。

“我很伤心,我离开了一切,我为阿富汗感到难过。但我很高兴我还活着。”8月18日,劫后余生的阿富汗记者、自由摄影师拉明·拉赫曼(RaminRahman)在《卫报》的自述文章结尾处写道。

他清楚地记得几天前首都喀布尔的沦陷,和这次艰难的逃生过程。
喀布尔陷落的前夜非常短暂。8月14日晚,每两三分钟,就有直升机掠过天空,几乎没有给这个夜晚留下平静的时间。午夜时分,距离首都仅130公里的贾拉拉巴德不战而败,落入塔利班手中——政府控制的最后一个大城市喀布尔陷落在即。
从14日晚到15日,不少阿富汗人在社交媒体上绝望求助。“我们还没有死,我们还在呼吸!”“等待我们女儿命运的是什么?”“我在等待奇迹的发生,我希望有人来叫醒我,告诉我这只是一场噩梦。”
全国各省大批人群涌入喀布尔,谁也没有想到,在喀布尔成为孤岛的9天前,塔利班还没有打下任何一个省会——过去5年中他们都没做到。
随后,美国大使馆员工在不到36小时内匆忙撤离的消息加剧了恐慌:塔利班即将进入喀布尔,局势可能会迅速恶化。“美国人完全做错了。”许多阿富汗人认为。
8月15日早上,喀布尔醒来时有一种宿醉的魔幻感。前往喀布尔机场的路上,人潮汹涌,一长队汽车等待通过安全检查站——机场是阿富汗最后一个由外国军队控制的飞地,也成为成千上万的阿富汗人逃离塔利班的最后通道。

2021年8月23日,卫星图像显示阿富汗喀布尔机场附近人流量密集。图片:CFP

01

“快去机场!”

8月16日一早,27岁的拉明·拉赫曼接到了一位德国朋友打来的电话。
“快去机场!”朋友着急地发出了警报。
拉明曾经为一家德国媒体工作,朋友告诉他,那天可能会有一架德国大使馆的撤离飞机,他已经帮拉明把名字加入到疏散名单中。
拉明没有时间思考,他深知作为一名受过教育、有文身、说话直白的记者,自己基本上就代表了塔利班的对立面。他拿上笔记本电脑和手机,其他什么也没带,立刻前往机场。离开家的一瞬间,他感到害怕——他从未感受到如此大的压力。
到达国际航站楼时,他看到的是一片末日景象:成千上万的人拥挤在这里,推搡的男人,哭嚎的婴儿,无助的妇女,人们苦苦挣扎,但是不知道该做什么。
然后他看到了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幕——喀布尔机场跑道上,无数人追赶着正在移动的美国军用飞机,像是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2021年8月16日,喀布尔机场追飞机的人。图片:youtube
看到这一切,拉明和周围的人群一样,更加惊慌失措,他们开始意识到,他们可能搭不上任何一架飞机。即使有机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航班也不一定能起飞。恐慌的人群开始破坏机场,窗户、售票处被砸坏,情况进一步恶化。
拉明躲在角落里,望向窗外,他看到一架试图飞往土耳其的飞机几乎无法起飞。人们涌了上去,不时有人被从舷梯上挤下来。飞机已经超载了,为了安全起飞,一部分人被推下。
停机坪上追赶飞机的人群中发出的尖叫声一直传到航站楼内,拉明感到恐惧,他旁边的人喊道:“我们要过去,否则就是死。”他们不知道的是,这时已经有人从起飞的飞机上坠落死亡。
晚上9点左右,突然有人大喊:“塔利班打进机场了!”人们尖叫着跑到外面的停机坪上,机场一片混乱,无人控制。听到机场外响起了枪声,拉明以为塔利班已经到了。
他再次打电话给德国的朋友,被告知德国人要到第二天才疏散。他想着,必须自救。
这时美军带领了一些人进入停机坪的军事区,拉明和一大群人跑去追赶他们,枪声依然还在身后不断传来。他跟着拥挤的人流涌入飞机,这里已经塞满几百人,没有地方坐,每个人都站着,大人紧紧抓住他们的孩子。
美国飞行员尖叫着,“人太多了,飞机起飞不了”。然后,士兵们来了,开始从前门和后门拉人。拉明已经被挤到飞机中部,整个场景是那么绝望、悲伤和可怕。看着身边带着新生儿的妈妈们,他很是愧疚,决定下飞机。
刚走到门口,突然有士兵喊着不要动,似乎机场出现了紧急情况。就这样过了20分钟,士兵突然让站在飞机门口的人赶快进去——这是唯一的机会,拉明刚冲进去,门就被关上了。

