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会跳舞的园丁在树杈间飞来越去 | 二湘空间
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
最会跳舞的园丁
文/小放
忽然觉得再也等不得,一定要马上写写史密斯先生。大概因为漫长的冬季之后,难耐的春寒绵绵无期,耐心几乎磨尽时,一夜之间,夏天来了。古老的世界复又绿意盎然,生生不息的生命轮回仿佛就是史密斯先生的精神再现。所有的美好,都和他相关。
安娜的想法也一样。
“天气终于暖和了,下午,我要骑自行车去看看史密斯先生去。如果他还在,这么好的天气,我和他一起在花园里跳一曲该多好啊。哎!一想就后悔!——去年他的葬礼,因为上班没去成,想起来我就难过。他的墓,具体在他的村公墓哪个位置上?”
史密斯先生,去年十一月病逝前在我家做园丁数年。我们相识源自安娜的推荐,所以,说史密斯先生,得先从安娜说起。
他们是在周末舞会上认识的。生活有多不如意,安娜舞会上就有多疯狂舞后。她是单亲妈妈,父母家人全在葡萄牙,离婚时孩子才一岁半,在我婆婆家做家政那几年,双胞胎儿子快20岁了。她自己一个人养大了两个孩子,我吃几碗干饭,她一眼就看得出,看我找来找去找不到个园丁,她一出手,史密斯先生隆重登场。
“有个条件啊,我上您家来的时候,可千万别让他来做花园啊。他一见了我,老鼠见奶酪一样。就他!还想和我跳舞。”
安娜跳舞是天生就会的,不用学。拖着地板,腰身一扭一曲华尔兹。她最需要的又不是个跳舞明星。我等不及得要见到这位史密斯先生。
史密斯先生当园丁,一看就是他自己当上的。在法国,谁想当园丁当好了。不像众多其他行业要这个文凭,那个认证。有一年,冬天的燃柴费他拿不出,他就去报纸上打了个小广告,说免费上门干活,给有需要的人家伐木剪枝,条件一个,砍柴归他。一个冬天下来,来年春天他不再去市场摆摊卖衣裳儿,而当上园丁了。
多亏了当园丁不要认证啊考核啊之类的。不然,还真难说。
那个四月底的一天,史密斯先生离开后我进花园看看情况如何,可又有啥新破坏?
咦!奇怪了。我种的一圈草莓,明明昨天看见结出的草莓还是绿绿小小的,怎么一夜工夫,就又红又大了!咦!叶子怎么倒是缩小了,苗株也是,小了,矮了!凑近一看,哈哈!草莓一夜变红的奇迹是人造的而不是自己长大的,是有人把它们放在了绿叶间。
不消说。史密斯先生老毛病又犯了,粗枝大叶得又良莠两同了,把草莓当野草,推着斩草机横冲直撞地一起剪掉了。史密斯先生干活快得倒是谁也比不了,偌大草坪,一会儿就剪完了,我辛苦垒起的花床常被夷为平地,花草被牺牲得啊。在花草周围,遍插小竹棍大大地做提示也难奏效。
对此,他一向歉意得很,手敲脑壳笑呵呵:“这儿不好使,您得多提醒。”
我一边笑弯腰,一边拨电话,他在电话里的声音得意洋洋:“今晚您有朋友来做客吗?给他们秀秀早熟草莓,全市头一份。”
因为他又不小心把草莓剪掉了,所以去补买新苗时,也买了大红草莓来种下他毛手毛脚的春天和惊喜。
史密斯先生的口头禅是 “无论有什么事,都有史密斯先生在。”
能拿草莓创造奇迹和惊喜的人,当然不会只是园丁了。
自从有了史密斯先生,我感觉我们是老鼠掉进米缸里,幸福感爆棚。倒不止是因为有了史密斯先生,家里家外有事不再愁了,小到换个水管气垫,大到车库甬道改建。像安娜一样,我们这种人家有多大本事他一眼就看得出。他14岁之后就没再上学了,为了有个好点的生活,能干的活儿他全干过了。
隔壁邻居,巴赫先生,方圆几条街,人人见他绕道走,大概因为他自觉是个大人物,我们是小街巷吧。
两家花园,一墙之隔,花园前面,公共草坪通联的空地总被用作临时停车场。史密斯先生来做花园,小卡车停在那儿最方便。
一天早上,他停好车后来来回回往我家花园搬干活用的七七八八。
忽然,巴赫先生扯高的大嗓门儿炸响了:“又是这辆破烂!XX!眼瞎嘛!一大清早就挡住我的车库!”
