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峣：底特律现象的思索
作者简介：欧阳峣，湖南师范大学副校长、教授，第19届国际熊彼特学会主席。
本文原载于《经济学家茶座》2019年第3期（总第85辑）。
20世纪初期，在美国东北部崛起一座工业城市——底特律城，它以汽车工业为主导产业，并带动了钢铁工业和汽车零部件工业的发展。在高峰时期，其汽车工业产量占到美国的80%，全球的25%，因而被誉为世界“汽车城”。然而，当历史的年轮进入21世纪的时候，这座汽车城却轰然坍塌。2019年6月初，我利用到底特律参加世界经济和商业史学会年会的机会，仔细地考察这座城市的汽车产业及配套产业，思索它崛起和塌陷的原因，从中获得了一些感悟和启迪。
底特律的经济兴盛
当我们进入底特律城的时候，那种工业城市的特征跳入眼帘：钢筋、水泥、玻璃三种元素占据城市建筑的主导地位，当然，也有明亮的灯光和简洁的花园。然而，从总体上看，底特律城并没有像媒体上所描述的那样明显衰败，甚至变成了所谓的“鬼城”，而是在那漂亮的高楼大厦群里，夹杂着一些衰落的痕迹，如城市偶尔可以看到空置的写字楼，郊区还有一些废弃的住宅。在底特律城市中心地带，仍然是高楼林立、鳞次栉比。以城市公园的雕塑为核心，我们可以看到通用汽车设计独特的楼群，历史悠久的老韦恩法院大楼和克莱斯勒大厦，造型新颖的子午线大厦和医疗保险大厦，都透着豪华和大气的感觉。
回顾底特律经济兴盛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9世纪初期。这座城市得名于连接圣克莱尔湖和伊利湖的底特律河，意为“海峡之河”。1796年，底特律加入美利坚合众国。1805年，开始成为密歇根州的首府，首席法官奥古斯塔斯•伍德沃德制定了底特律城市规划图。由于占据美国五大湖水路的核心地位，底特律逐渐成为交通枢纽；随着航运、造船和制造业的兴起，底特律加快了工业化的步伐，从19世纪30年代开始快速发展。
我们利用会议的空隙，首先参观了底特律历史博物馆，这里陈列着一些标示汽车工业成长阶段的物品；然后参观了福特汽车博物馆，这里通过大量的历史物品展示了福特汽车诞生以及更新换代的历程。1896年，亨利·福特在麦克大道租用的厂房里制造出他的第一辆汽车，虽然看上去就像现在的机动三轮车，但它却成为提高人类活动效率和扩展活动空间的重要里程碑。1903年，创建了福特汽车公司。通过几年的技术研发，福特T型汽车于1908年下线。此后的福特汽车不断创新，推出了一代又一代新的产品。与此同时，威廉·杜兰特在1908年成立了通用汽车公司，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并购了20多家公司，迅速建立庞大的经销网络；它因电子启动器而独树一帜，并开创了零售金融的全新业务模式。1925年，沃尔特·克莱斯勒脱离通用汽车公司，自行创设克莱斯勒汽车公司，并买下了马克韦尔和道奇兄弟汽车公司，一度成为美国第二大汽车公司。福特、通用和克莱斯勒三大汽车公司的发展壮大，使底特律成为世界汽车工业之都。
在考察底特律历史博物馆和福特汽车博物馆后，我们又参观了福特汽车公司、通用汽车公司以及老旧的克莱斯大厦，并且来到著名的美国汽车工程师协会和汽车测试中心；同时，还考察了一些汽车零部件配套企业，如李尔（LEAR）、埃驰（IAC）和恩坦华（INTEVA）。这座城市不仅培育了世界三大汽车公司，而且是美国第一个铺设水泥的城市，第一个安装交通信号灯的城市，第一个拥有高速公路的城市。因此，我们感觉到，底特律的“世界汽车中心”美誉是名符其实的。