2021年8月19日,乘美国军方飞机离开的阿富汗人。图片:CFP
没有窗户,拉明看不到外面发生了什么,但他觉得外面已经打起仗来。飞机就这样又在原地等待了一个小时,他的脑海里闪现过无数画面,想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然而,在没有任何预警的情况下,飞机开始移动。终于起飞了,那是飞机上的人感到无比轻松的时刻,每个人都鼓掌欢呼。拉明感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普遍的情绪:“如果这架飞机不来,我们可能会死。”
这是一次艰难的旅程。机舱里有好几名婴儿,父母将他们高高举过头顶,防止被踩到。几个小时里,没有食物、水和呼吸空间,有人感到恶心难受,拉明帮几位不会英语的病人求助拿到药物。最终飞机降落在卡塔尔,人们被转移到一个军事基地。到达时,拉明觉得自己心中同时被好几种情绪占据:快乐、悲伤、疲惫、沮丧,还有困惑。
一年之前,最让拉明担心的事情还是新冠疫情。临近开斋节时,阿富汗一个半月的疫情封禁结束了,他拿上相机走出家门,拍摄喀布尔街景,并在《城市记录》杂志网站上发表一篇名为《无畏的城市》的文章,记录这次观察。
那时,他写道:“这是阿富汗有信仰的人们最喜爱的节日之一。一天又一天,马路上又挤满了车,人行道又挤满了人,好像没有冠状病毒了。最初,有些人在隔离压力下受到了严重的精神挑战。但是在经历了自我隔离之后,我意识到喀布尔从未睡着过,即使在过去四十年的战争中也是如此……我希望疫情尽快结束,人们将能够与亲人再次正常生活和相爱。”

2020年5月,拉明·拉赫曼拍摄喀布尔街景。图片:urban transcripts

02

惊魂夜

对于33岁的阿卜杜勒·巴希尔·莫赫迪(Abdul Basir Mohedi)和29岁的莎娜·胡赛尼(Shahnaz Hussaini)这对年轻夫妇来说,8月19日,他们经历了最绝望的一天。
当时莎娜已经怀孕四个月,一个月前他们还在为新生儿的到来而感到充满希望,这天凌晨,他们却挤在喀布尔机场外的人群中,等待离开。
阿卜杜勒是哈扎拉人。哈扎拉人是阿富汗的第三大少数民族,占国内人口的9%,长期受到歧视和迫害。特别是1996年塔利班掌权后,宣布对哈扎拉人发动圣战,接下来的几年里,哈扎拉人遭遇了一系列大规模屠杀,被迫逃离家园。2001年,塔利班更是炸毁了哈扎拉人聚居区的巴米扬大佛。2001年塔利班垮台后,哈扎拉人的处境得到很大改善,成为新宪法承认的少数民族之一,并被赋予充分的公民权。