嗓门越拔越高,我赶紧垫着脚尖从厨房窗户看出去,巴赫家的车库紧挨着临时停车场,史密斯先生的小卡车停得有点偏后,车尾挡得巴赫的车开不出车库。巴赫先生亮晶晶的西装气得歪歪扭扭了,怒发冲冠得可惜没戴顶帽子。
我们史密斯先生呢,戴了一顶宽沿草帽,上面扎着条丝带红彤彤的,这顶女帽他戴着显得人更舒展放松,笑呵呵道:“早上好,先生,快打住,别生这么大气,我的车碍着您,您赶紧进花园里来告诉我一声就好了吗,我把车子一挪,您马上就可以上路了。您若还有点时间呢,我就请您去前面喝杯咖啡您再上班去。这么好的天气,这样的生活,高兴还来不及。”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令人惊奇的安静和耐心,字字和煦春风,这个世界有无数的小奇迹。
巴赫先生一下笑起来了,说:“您这人还真是有意思。好,您说得有道理。今天来不及了,下回我请您喝个咖啡。”
新冠疫情期间,第一年,有三个月法国也禁足。史密斯先生可高兴坏了。他本来就是个对生存怀有本能的感激和欢愉之人。世界都不动了,只有他的活儿该怎么干还怎么干。
他自豪无比地说:“看看吧,甭管您是大律师还是大医生,大老板还是大总统,病毒一来,谁不关在屋里出不来,谁的工作比得上我当园丁。当园丁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工作了。不管在哪儿干活,天地都是我一个人的,蓝天只为我而蓝,大地只为我而存在,感谢上帝恩赐我生命。”
他的热爱生活,估计他自己都不知如何表达好了,他来做花园时载歌载舞。
他喜欢玫瑰。玫瑰满园时,常常先听见他唱着德语歌“啊,我献给你一朵玫瑰花,最美最香的玫瑰花———”,然后,只见他得意洋洋地扭着双肩和腰身,从花园门口那儿一路跳舞跳进花园里来了,一看见我,马上做个手握玫瑰的姿势,边唱边跳边献花。
“早安,史密斯先生。先谢谢您的玫瑰。”
“早安,M太太,只要有史密斯先生,天天都有玫瑰花。”
“哎呀,太幸福了。您给您的亲爱送早餐玫瑰了吗?”
“那还用说吗,谁做我的亲爱的,谁就有幸福。她天天早上有我送玫瑰,晚上还有我送玫瑰。”
“哎呀,我可得和安娜再说说,天天早晚送玫瑰的绅士,这不就在眼前啊。”
“是啊!这个安娜,就会跳舞,可不会找男人啊,史密斯先生就一个啊,她已经错过啦。”
他舞蹈的身体,在他快乐的声音里越来越恣意畅快!声音里的快乐,充足了气一样噗,噗,噗,满花园无处不飞扬。
哎!我真心替安娜惋惜。
安娜跳舞是天生会,不用学的。史密斯先生,倒是得进舞蹈班才学会跳的。多年前,他太太和他闹离婚,说出来的理由就是他不会跳舞。婚倒是离了,史密斯先生就此也学会了跳舞。甭管跳得好坏,反正新伴侣是跳舞跳出来的,节假日,他和爱人也参加公益活动,到老人院,给老人们做舞蹈表演。
我想象的到在史密斯先生的欢快和笑声里,和他一起跳舞,唱歌的老人们,该有多少的欢快和笑声。
我觉得史密斯先生跳得最好看的舞蹈,是在树上跳的。
给树木剪枝,冬天是最好的季节。树木觉得好,园丁可不一定。天冷是一个原因,最不好是有雨雪。即便不冷的春夏秋,一下雨,很多园丁就把干活的日子改一下,且不说淋雨,粘唧唧在花园里干什么都不方便。只有史密斯先生,风雨无阻地仿佛他就是花草树木。他从未因天气原因不在花园干活儿,也从见他生过病,一年年地,越靠近60岁,越生机勃勃,生命长青地仿佛他真有大自然馈赠的四季轮回啊。
可他毕竟不是花草树木。
即便劝也白劝,也还忍不住:“史密斯先生,改天吧,等天气好点再干。”
“史密斯先生,快下来喝杯咖啡暖和一下,休息一下。”
史密斯先生在树杈间飞来越去,长长的保险绳,一头缠在腰间,一头挂在树枝上,电锯的声音轰鸣地做伴奏,哪有比劳动的身体更美的舞蹈!