思索底特律经济兴盛的原因，主要在于它交通便利的优势和汽车产业的发展，曾经吸引美国乃至全球的生产要素进入底特律，从而形成了要素集聚和产业集聚的局面。具体而言，一是劳动力要素的集聚。通用汽车公司大厦旁边有一座雕塑，它展现的是一个来自远方的家庭刚刚踏上底特律土地的场景，当年的威廉·杜兰特一家就是这样来到这座城市的，通用汽车公司是为了纪念成千上万的家庭移居底特律创业而建立雕像的。那些来自南部的居民大量涌入，使底特律的人口数量在20世纪上半叶迅速增长，1950年成为美国第四大城市，同时也为汽车工业的发展提供了充裕的劳动力。二是技术要素的集聚。随着汽车产业的兴起，美国和其他国家的汽车工程技术人员纷纷来到底特律，他们带来了自己的技术成果和研发项目。后来，曾经有许多德国、日本和韩国的技术人员在这里学习和研发技术。底特律设立的美国汽车工程师协会，这是美国及世界汽车工业学术团体，负责制定汽车行业的技术标准，培训汽车工程技术人员。三是资金要素的集聚。从20世纪初期开始，美国许多的投资商进入底特律，为汽车工业发展注入了充裕的资金，各家银行在这座城市设立机构，并成立了一些投资金融服务公司，为企业和消费者提供便捷的服务，如规模较大的底特律信托银行公司。同时，福特和通用都成立了金融服务公司，不断推出新的金融和信贷模式。这种要素的集聚带来了产业的集聚，使底特律集聚了誉满全球的优秀企业，而且构建了一条完整的汽车产业链，从开发、生产到销售和各种服务，真正形成了汽车产业生态圈。
底特律的工业衰落
20世纪50年代，这是底特律最辉煌的时期，它成为了美国第四大城市。然而，从那时开始，底特律的经济逐渐走向衰落。从2008年开始，这里的汽车产业经历了全球性的行业危机。到2010年，已有60%的人口向外迁徙，底特律变成了半个空城。2013年7月，这座汽车城正式申请破产保护；12月3日，美国联邦法官罗兹做出裁决：底特律市政府的申请符合联邦破产法的相关规定，并于2014年11月7日对其破产退出计划做出许可裁决。这座曾经风光无限的汽车城正式宣告破产，它成为美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破产市政府。
底特律城曾经因汽车产业而兴盛到极点，经过50多年的演变逐渐衰落，最后在金融危机的冲击下走向破产。有人说底特律“兴也汽车，败也汽车”，产业结构单一是主要的原因；也有人说，底特律社会治理不当导致种族矛盾是最重要的原因；还有人说，日本汽车产业的兴起导致的产业竞争是直接的原因。
认真思考底特律的工业衰落背后隐藏着深层次的原因，交织着包括经济、政治和社会等方面的各种复杂的因素。我们思考一座城市的兴衰，经济的原因应该是最基本的原因。从底特律汽车工业的衰落看，在经济全球化背景下，底特律汽车工业的资源优势逐渐减弱，产品优势也受到挑战。首先，底特律汽车产业的兴起，自然同它容易获得煤炭和钢铁等重要资源相关，这些资源是发展汽车工业的必要条件。然而，随着交通工具和运输方式的改变，远洋运输可以替代内河运输，就近获取钢铁和煤炭资源开始变得不重要了，这种优势至少是在减弱。其次，底特律是汽车产业的发源地，具有发展汽车产业的先发优势，正是这种优势导致了底特律汽车工业的兴盛。然而，其他工业国家也具有发展汽车工业的后发优势，可以实施“追赶战略”或“赶超战略”。随着欧洲和日本汽车工业的兴起，底特律的汽车工业受到挑战。德国的汽车做工精细，日本的汽车节约能源，特别是20世纪70年代发生的汽油危机导致油价上涨，消费者倾向于购买更节能的日产汽车，从而使更加耗油的美国汽车销售受阻。再次，底特律的产业结构固化，汽车产业的竞争优势使得城市产业结构过于单一，在其鼎盛时期，大约有90%的人在汽车公司从业，这个城市80%的收入来自汽车行业。而从80年代开始，信息产业在硅谷迅速崛起，新材料和航空航天等新兴产业也在欧美国家出现了良好的发展势头，它们有力地吸引了优质的生产要素和资源。鉴于上述原因，底特律的工业衰落具有内在的必然性，它抗拒不了这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经济规律。
社会治理的方式和效果，也是影响一座城市兴衰的重要原因。种族矛盾是美国社会治理的难题，在底特律显得更加突出。1967年7月，底特律爆发了一场大规模的黑人骚乱，烧毁了一些白人的房屋和商店，导致三家最大的汽车工厂的装配线完全停顿，银行、商店和饭店全部关闭。那场动乱以后，以白人为主的中产阶级开始大量地撤离该市，长期没有停息。从1967年到1969年，外迁人数达到20万人；1970年的底特律仍然有50%左右的白人，而到2008年仅剩下10%左右的白人。历史学家认为，“底特律1967年发生的造成人员伤亡的种族骚乱加剧了衰亡的趋势。”因为随着白人的逃离，投资、税收和工作机会都开始逃离底特律。后来的市政府希望将这座黑人占80%以上的城市打造成“美国黑人文化中心”，开始建设赌场和高档宾馆，然而，贫民窟蔓延、犯罪率升高与经济衰退形成恶性循环，使底特律成为美国“最危险的城市”。