巴米扬大佛废墟。图片:CFP
上一次塔利班掌权时期,阿卜杜勒的父亲死在了他们的枪口下。在此次塔利班控制阿富汗之前,阿卜杜勒曾经帮忙运营一个阿富汗的女权组织,为阿富汗女性争取工作等各项权益。莎娜则在司法部工作。
重新掌权的塔利班尽管表现得有所克制,但社交网络上流传着塔利班成员侮辱哈扎拉人的故事。考虑到自己的少数民族身份,以及此前塔利班在迫害妇女方面的种种恶行,这对夫妇觉得,他们别无选择,只能离开。
8月18日晚上8点,他们一路上东躲西藏,终于到达喀布尔机场。看到现场大约有8000人等待进入,他们惊呆了,阿卜杜勒想,也许人数会慢慢减少,于是决定午夜过后再试一次。
19日凌晨2点,他们又回到了机场,这次门外已经有超过10000人拥挤在一起。阿卜杜勒和莎娜不得不留在了人群里。
阿卜杜勒后来接受英国媒体inews采访时,回想起这一晚,说这是一段“非常痛苦”的经历。
“人们把我们推来挤去,我妻子怀孕了,我在照顾她,”阿卜杜勒说,“有时人潮太汹涌,我们几乎无法呼吸,我的妻子因为缺氧差点晕过去。塔利班已经控制了安全部队,他们正在开火,有时还使用催泪瓦斯。但我们没有放弃。”
被人流推搡挤压了五个小时后,这对夫妇终于来到了机场门口边。但事情突然发生了转变——阿卜杜勒因为哈扎拉人的长相而被一名塔利班士兵盯上。
他向阿卜杜勒走了过来,挑衅道:“嘿,我知道你是哈扎拉人。我不会让你走的,我不会让你走进机场。”
阿卜杜勒眼睁睁看着这个士兵把枪指在了莎娜的脑袋上,他愤怒地扑过去想要掩护妻子,结果和妻子一起倒在了地上。随后,士兵调转枪口对准了莎娜的孕肚,另一名士兵则把膝盖压在了莎娜的肚子上。阿卜杜勒拼命想把他们推开,结果遭遇到围殴,脸和脖子上都留下了划伤和瘀痕。
莎娜冲向门边,向门另一侧的美方人员呼喊求救,一名官员检查了他们的文件,允许他们通过。

2021年8月21日,阿富汗首都喀布尔,机场附近的妇女为避免塔利班查问,已经穿上了遮面的黑色罩袍。图片:CFP
这时已经是早上6点了。经历绝望的一晚后,莎娜和阿卜杜勒进入了机场,他们一直等到晚上6点,终于登上飞往卡塔尔的航班。但未来可能会变得很艰难,他们把钱和财物都丢在了机场,只把衣服打包背在身上,现在,他们还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我们是安全的,更让我担心的是家人们,”阿卜杜勒说,“我们的身体在这里,灵魂还在阿富汗,因为我们的家人在那里。”
他补充说:“阿富汗的局势是无法解释的。”
“现在没有警察,也没有安全部队来保障国家运转,喀布尔正陷入极大的危险之中。小偷们会偷走一切。”他说,电视频道不再播放电影、音乐或连续剧,要么停止运营,要么只能提供宗教服务。
“在社交网络上,人们不敢轻易发布塔利班实施暴力的证据,揭露阿富汗正在发生的事情,因为每个人害怕成为攻击目标。”阿卜杜勒注意到,Facebook上曾经充满活力的时间线现在几乎是沉默的。
莎娜则为阿富汗的所有妇女和女孩感到难过。“塔利班倒台的20年里,我们在成长,我们在发展——我们去上学,”莎娜正是在这期间攻读了硕士学位,并在司法部找到了工作,“但所有这些都被摧毁了,我们的希望破灭了,生活和未来也变得一片黑暗。”
莎娜庆幸他们安全了,但她不禁担心每个不能离开的人。8月24日的G7会议上,英法德三国曾要求美国延长撤退期限,希望8月31日之后仍然保留撤离通道。但塔利班警告说,31日是撤军“红线”,如果延迟就要承担“后果”。美国最终没有改变撤离日期。

2021年8月24日,阿富汗首都塔利班,当地民众聚集在机场外。据英国广播公司24日报道,阿富汗塔利班发言人称,不再允许阿富汗人前往喀布尔机场。图片:CFP

03

孩子,最后的希望

8月23日,喀布尔机场的混乱情况已经持续了一周,但仍然有上万名其他国家公民、为外国机构工作过的阿富汗人等待疏散。据美国媒体CNBC报道,一位白宫官员称,塔利班夺取阿富汗控制权一周内,美国已疏散约30300人。
但机场的围墙外,还有超过10000人试图挤进大门。机场彼时已经关闭,搬迁到机场军事区一侧的美国大使馆已告知美国公民和相关人士,在收到准确指示之前不要前往机场。
而进入进场的人,正在焦急地等待航班,他们被迫睡在停机坪上,在炽热的阳光下已经等待了好几天。虽然来自美国、英国、土耳其和其他国家的军队已经分发了食物和水,很多人像艾哈迈德(化名)一家一样,已经熬不住了。