看见我端着咖啡等在树下。他停了电锯,撤了保险钩,保险绳腰间一缠,踩着木梯,一步三越地下来了。笑呵呵接过咖啡,边道谢,边说:“雨是甘霖,风是自由,冬天最是强身健体的好时节。”
这样说的时候,声音和表情平然又喜悦,他因不知自己是诗人而愈发诗意盎然。
我婆婆住进养老院后,老屋要清空。有几代人生活记录的老房子,史密斯先生一手做下来。他周末也在旧货市场摆摊卖旧货,越老的房子,他越爱做清空。
不几日后的周末,晚上,他打电话过来:“M先生,太不可思议,您有个叔叔,在19世纪末代表法国天主教会出使沙俄东正教会,是这样吗?”
“是啊,史密斯先生,您怎么知道的?”
“我把您家房子里的书全搬回家,放在我自己的图书馆里。有好几本您老叔叔写的宗教书,我正在网上先看看关于他的介绍呢。”
谁想得到呢。14岁后再没上学的史密斯先生,退休计划之一,就是能在自己的图书管里安静读书,因而清空的每一座老房子,里面的书,他全搬回家收藏。家里的这位先辈,我们当然引以为豪,可他的名字我敢说不是每个人都有兴趣知道记住的,且不论他的书了。我们丢弃自家先辈记忆的时候,史密斯先生,在搬回家的书里又发现了我公公二战期间写给我婆婆的几封家书。
他越来越爱谈他的退休计划,描述退休生活的史密斯先生骄傲又欢喜:“想想看,我,一个酒鬼和女佣的儿子,用自己的劳动和双手盖了自己的房子,还买了一套小公寓。房子贷款,再有几个月就还清了。我,园丁史密斯先生,61岁退休时,会有2200块退休金(法国人均退休金1900欧元)。M先生太太,哪有比这再好的退休生活了。”
他总是在喝咖啡休息时畅想他的退休生活,声音里满足感和期待之情,让我们也和他一起欢天喜地地倒计时:“还有两年,您就可以享受退休了。”
“还有一年了,史密斯先生。”
去年六月,离退休只有半年了。房贷还完了,最小的儿子婚事也办完了。史密斯先生身心欢愉,第一次给自己放了一个长假,去了尼斯玩一个周。
三日后,身体里忽然疼痛难耐,他匆匆赶回家。
八月再见他时,胃癌手术做完一个月,怎么劝也劝不住,他又来我家做花园。他本来就瘦,那时瘦得更厉害,人一下苍老不堪,虚弱地让人心痛不已。
我不知怎么劝,只有和他一起在花园里干活,劝了再劝:“史密斯先生,您需要休息。”
他腰间挂着便携式输液瓶,每一个动作都缓慢,沉重,还是笑呵呵的,说:“生活就需要劳动嘛。”声音里的诚恳与忍耐,我为之动容,永远忘不掉。
十月中旬,他再次入院做了第二次手术。去看他的那天,十一月过去10天了。推开病房门,我以为走错房间了正想退出,卧床的他挣扎起身,开口说话了:“M先生太太,看看我被弄成什么样子了。”
我们离开了病房。离开了医院。车子混入滚滚车流一跑动起来,我一下泣不成声,一路哭回家。
四日后,史密斯先生的葬礼。
那天很冷,阴雨不止。
葬礼的教堂在他村庄的最深处。湿淋淋的世界里,一座座沉重的的房子闭门锁户。只有教堂开着门,人流黑黑地涌入。
史密斯先生的遗像,在迎门的棺木上,看着我们时他还是笑呵呵的。在教堂里坐着,再怎么看他他都是笑呵呵的在棺木上看着我们!
这个世界怎么了!
我们看见他的最后的最后时刻,压在心里顽石一样至今我也消化不掉。
棺木下葬时,他的遗像不见了,只有棺木,在又黑又深的墓穴里蜷作一团。世界赤裸,万木凋零,只有史密斯先生最喜欢的玫瑰花。一朵朵美得无动于衷。一人手持一朵,一个人,一个人地和史密斯先生做最后告别,丢落在棺木上发出的巨大回声,空洞地整个世界无言以对,闭紧眼睛。
因为关于生命的所有谎言全戳破了。我就想那天在医院,辞别时,他挣扎着想笑却笑不出。他病得死神占领了他的身体他已无能无力了,所以,进门时我以为走错了房间,我看见的卧床的病人并不是史密斯先生,而是死神冰冷僵硬的脸。
他剩下的力气,小得不够对我们微笑了,只够用来和我们说最后一句话,他说:“说好了,明天我就去您家花园剪枝啊。”声音里的希望和温暖,是他送给我们最后的礼物。
小放,山东人,偏居法兰西。
更多往期精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