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眼光毒辣，把知识分子写活了 | 二湘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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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 图源网络
文/南竹月
近来读史铁生的《关于詹牧师的文学报告》，里面塑造了一位很特别的文人形象——詹牧师。他虽是一个特殊时代下的产物，却又集中了知识分子最显著的特点，这些特点在一个特殊时代下，被作者给放大到了极致。
刚一读到小说，脑海中浮起的，是《儒林外史》里的范进。中学时都学过《范进中举》，大多数人对于范进的印象，都是迂腐可笑、穷酸愚懦，对功名贪恋痴求到疯癫。假如这样一个人，放到民国时期出生，然后又长寿到古稀之龄，经历了新中国一系列的运动，他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觉得作者就是做了这么一个大胆假设。
詹牧师是一个知识分子，这一点毋庸置疑，在民国那种文盲率可以达到80%的大环境下，他能够拥有神学、史学两个专业的硕士学位，简直可以算是知识分子中最顶尖的那一批了。从普通大众对于知识分子常爱打的标签上来看，他身上有知识分子的清高，却无知识分子的风骨；他曾想努力跟上时代，却笨拙幼稚对于政治一窍不通，总是迟钝落后；他有传统士人的“学得文武艺，货于帝王家”的理念，却除了一肚子迂腐并无半点良策。
当然，他很善良，又很无用，他甚至比范进更不幸。范进时代，还有功名可考，读书人目标明确，所学内容亦很明确，读四书五经，做一朝成名天下知的梦；而詹牧师则在有着更多选择机会的时代，茫然而不知所从，空有一颗投机的心，却无投机的眼光。
首先他身上最显著的标签就是“风派”，也就是骑墙派，政治上见风使舵。詹牧师是出生于辛亥革命之前，从小是孤儿，因为嗓子好，机缘巧合进了小教堂的唱诗班，后来考上了一所著名大学的神学院，毕业后到一所教堂任职。这就是他牧师的职位的来历。原本安心当个牧师，在教会中也能一步一步有个好前途，晚年时，他当年的学生“都在教会中负一定责任，经常接待外宾，他自己反倒落得传电话。”
他所有悲剧的来源，似乎源于社会的变革，他努力想跟上变革，为此不惜舍去原则，否定从前，从这个意义上的来说，他有点咎由自取，不足怜惜，但他想努力跟上时代的根源，又是来自于他受的教育，这种 “学而优则仕”“期待明主赏识”的传统观念根深蒂固。旧思想与新社会的冲突，是他可笑一生的最直接原因。
他一生三次背叛。他幼时进神学院，并非出于信仰，而是基于现实的考量，这可以说是对自己生命原始信仰的背叛。当了牧师之后，在而立之年，他又在论文中说：“基督精神本是一种自强不息的精神！”既得罪了教会，亦招来了当局者的怒目；新中国后，身为牧师，他怀疑起了有神论，这种抛弃主而取媚于当政者的行为，是两头不落好，“得罪了很多同事，一些人说他是‘墙头草’，甚至干脆说他是犹大。”他甚至在50年代退出了教会，这可以说是对于神的背叛。到了晚年，“教会恢复活动时，他又来祝贺”，并“有意重新出山”，不过是对自己选择的第三次背叛了。自古叛徒都没有好下场，吕布数易其主，被骂三姓家奴，中国人最看重气节，他受传统文化影响至深，却屡屡做出“墙头草”的行为，且每次都背叛得不留后路，背叛得张扬，不信他心中不受煎熬，坦然自若？
其次他三次改名，将他的理想都寄托其中，却终其一生都是郁郁不得志。
初名庆生，说起来他命运的悲惨，从降生开始便是，他是一名弃婴，秋风瑟瑟的时候，被抛弃在了教堂路边的落叶中，被“一对贫苦却善良的老人”收养了。因此，他的第一个名字，寓意朴实美好，但可能就是他的出生不被祝福，所以才会起一个庆祝降生的名字，颇有些缺什么便取什么的取名路数。
次名鸿鹄，这个名字是他在大学期间改的，倒也一目了然，可见他年轻时颇为意气风发，很有指点江山之丰姿，胸怀大志。再加上一副好嗓子，想来詹牧师年轻时也是一位风流倜傥的才子样貌，毕业后任职教堂，难能可贵不忘青梅竹马的女友，修成正果，还白头偕老。这也应该是詹牧师一生坎坷却还长寿的原因。
史铁生 图源网络
再次更名为小舟。他在50年代退出教会后，去一所小学任职，没两年又辞职了，随后改了这个名字。“小舟”二字看似简单明了，其实却取自苏轼的词《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中最后两句：“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他此时人已中年，起点很高，却一直没有作为，夜深人静之时，必会生些心灰意冷之意，因此取此名应有些自我劝解自我解脱之意。当然也有以苏轼官场屡遭贬黜，来影射自身的意难平，他劝慰自己，余生一叶小舟，隐居江海，图个清闲自在，但他终究还是放不下心中那种传统文人的理想，就是遇明主出山为官。因此直到晚年，都还在发“报国无径枉陶然”的感慨，迫不及待地表达自己“古稀犹冀四化谋”的理想，甚至为了被人看见，以写表扬信的方式想引起别人的关注。
最后，他很软弱的善良，却在最底层人群中得到一些同情共鸣。街道、邻居、看门人等，他们理解不了詹牧师的远大志向，只是看到他每日的寻常生活，做事积极认真，不为难别人，不欺负别人，又热心助人，又甘于奉献，他们不管他这种积极努力的背后，隐藏了什么心机，他们评价的标准就很简单，就是现实中一个大好人。
史铁生写了这么一个詹牧师，真是把知识分子的特点抓得狠准，眼光毒辣，立体多面，也是独一无二的一个文学形象。
南竹月，独立写作者，作品散见于《中国国家地理》《今古传奇》《羊城晚报》等期刊杂志，个人公众号“南竹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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