底特律的城市复兴
我们住宿的希尔顿酒店位于底特律城市中心地带，步行15分钟左右就可以来到“底特律复兴中心”参观。这个楼群是由通用汽车公司在1977年建造的，2015年重新装修。圆形的主楼高高地矗立，把“GM”的霓虹灯标志展现给人们；各栋楼房之间由透明的玻璃通道联结，游客可以在楼群中自由地往来。主楼一层设有宽阔的展示大厅，摆放着通用旗下的各种汽车；北面设有一个餐饮大厅，走出大厅就可以看到底特律河对岸的加拿大温莎城市。走上二层，可以看到一些会议大厅，还有几个小型的商店；三层以上是公司的办公场所，同时还设置了高档的宾馆。这样气派的楼群，无论是在美国的纽约，还是在其他发达国家的大都市，应该说是少见的。我们从这里不仅可以看到通用汽车公司重振底特律汽车工业的雄心，而且可以看到底特律城市复兴的希望。这里的人们在反思底特律的过去，并将吸取经验教训，把底特律的经济发展推向光明的前途。
随着美国的一些汽车大佬回到底特律城，这里的汽车工业遇到了重振雄风的机遇。客观的说，底特律的历史、地理及资源条件，使它仍然具备发展汽车工业的优势。虽然有的汽车企业和技术人才离开了底特律，但还有不少留在底特律的周边地区，在密歇根州的区域内，现在有9万名以上的工程师，300多个汽车技术研发中心，60多个北美排名前100位的汽车零售供应商，12家汽车总装厂。特别是北美国际车展已经连续30年在美国举办，更加展现了这座汽车城的无形资产价值。同时，底特律国际机场是美国最大的航空港口之一，每天都有发往全球五大洲的航班，它也拥有交通更加通畅和企业运营成本更低的优势。近几年来，随着QUICK LOANS快速贷款公司搬到底特律市中心，五三银行（Fifth ThirdBank）进驻底特律城，向人们昭示了这座城市仍有值得投资的机会。进入21世纪以后，通用汽车在中国和巴西等新兴市场占据了市场主动权，基本完成向全球公司的转变；它在积极推进电动汽车技术的同时，通过破产重组爆发出新的活力。2010年11月，曾被摘牌的通用汽车公司重返华尔街；2018年，通用汽车集团全球销量超过878.68万辆，居全球汽车公司第四位。福特公司积极改善经营管理，设计出以移动式装配线为代表的新生产序列，并推广电动汽车、无人驾驶汽车和“绿色环保”的理念。适应新经济的要求，通过改革提高效率，加强研发、设计和销售环节。2018年，福特汽车集团全球销售量达到573.43万辆，居全球第六位。汽车巨头们试图重振底特律的汽车工业，并且推动着底特律经济的复苏。
康博软件总部落地底特律，预示着这座城市的产业结构正在改变。越来越多的互联网公司进入底特律，美国销售大鳄亚马逊也特地在这里建立技术中心。为了这座城市的复兴，密歇根州获得了高达139亿美元同汽车产业相关的政府投资；“摩根大厦”也在实施“投资底特律”项目，为房地产开发、中小企业和培训居民的活动提供支持。中央火车站的重建、新体育馆等项目的完成，使底特律的公共设施更加完善。近年来，市政府开始建设底特律科技园，该计划利用地区内的三个机构：韦恩州立大学（WSU）、创意研究学院（CCS）和亨利·福特医疗服务公司（HFHS），创建一个创新、协同和生产的网络。
众所周知，人才资源是一座城市复兴的最重要的资源。在底特律兴盛的年代，年轻人获得中学文凭就可以拥有满意的工作岗位，并获得较高的薪水，从而导致政府和居民看不到人力资本投资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新的政府将更加重视人才的引进和教育的投资，特别是加强密歇根大学、韦恩州立大学和底特律大学等高校的建设，培养适应新经济需要的技术人才和管理人才。当我们看到大学里挤满了参加培训的年轻人，看到在公园和餐馆的桌椅上读书的中年人的时候，就仿佛看到了“一座准备好履行承诺的复兴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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