2021年8月21日,喀布尔机场夜间撤退的飞机。图片:CFP
这也是艾哈迈德一家五口在这里等待的第四天,他选择返回家中。
前一天,机场刚刚发生严重骚乱,英国军方表示,至少有7人在这次骚乱中丧生。守卫机场周围检查站的塔利班向空中开枪,试图驱散想要不顾一切逃离阿富汗的人群,或用鞭子和步枪枪托击退他们,造成踩踏和压伤,目前还不知道具体有多少人死于窒息或心脏病发作。
现场其他国家的几名士兵用白布盖住了几具尸体,另一些士兵则站在混凝土障碍物上,试图让人群平静下来。
没有食物和水,气温达到了34℃,这对大人来说已经是种煎熬,艾哈迈德家的三个孩子更是撑不住了。他们别无选择,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了机场,通过塔利班检查站返回家中。
“他一直在等获得特殊移民签证,在这期间他多次受到塔利班的直接威胁。这一次他离过上安全的生活就差这么一点,可是风险太大,为了家人,他还是带着他们回去了。”一位曾与艾哈迈德共事的美国朋友向ABC新闻表示,艾哈迈德决定不再等待帮助。
还有一些孩子则被迫与家人分离。8月20日在社交媒体上疯传的视频里,机场围墙下等待的一对年轻父母高高举起了他们的孩子,想要递给栅栏上方的美国士兵,希望他们救助生病的孩子。眼看哭嚎着的婴儿就要靠近带刺的铁丝网,一名士兵急忙伸手捞起孩子,交给旁边焦急等待的战友。

2021年8月,喀布尔机场一对夫妇把孩子递给美军士兵。图片:youtube
据美国CBS新闻报道,这是一个只有几个月大的女婴,她被送到挪威军方设置在机场的野战医院,得到照顾后,她被交还给了父亲,一家人仍在机场等待希望。
这对父母不是唯一这么做的人,一名英国军官告诉《独立报》:“母亲们绝望了,她们被塔利班殴打。她们喊着‘救救我的孩子’,并把婴儿扔向我们,一些婴儿掉在铁丝网上。这些事太可怕了,我不得不为几个兄弟做心理疏导。晚上回来,我们所有人都哭了。”
大一点的孩子则没那么容易送出去。法蒂玛(化名)的女儿已经四岁,她的丈夫加入了塔利班,从那之后便开始殴打她。这次,她一个人带着女儿逃到了机场。她紧紧抓住女儿的手,穿过路障,但不知道该向谁求助。
路上,法蒂玛拦到了英国天空新闻的记者斯特尔特·拉姆齐(Stuart Ramsay),她很害怕,泪流满面,她和女儿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封联合国确认她们是受害者的信件,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有效的庇护文件。她用不熟练的英语向记者求助,“加拿大、法国……任何地方任何国家,只有我和我的女儿(需要走)。”
拉姆齐帮她联系到后方负责人。士兵们负责确认疏散人群的身份证件和庇护文件是否有效,但在实际操作中,他们在确认身份时拥有一定的自由裁量权。一名少校了解到法蒂玛的情况后,决定把她放进等待登机者的名单里。
“我不知道她最终会不会被拦下来,但至少,我可以做的是把她放进去。”少校告诉记者。他走到法蒂玛身边,通过另一名会翻译的记者向她详细解释了他将要做什么。法蒂玛似乎很困惑,但记者们告诉她跟着他去排队。最终小女孩和母亲都登上了飞机。
更多孩子是不幸的。据英国《独立报》22日的报道,有四个孩子还在客运处等候,他们的父亲已经被塔利班杀害,母亲在机场门外的踩踏事件中丧生,他们成为了孤儿。美国官员说无法找到他们的任何近亲,但他们也拿不准,8月31日马上就要到了,是否该让孤儿们回到塔利班的喀布尔。

2021年8月16日,喀布尔机场上孤独的一名儿童。图片:C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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